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雋宇,是我爸爸的兒子,我的弟弟,但他並非婚生子,是爸爸在外頭的私生子。
那年我國二,第一次知道他的存在。
當媽聽到爸爸想把李雋宇接回來,她整個氣炸了,亂吼亂叫地四處扔東西、咆哮,完全失去理智,沒了平時優雅從容的樣子。
其實,他們的婚姻一直都不和諧。媽媽大學畢業,在那時算是教育程度很高,而爸爸國中畢業,一畢業就出社會,工作許多年,最後有了自己的公司,變成老闆,是典型白手起家的實業家。
他一開始愛她,大概是她身上有他嚮往的東西,受過高等教育、高雅、不食人間煙火,而這麼一個男人,有錢又有實力,媽媽接受他的追求,然後嫁給他,也是理所當然。
不過日子一久,兩人不同調的問題便越來越明顯,相處鴻溝也越來越大。媽媽認為爸爸粗俗、品味低下、言語膚淺,是暴發戶。爸爸受不了媽媽,一個沒營生能力的女人,靠他養著,竟還看不起他,冷嘲熱諷,還不如外面的鶯鶯燕燕,起碼她們知道自己是誰,總是使盡渾身解數討好他。
隨著日子過去,他們的關係日益惡化,李雋宇的媽媽陳雅芬就是這樣「趁虛而入」的—這是媽媽的說法。
其實就算不是陳雅芬,也會有別人,畢竟像爸爸這樣功成名就的「大老闆」,外遇就像喝白開水一樣稀鬆平常,只是態度上收歛還是囂張的差別而已。
所以外遇到要帶個兒子回家,可說是相當囂張了,可見他跟媽有多麼相見兩厭。
「你是瘋了還是怎樣?帶那個雜種回家……?我絕對不讓他踏進這個房子!……別用你的髒手碰我!誰知道你摸了那女人哪裡,噁心死了,你怎麼不去死!」媽媽歇斯底里的喊叫著,完全沒了平時嫻雅文靜的形象。
爸一開始還嘗試著安撫,但在媽媽發狂的連打他好幾巴掌後,他也煩了,說:「算了吧,裝什麼裝,妳早就知道了……妳又不給我碰,我還能怎樣?對妳來說不是正好,對啦,妳就是嫌我,寧願我去找別人,生了兒子又怎樣?不然這樣,我們離婚算了,妳回頭去找妳的舊情人,不是剛好?」
媽當然是不願意離婚,她還要靠爸爸養。
我隱約知道她有個舊情人,在她心裡,那個情人是她的最愛,可是他們早就分開,對方的經濟能力也遠比不上我爸。
「我都是為了你,」恢復冷靜後,媽媽這樣對我說,「如果我們離婚了,正好稱了他心意,但你要怎麼辦?你還要讀書、上學,誰來養你?你以為我們離了婚,你爸爸還會願意養你嗎?你能像現在一樣,想幹嘛就幹嘛嗎?」
我隱約覺得是她不敢離,但不敢說什麼,另外,我也確實不想一個陌生的小鬼住進家裡來,這個小鬼跟我只差兩歲。
總之,最後在媽媽拼死抵抗後,李雋宇在他認祖歸宗的第一年,終究還是沒能順利地住進我家。
他只能在周末的晚上來我家,爸逼所有人都得在餐桌上一起吃頓沉悶的晚餐。
李雋宇從小就是人精,據媽媽說,這是他那個風塵出身的媽媽教的,又或者從小耳濡目染來的。
跟想像中陰沉又心機的私生子不同,他對誰都隨口讚美奉承,阿姨叔叔哥哥姊姊喊得親熱,顯得懂事有禮貌,嘴又甜得要命,比如他看見我,哥哥前哥哥後的叫,一臉崇拜,說哥哥你長得好高啊,我以後也想要長得像你一樣高。看到我媽媽,就說阿姨,妳怎麼這麼漂亮,我可不可以叫妳姊姊。
這些奉承,聽起來未免油腔滑調過頭,過於世故,但是放在十二歲清秀可愛的李雋宇身上,又莫名地有點小大人的可愛,並不令人厭惡。
可惜,這次他奉承的對象錯了。
我冷冷地看他一眼,便轉身走開。
媽媽則微笑著說:「我跟你媽媽差不多,那你要不要叫她姊姊?要不要叫你爸哥哥?你是哥哥姊姊生的,算不算雜種?」
李雋宇一時愣住了,他年紀尚小,來不及辨清媽媽笑臉後的惡意。
但他很快恢復了鎮定,哈哈笑著帶過,好像我媽只是在展現幽默。
對此,媽媽的評價是:「唾面自乾。」
李雋宇很快就摸清我媽絕對不會給他好臉色看,有鑑於他私生子的身份,他連血管裡都流著跟我媽的仇恨,和平共處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從一開始,他就打定主意要纏著我。
說實話,我並不真的討厭他,只是十四歲的我感覺有必要與媽媽站在同一陣線,以顯得自己明辨是非。
我本就不是擅於社交的個性,年紀越大越明顯,狀況不好時,與陌生人多說幾句話就會開始覺得呼吸不順,講話越來越喘。但心裡依然渴望與別人建立關係,因此並不排斥主動接近的人,尤其像李雋宇這樣,跟他講話,絕對不用擔心冷場,他總是會找到話講。
也許他一開始就看穿了我,所以無論我如何冷臉相對,他一有機會就湊上來。
我嘗試像媽媽一樣,對他散發強烈惡意,但那有點難,誰能狠下心去踢一隻對你搖尾巴示好的小狗呢?
但有次他真的讓我煩得受不了。
就在某次沉悶的週末晚餐後,已經擺明不想理他,他竟然還是跟著我到溫室,東看西看,用手摸了我心愛的蘭花和蕨類,問一堆問題。
我一向將溫室視為私人的小天地,每次爸媽吵架,我都會躲進來,弄弄溫室的花草,做做小實驗,假裝那些爭吵跟紛擾並不存在。而爸媽不知是不是心存愧疚還是什麼,每當我想在這裡添些設備,他們總會答應,這裡有一切我需要的東西。我便花了更長的時間躲著,不願離開。
面對李雋宇連珠砲似的問題,我不理會,只是開了檯燈,把字典從旁邊的一疊書裡翻出來,檢視裡面夾在紙張或衛生紙裡的葉片標本。
將標本一張張地擺在桌上,檢視乾燥的程度。
李雋宇站在身邊,看著我的手在檯燈的光亮下動作。
他靠得太近了,我有點本能的緊張起來。
他本來話很多,這時卻突然沉默了,只是站在我旁邊靜靜地看。
他站得太近,我甚至聽得到他吞嚥口水的聲音。
忍不住皺了皺眉。
「哥哥,你的手真好看。」他突然伸手摸了我的手。
不是只摸一下,而是在手背跟手指間來回輕撫著,好像停不下來一樣。
「你幹什麼!」他的觸碰使身體起了一陣雞皮疙瘩。我一向討厭別人碰觸,尤其是我們根本一點都不熟。
糅合著驚惶的怒氣從胃裡升起,我沒忍住,下意識伸手用力推他,沒控制住力道,他摔倒在地上。
那一下挺用力的,他坐在地上,愣愣地看著我。
看著他倒在地上,我突然就有些罪惡感。
雖然討厭他,但我不曾對任何人暴力相向。
我站在那裡,手足無措,一方面擔心他摔傷,想去攙扶他;一方面又不願向他示好,讓他覺得有機可趁。
「你沒事吧?」我繃緊了臉,還是忍不住問。
他坐在地上,表情很驚惶,結結巴巴的說:「哥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真的要……」
不是故意的還摸那麼多下,我想,但也先不追究了。
「你先起來。」我說,猶豫了一下,朝他伸出手。
他看了一眼我的手,沒有伸手拉住,而是用一種有點古怪彆扭的姿勢轉身背對我,從地上爬起來。
「哥哥對不起,我走了……」他慌慌張張的說,跑出了溫室。
猶豫了一下,想著是否要追出去,想想還是作罷。
心裡有點慌,從小的家教告訴我,不能對人暴力相向,看到李雋宇害怕的樣子,使我本能地不安。
只是心底又另一個聲音說,李雋宇跟他媽媽,是破壞你家庭的元凶,何必心軟?
內心的矛盾使我焦慮不已,只能把注意力轉移到手邊的工作。
那次衝突後的幾個週末,李雋宇來吃飯時,就不敢再對我死纏爛打。
他還是那副人精交際花的油滑樣,在爸爸面前對我媽跟我一口一個阿姨哥哥叫得親熱,飯後卻不再來糾纏,只是偶爾還是會抓到他偷看我,每當這時候,他便會很快轉開視線,假裝自己正專注在其他事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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