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凱的帆布鞋踩在台東體中的沙灘上時,發出了從未有過的聲響——不是香港水泥地的“咚咚”硬響,而是細沙從趾縫間漏出的“沙沙 聲,混著遠處太平洋的浪濤,像某種溫柔的催促。
他站在鐵絲網外,手裡攥著台東體中的臨時訓練證,證件照上的自己還穿著香港的舊T恤,背景卻是九龍公園的草坪。而眼前,這片被當地人稱為「部落球場」的沙灘,正上演著他只在雨晴視頻里見過的景象:十幾個阿美族少年赤著腳追橡膠球,全壘打牆是一張曬得發白的舊漁網,海浪漫過三壘邊線時,他們就光著腳丫衝進淺水區撿球,笑聲比浪聲還亮。
“新來的?”一個黝黑的身影擋在他面前,陰影把阿凱整個人罩住。來者是位阿美族大叔,皮膚像被太陽烤成了深褐色,胸前掛著串貝殼項鍊,說話時項鍊碰撞出細碎的響。他手裡拎著個椰子,椰汁順著指縫滴在沙灘上,溄出小小的深色圓點。
“是...... 我叫陳凱,從香港來的。“ 阿凱下意識地挺直背,想起雨晴說過體中的教練是部落裡有名的投手,”您是劉教練? ”
大叔咧嘴笑了,露出兩排白牙:「叫我阿美就好,部落裡的小孩都這麼喊。 “他把椰子往沙灘上一墩,發出”噗“ 的悶響,”先脫鞋,“ 他指了指阿凱的帆布鞋,”在這兒打球,腳得先認認沙子。 ”
阿凱猶豫著脫掉鞋,赤腳踩在沙灘上的瞬間,像觸到了一塊巨大的溫玉。退潮後的沙子還帶著陽光的餘溫,細得像被海浪磨了千年,與香港球場的粗粝水泥地截然不同。他試著走了兩步,腳印陷進沙里,又被風輕輕撫平,像從未留下過痕跡。
“感受沙子的呼吸,”阿美教練突然說,聲音裡帶著海浪般的節奏,“它會告訴你該怎麼跑,怎麼站。 ”
阿美的訓練課從「追浪」開始。他讓阿凱跟著退潮的浪頭跑,浪退到哪裡,腳就踩到哪裡。“看浪花退去的節奏,”阿美教練抱著胳膊站在椰樹下,“投球的步伐要像這個——浪頭拍過來時蓄力,退下去時發力,懂? ”
阿凱跑得氣喘吁吁,沙子灌進褲腳,磨得小腿發癢。他想起香港體院的訓練課:教練拿著秒表喊 「1、2、3」,步伐必須卡著數位,偏差半秒就要重跑。 可在這裡,標準是流動的海浪,連阿美教練都不看秒表,只眯著眼哼部落的調子,調子快,他就催阿凱 “再快點,像趕魚群”; 調子慢,就說 「穩住,浪要回頭了」。
更讓他費解的是投手訓練。阿美教練把一棵歪脖子椰子樹當投手丘,樹幹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刻痕——那是不同年份的少年們留下的身高標記。“站這兒投,”教練拍了拍樹幹,“想像對面不是捕手,是太平洋,你要把球投到浪頭後面去。 ”
阿凱試著舉起手臂,沙子順著肘彎滑進袖管。他想起在香港練投時,陳伯總喊「手腕用力! 再用力!“,可在這裡,阿美教練只盯著他的腰:”轉腰像轉浪花,別硬甩,借浪的力。 ”
第一顆球歪歪扭扭落進了淺水區,引來沙灘上少年們的哄笑。阿凱的臉發燙,腳趾摳進沙子裡,像要把自己埋進去。這時,阿美教練撿起塊貝殼,在他投球的軌跡上畫了道弧線:“你看,浪是圓的,球路也要圓。 ”
他示範時,整個身體真的像跟著浪在晃——從腳掌到腰,再到手腕,像一條被海浪推著的魚,力量順著弧線流出去,球穩穩落在少年們撐開的漁網里。 “這叫'浪推球',”教練抹了把臉上的汗,“我們阿美族的投手,小時候都在這兒練,投出去的球帶海味,打者不好接。 ”
那天傍晚,當阿凱不知第幾次把球投進漁網時,阿美教練突然從口袋裡摸出個測速儀——螢幕上跳著 “135km/h”。比在香港快了5km/h。
“沙子教你的,”教練拍了拍他的肩膀,椰殼般的手掌帶著粗糙的暖意,“不是你自己練的。 ”
訓練結束時,雨晴帶著族人來接他。她換了件阿美族傳統的藍色短褂,裙擺繡著海浪紋,跑過來時裙擺掃過沙灘,像小浪花在追她。“阿凱,去我家吃'洗塵宴'!”她拉起他的手就跑,阿凱的赤腳踩在她的腳印裡,大小剛好差一圈。
宴席設在海邊的榕樹下,十幾張木桌拼在一起,上面擺著烤飛魚、阿拜(糯米粽),還有用月桃葉包著的烤肉,香氣混著海風往鼻子里鑽。雨晴的阿嬤把他按在主位,往他手裡塞了杯小米酒:“我們阿美族的規矩,新客人要先喝三杯,不然海浪會欺負你。 ”
族人們圍著他們唱歌,調子和阿美教練哼的投球調很像,雨晴說這是「歡迎歌」,歌詞大意是「遠方的風帶來新的朋友,讓沙灘記住他的腳印」。唱到興頭上,幾個少年突然拉起阿凱去打「部落友誼賽」,用的是根磨得發亮的漂流木球棒,握把處纏著月桃葉繩。
“這是老族長親手削的,”雨晴在他耳邊說,“以前部落裡沒球棒,就撿海裡的漂流木用,說這樣球會'記得回家的路'。 ”
阿凱握著木球棒,感覺它比自己那根舊水管球棒輕,卻又沉得像灌滿了海風。當投手把球扔過來時,他沒像在香港那樣硬揮,而是想起阿美教練說的 「浪推球」,腰輕輕一轉——木球棒擊中橡膠球的瞬間,傳來一聲清脆的 「嘭」,像海浪拍在礁石上。
球飛過漁網,落進遠處的浪花裡。
“Fafalong!”族人們爆發出歡呼,用阿美族語喊著 「全壘打」。老族長拄著拐杖走過來,他的臉像風乾的樹皮,手裡卻捧著個東西——是根新削的漂流木球棒,上面刻著細密的波浪紋,頂端還嵌著顆小小的貝殼。
“給你的,”老族長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木頭,“我們阿美族說,球棒要認主人。你剛才揮棒時,木頭像在唱歌,說明它喜歡你。“ 他頓了頓,用布滿皺紋的手按住阿凱的手背,”記住,球棒是死的,浪是活的,心穩了,球就穩了。 ”
阿凱低頭看著球棒上的波浪紋,突然想起香港天臺上那根用舊水管做的球棒 ——那裡刻著他自己畫的歪歪扭扭的線,是為了記揮棒的角度。而這根漂流木球棒的紋路,是海浪刻的,比任何刻度都精準。
夜色漫上來時,阿凱坐在沙灘上,手裡轉著漂流木球棒。雨晴挨著他坐下,兩人的影子被月亮拉得很長,像兩條相握的魚。遠處,阿美族少年們還在打夜球,漁網當的全壘打牆被月光照得發白,球飛過網時,帶著銀亮的弧線。
“明天阿美教練會教你'浪擺打擊法',”雨晴撿起顆貝殼,在沙灘上畫擊球區,“他說你的揮棒有香港的硬,缺了點台東的軟,像沒被浪磨過的石頭。 ”
阿凱把球棒插進沙里,頂端的貝殼對著月亮。海風拂過,月桃葉護腕的清香混著烤飛魚的味,鑽進鼻腔。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離香港的唐樓天台那麼遠,卻又離某種更遼闊的東西那麼近——那是雨晴爺爺筆記里寫的「海的那邊有更大的浪」,是老族長說的 「球棒認主人」,是沙子從趾縫漏出時,那種終於踩在實地上的踏實。
漂流木球棒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彷彿真的在輕輕哼唱。阿凱知道,這片沙灘的「野球課堂」 才剛剛開始,而他的手掌,已經開始記住海風的形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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