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異常乾冷，北風從太行山吹下來，行人皆縮著脖子，街角乞兒手腳皸裂，像抹了爛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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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蒙蒙亮，城南一帶便有流言四起，傳說市集邊那間老屠場出了命案，還不是一條人命，是一早死了七個，血流滿地，像是地府開閘，一夜冤魂全爬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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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屠場在南市靠邊，專門宰豬羊，與城中大小酒樓食肆多有來往，向來是最早開工之地。宰夫們半夜便得點燈磨刀，等天一亮，貨就得備齊，一籠籠熱騰騰豬肉抬出門去，才能趕上酒樓廚下起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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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日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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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還沒透，送貨的夥計推門進去，才剛打聲招呼：「劉師傅，今日有幾條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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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沒講完，卻只見堂中血光閃動，人影橫陳，屠場裏七名宰夫，全倒在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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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人仰面躺著，雙手舉在空中，像是臨死還想擋刀，也像是求饒。眼珠突出，臉色發青，一副被驚駭至極的模樣。旁邊竟還倒著一頭黑豬，未及宰殺，脖子上也中了一刀，眼睜睜地望天，像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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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夥計當場嚇癱，口水鼻涕一齊流，屁滾尿流地跑出去，直嚷著「死人啦！屠場死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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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裡人本來就迷信，這會子一聽「屠場七命」、「豬未死，人先死」，不禁諱言起來，說是冤魂復仇，或是天降災劫，還有的老漢說這地址怕是「豬怨成精」，不宜再開張，否則來年恐有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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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很快派人封場，抄錄現場，並畫了命案圖，還張貼告示禁人靠近，但這反倒讓消息傳得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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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聽說此事時，正在街上與王猛買些日用。才走到集口，便見人群聚集，說書人的板凳支在高處，正拿扇子敲著響板吆喝：「哎呀各位鄉親，你聽過『人吃豬』的，那聽過『豬吃人』的？今天這事，就邪門在這裏！」他話說得玄虛，偏又不肯馬上道破，吊得一眾聽客心癢難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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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也停下來，站在人後默默聽著。只聽說書人繼續拍板：「豬沒宰成，倒是宰了人！一夜血光，七命歸西。你說冤不冤？你說奇不奇？——那黑豬眼睜睜地躺著，像在望天訴冤。有人說，是它報仇來了！也有人說，是屠夫有仇家深夜來尋，殺人滅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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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哼了一聲：「呸，鬼話。那來的報仇豬？殺人這麼乾淨俐落，一刀一命，不像普通強盜，倒像……像是練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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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卻不作聲，只靜靜聽完後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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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回到府中，紀小姐已坐在廊下飲茶，冷風吹得燈火一閃一滅，桌上一盞燈籠搖得唰唰作響。她見三粒屎進來，便問：「你聽說了嗎？那屠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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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點頭，放下提籃，道：「街上說得沸沸揚揚，還沒查出來是誰動的手。只知死得很乾淨，每人只一刀，狠準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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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沉默一會，忽然問：「你說那人為什麼要殺他們？只是因為……不忍心見到豬被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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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想了想：「說法很多，有人說他瘋了，有人說他跟屠場有過節……也有人說他本就是宰夫，後來改行，不知為什麼又回來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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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低頭沉思，指節輕扣茶杯，半晌後才道：「我總覺得，不只是殺人那麼簡單。那樣出手，是有目的的，不是單為發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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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紀小姐索性披了厚裘，叫碧瑤隨行，喚上三粒屎一同前往屠場附近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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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沉，雲層低壓，街道濕滑，像是隨時要下雪。屠場外已被官兵封住，門上貼了大黃紙：「命案現場，閒人勿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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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還聞得見未洗乾淨的血腥味，與濃烈的豬膻混成一股怪腥，嗆得人想吐。門縫間隱見內部草草整理過，血跡仍斑駁未盡。空氣中彷彿還殘留叫聲與嘶喊，如亡魂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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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幾個街坊聚在一起交頭接耳，嘴裡話停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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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知道兇手是誰嗎？叫陳不悔。以前也是殺豬的，後來忽然不幹了，說什麼看不得豬臨死前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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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年家裏遭災，大旱連年，他娘和妹子都病死了。他說他那年在屠場救過一頭豬，給它起了名，叫『小妹』，說是他妹妹轉世……我聽著都頭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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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常說，『人吃豬，天經地義』這話，是錯的。他說豬也知道痛，臨死還流淚。後來他越說越邪乎，還念咒似的：『我不殺你，誰都別想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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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他那天進屠場，見人笑著宰豬，當場就瘋了……動手那時候，眼睛一紅，像變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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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話傳入紀小姐耳中，她神情逐漸凝重，眉頭皺得越發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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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她身側，也怔怔望著那屠場深處。陽光照不進去，那裏陰影深重，像是命運斷裂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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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覺得，那些宰夫死時面目扭曲，或許在他眼中，也只是黑豬附身的惡鬼。這不是簡單的殺戮，而是某種執念走到盡頭後的扭曲與崩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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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路上，紀小姐一路沉默。直到進了院子，才低聲開口：「若這人真是因為同情豬而殺人……那他的錯，到底是從那一步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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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想了半晌，回她一句：「或許，是從他開始看見痛苦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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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點點頭，卻沒說話，她回到書房，呆坐良久，眼神一時迷茫，一時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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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之後，她望向窗外天空低垂的雲層，喃喃一句：「人心太複雜，有時比豬還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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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府中無風無雪，卻也無眠。三粒屎睡得不安穩，夢中彷彿身在屠場，滿地鮮血，呼號聲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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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黑豬睜大雙眼看他，一個男子的聲音在他耳邊低語：「我不想殺人，只是不想再見到殺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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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明，紀小姐便命人去官署借卷宗，說要查查那個陳不悔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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