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暑氣未消，卻已感不出盛夏那般明亮清爽的熱了。天色總像罩著一層薄煙，悶得像蒸籠一樣，而人心比天氣還要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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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陽城活像一口燉滿了書氣的老鐵鍋，起泡了，又沒真滾，光是那股悶熱與煩躁，就夠讓人喘不過氣來。偏生這時還是鄉試臨近，整座城，從府前大街到小巷角落，全像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攥住了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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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眼盡是士子，長袍短衫，扇子一搖，書卷一展，恨不得連吃飯睡覺都背著《大學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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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自遠地而來，肩挑行李，腰間吊水壺，鞋破了補三層，還神情堅定如赴戰場。有人家底殷實，住最貴的客棧，請老師傅講解八股文章，連喝茶都要聽茶博士講「榜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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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陽府衙前新貼的榜文，自貼上那刻起便未曾清靜過。有人貼耳細讀，有人搶先記下關鍵時日，有人把整張榜文抄進筆記簿，恨不得把字跡都拓回家裏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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榜前還有小販挑著擔子，賣醒神茶、涼糕、虎骨酒的，聲音此起彼落，與士子的誦讀聲混在一塊兒，遠聽像亂兵交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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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考策聽說與三河治水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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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文會說是論時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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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我聽說要比八股破題的章法，看誰的筆力最能壓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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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熱衷於打探消息的年輕人圍在榜前你一言我一語，手中拿著的折扇拍得啪啪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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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裏的客棧、書肆、館閣、茶樓，全被擠得水泄不通。原本一間只容三四位讀書人的小院，現在七八人擠在一塊，連床都沒得睡，只能在地上鋪席，輪流靠牆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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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有人背書，牆角有人摺紙筆記，井邊還有人講理學講得口沫橫飛，差點把隔壁老嬸家的雞嚇得不下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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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熱鬧的莫過於南門外那條文房街。賣墨的、賣筆的、賣宣紙的，全都大聲叫賣。價錢一夜之間翻了一倍還供不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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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姓陳的老書匠平日只給士族做筆，這回也坐不住了，在巷口支了桌子，開口就是「三兩一枝」，還不講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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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邊還坐著幾位畫八股範文的老師傅，一張方桌，一根摺扇，一口氣就能唱完《春秋筆法》與《大學章句》。嗓門嘹亮得像唱大戲，說一個「起承轉合」，旁邊就圍了一圈聽客，還有人拿紙記筆記，當場拜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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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食也搭上了科舉熱潮，推出什麼「舉人糕」、「進士湯」、「魁星燒餅」、「狀元酥」……一個比一個名堂大，價錢也翻倍。糕點攤上的紅紙招牌在熱風裏獵獵作響，招搖得像要直接請天上的文曲星下來吃兩口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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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城，熱得不是天氣，是這一股將讀書人與市井百姓全都揉在一塊的躁亂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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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這一片繁華與緊張底下，三粒屎快要被李瓘氣出內傷來。自七月起，這位書呆子便彷彿人間蒸發。既不上街，也不找他，更不讀書，只是把自己鎖在屋裏，像隻深深縮進洞裏的鼴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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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王猛說，他賒了五六本新出的話本小說，什麼《江湖三絕》、《燕山劍影》、《九劍破風圖》，一邊看，一邊還在牆上畫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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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筆掃得亂七八糟，什麼「風捲殘雲」、「百步飛劍」、「一掌碎碑」，全都寫在牆上，牆壁看上去像八陣圖裏的死局，密密麻麻，還摻著李瓘的塗鴉筆跡，活像一牆的雞爪抓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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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開始還忍著脾氣，耐著性子勸道：「你不求中榜首，總該混個舉人身份，將來也好騙人騙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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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抬都不抬頭，只哼一聲：「這次不中，下次再來。江湖無歲月，俠客無年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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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那時還只是皺皺眉，心想這人怕是腦子有病。可等到考前三日再去找人，竟發現他不但沒準備，還把書藏進枕頭底下，像怕三粒屎搶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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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江湖三絕》翻得爛熟，還自製一張「英雄榜」，把自己寫作「東南第一劍客」，排在名錄最上方，底下還寫著「見人三招內破敵、見仙五步之內斬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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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當場爆炸，一把將書抽出，一本一本丟進水桶裏泡透，還一腳踩上去蓋緊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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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撲過來哀號：「你瘋啦！那可是我收藏版的江湖三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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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看這些胡說八道，明天我就把你扔到青樓講劍法去，順便賣藝賺點房租！」三粒屎怒氣未消，一腳把李瓘踹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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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鬧得不可開交，王猛提著一籃豆乾油條經過，見狀便嘆氣：「又是你們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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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轉頭，眼神一飄，道：「王猛，來，幫我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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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放下籃子，兩人一左一右，把李瓘從床上拖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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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拼命掙扎：「我還沒背完劍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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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冷笑一聲，撩起袖子把他提到面前：「你這點腦子，背十年也拔不動劍。不如進考場讓人打醒，看是詩文重要還是刀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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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前一日清晨，天未亮，街上已有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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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特地換了一身整潔衣裳，青布長袍，繫了束腰布帶，頭髮也束得整整齊齊，神情肅然，活像去辦什麼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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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裏提著飯包與筆硯，背後還背著那位臉色發青、兩眼無神的李瓘，往考場直奔。李瓘在背上哼哼唧唧，像被五花大綁送上刑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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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院坐落於舊城西頭，兩進石門，牆高三丈，門前立了鎮考大旗，墨字「肄業」兩個字筆力雄渾，旗面如山，壓得人心頭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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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場前人山人海，士子與親友擠在一塊，有父母悄悄往門房手裏塞錢，有兄長一遍遍在耳邊念著什麼「戒貪、戒懶、戒饞」。也有小弟弟搬凳子站著幫哥哥扇風，眼睛滴溜溜亂轉，像在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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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被三粒屎從人堆裏拖出，還小聲嘀咕：「這地方陽氣太重，傷我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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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懶得理他，一腳把人踹至門前，低聲道：「三日內若敢逃走，我打斷你腿，見你一次揍一次。」說罷，當眾又抬腿一腳，把人踹入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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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滿臉憤懣，爬起來回頭瞪了他一眼，只能悻悻地踏入木製號棚內。門官看著這一幕，笑出聲來：「這送考的倒像押囚的……唉，世風日下，讀書人也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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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門口，望著滿院黑壓壓的號棚，遠處一聲鼓響，便是戰鬥開始的信號。與其說是一場科舉，不如說是一場人間試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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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背起雙手，往人潮外走去，心頭卻有點說不上來的滋味。也許，這呆子真能上榜吧。但若不中……那還是得抓回來，把他再打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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