八月將近，天氣正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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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裏街巷熱浪翻滾，陽光曬得人頭皮發麻、眼皮發昏，地上有灑水的痕跡，卻轉瞬就被熱氣烘乾，像誰偷偷在地面下燒火。就連樹蔭下的貓都懶得動，攤成一張毯子似的趴著，只剩舌頭在哈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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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書肆門口依舊聚著一群人，拿著折扇、靠著門檻乘涼，或翻書，或打瞌睡，還有幾個乾脆盤腿坐地上，把書鋪得滿滿當當，一副不讀完不罷休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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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顯眼的，自然是李瓘，那個平陽有名的書癡。那人穿得跟冬天似的，裹著一件皺巴巴的舊長衫，汗從頸邊流下來濕了衣領也不在意，雙眼卻像被釘在書頁上似的，死死盯著那什麼《武林聖火奇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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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這書是行商從江南帶來的，寫的是南疆聖火教主挑戰中原各派、夜襲少林、火燒昆侖、與華山劍仙決戰之類的故事，章回緊湊，筆力誇張，偏生情節又百轉千回，一看就收不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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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迷得昏天暗地，一天能看三部筆記小說，飯也懶得吃，臉都瘦了一圈，眼下青得跟吊水的葫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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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勸他讀點正經書，備備鄉試，他只眯著眼，用扇子把臉一遮，裝得跟老和尚似的打坐唸經。有時還會來一句：「觀心即聖，讀書亦江湖。」氣得那幾位鄰里長輩牙癢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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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某日閒來無事，順路想買點豆乾下酒，經過書肆時，遠遠便看到那熟悉的背影，趴在案上，肩膀一抖一抖，不知是忍笑還是熱得哆嗦。他走近幾步，只見李瓘兩眼死盯書頁，嘴角微翹，像是看到那段打鬥過癮，連他靠近都沒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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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你這樣下去，到時鄉試落榜，你可怨不得別人。」三粒屎倚著書肆門柱，語氣懶懶地說，扇子在掌中輕輕一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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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這才猛一抬頭，像剛剛從夢裏被拽出來似的，髮絲亂翹，滿臉倦容，一雙眼還有點濕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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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書裏寫的江湖太好看了……今天才看到聖火教主夜襲少林，掌法如電、殺氣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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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長老還來不及起身就被震飛五丈遠，唉呀，那叫一個神乎其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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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失笑，走上前，一把將書從他懷裏搶過來，拍了拍封皮，塞進自己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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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押著，等你考完再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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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可是連載到大決戰了啊——」李瓘話沒說完，後腦便被敲了一記，「哎喲」一聲，捂頭哀嚎，頓時蔫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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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喝酒去。」三粒屎像抓隻雞一樣拎著李瓘後領，順手提了那本書，拉著人一路晃到街角熟識的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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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酒肆是老字號了，門口貼著「燒鵝特價」的紅紙，裏頭人聲嘈雜、油煙四起。門外還站著個醉漢，一腳踏空差點撲進水缸，幸好被伙計眼疾手快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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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見是熟人，笑著招呼：「今天怎麼把這書癡也帶來了？這日頭都能把人烤熟了，還有心思讀書，佩服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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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點點頭，找了個靠窗通風的位置坐下，點了三兩小菜、一壇烈酒，擺上桌便讓李瓘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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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癱在桌邊，捧著水猛灌一口，才緩過氣來。他嘴裏嚼著花生米，眼角還忍不住飄向那本被壓在三粒屎胳肢下的書，模樣跟偷看心上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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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懶得理他，自斟自飲，啃著一塊筋肉還挺香。他一邊嚼一邊說：「吃吧，喝吧，這頓算我的。但你若還分心，就不是請客——就是提早給你燒的紙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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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嘴裏含著花生，嘴角一抽，苦笑著連連點頭：「不分心不分心……我就是讀點閒書陶冶性情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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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嘴還硬。快吃，筋是最好吃的，我可不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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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吃著喝著，說些閒話，講講誰誰誰娶了媳婦、誰家的狗又咬人，汗流浹背中竟也覺得這熱氣裏有點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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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喝得有點微醺，手肘撐著桌子，看著窗外晃過的行人忽然問：「三粒屎，你說，真有那種江湖嗎？書裏那種，快意恩仇、踏雪無痕，一掌打飛仇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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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想了想，搖頭：「我以前也信。現在嘛……信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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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是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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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真有那些事的地方，多半沒那麼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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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李瓘來了興致，「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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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快意恩仇就真的快意了？打一架，傷的不是你就是人家，仇報了，命也搭進去了。那種江湖，不自由，也不浪漫。」三粒屎撇撇嘴，「倒不如現在這樣，喝酒、吃筋，看你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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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盯著他片刻，忽然笑了：「你啊，嘴上說得像個老頭子，其實心裏還不是喜歡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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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也笑了：「我就喜歡你們這些傻書生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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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行人熙攘，遠處有賣燒餅的高聲吆喝，酒肆外的黃狗躺在陰影處打盹，日頭像火爐一般掛在天上，卻怎麼也灼不透這份閒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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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陽仍是平陽，雖還酷熱難耐，街頭卻已有幾處落葉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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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節在悄悄轉變，連城南的池塘邊都開始有蜻蜓盤旋，樹梢上麻雀也不那麼吵了。傍晚風起時，有時還能聽見樹葉互相摩挲的聲音。雖然前些時的亂事仍叫百姓心有餘悸，坊間偶爾還有人低聲談起夜裡官軍剿匪的事，但日子總得往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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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裏討價還價的聲音仍響亮如舊，賣瓜的大爺一邊擦汗一邊吆喝，河邊洗衣的婦人唱著小曲，孩子們在石堤旁追逐打鬧。茶館裏的老書生說書說到打盹，扇子啪地一聲拍桌驚醒自己，又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地接著講，聽客們一邊笑一邊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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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像條河，照著老樣子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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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三粒屎，依舊守在紀府，守著小姐的起居。清晨送熱水，午後買藥材，晚上添燈火、撲蚊蟲、看廚房的柴火是否足夠。他做得仔細，也從不聲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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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如今他護著的不只是紀府的門户，而是那屋簷下，一室靜謐光亮的日常，是那個有時倔強有時沉靜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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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讀過什麼聖人書，但他知道，有些人一生求名、有些人求利，而他如今，只求眼前這小院裏，燈能亮，人能睡，一飯一茶，都能安穩端上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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