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羅雨石宅中,白雪靈與亦真將行囊仔細整頓,兩人皆素性簡約,不慣繁瑣,不用多久便將行囊收拾妥當。
夜深風冷,萬籟俱寂。
亦真翻身躺在榻上,卻遲遲無法入眠。心緒紛亂如麻,翻來覆去竟似越躺越煩,索性披衣起身,推門而出,想到前廳走走舒懷。
剛開門,只見對門亦有倩影倏然出現,竟是白雪靈也踱步而出。兩人猝然相遇,皆是一愣,繼而相視而笑。
「你也睡不著啊?」白雪靈聲音低婉,眼神透著一絲倦意。
「嗯。」亦真輕點其首,苦笑道:「不知怎的,總覺心中有事,靜不下來,出來散散心罷了。」
兩人並肩步入廳堂,只見堂中燈火尚明,羅雨石正獨坐桌前,一壺濁酒,幾碟殘肴,眉頭深鎖,酒氣微熏,似是心中有所感慨。
見二人走近,他抬眼無奈笑道:「怎麼,你們也睡不著?這夜深露重,明日還得趕路呢。」
白雪靈挨身坐下,笑語嫣然:「我與亦真皆輾轉難眠,便起來走走。倒是羅叔叔,您折騰了一整日,怎麼還未歇息?」
羅雨石聞言呵呵一笑,臉上微紅:「或許與你們一樣。這幾日你們在此作客,時日雖短,卻讓我覺得熱鬧無比,反倒像是久別重逢的老友,讓人不捨,實在奇哉怪也。」
白雪靈輕聲道:「那就如蘇伯伯那般,將我當作女兒吧。」語中雖帶笑,眼底卻浮現一抹淡淡的落寞與哀愁。
羅雨石聞言,心中微動,強作輕鬆地笑了兩聲,抬手喚亦真至身旁。
亦真也緊挨坐下,正色道:「羅叔,這些日子承蒙照應,感激無以言表。我與雪靈此行路遠且艱難,您也得多保重身體,莫叫我二人掛念。」
羅雨石搖頭一笑:「我這老骨頭一人獨活大半輩子,早習慣了,哪還有什麼掛念不掛念的。倒是你們二人,一路上人生地不熟,叫人放心不下。」
言罷,又斟滿一盞酒,愁緒難掩地輕嘆一聲,臉上竟現出幾分無奈。
白雪靈柔聲寬慰:「羅叔叔放心,我與亦真雖年輕,卻也見過風浪,這點路途,還不難倒我們的。」
說罷,她眼眸一轉,帶著幾分調皮問道:「對了,今日傍晚我與魏彤哥哥在後院練功,您在屋中與碧蓮阿姨話了這麼久,都談些什麼呀?」
羅雨石一愣,旋即苦笑道:「還能說些什麼?無非是閒聊家常罷了。」
白雪靈頓時神色一急,追問道:「真的只有閒聊嗎?您與碧蓮阿姨…沒有…」
「沒有什麼?」羅雨石一臉茫然。
「就是那個…重修舊好呀…」白雪靈說話支支吾吾,頰泛微紅,卻又藏不住心中期待。
羅雨石聞言大笑,搖頭晃腦道:「原來妳這丫頭竟是打的這個主意,怪不得老是設法支開人,好叫我與她說話。」
他笑了一會兒,才收了聲,語帶一絲唏噓:「哪來的重修舊好?我們之間從未修過,自然也無所謂舊好了。」
「可她心裡明明在意您啊…」白雪靈低聲喃喃,一臉不甘。
羅雨石嘆息一聲,目光悠遠,呵呵笑道:「他們母子住在那荒郊僻壤,我實在放心不下,若有什麼急病急事,連人都難叫得到。所以我便向妳碧蓮阿姨提議,讓他們搬過來與我同住,一來照應方便,二來也好有個伴。」
「真的?!」白雪靈雙眼一亮,拉住他的手,急道:「那碧蓮阿姨怎麼說?面首哥哥知道嗎?」
羅雨石搖頭笑道:「魏彤自然是不知,也不需要知道,因為碧蓮是絕無可能答應的。」
「不答應?」白雪靈沮喪道:「為何不答應?她也是喜歡著羅叔叔你啊,兩人兩情相悅,為何還要故作矜持?」
白雪靈越講越激動,聲音不自覺的大聲起來。
羅雨石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低聲道:「妳冷靜點,世間情事,豈是幾句話就能說得清楚?我一生未娶,她又是寡婦之身。若突然搬來與我同住,旁人閒言碎語豈會少了?依她那剛烈性子,這樣的事她怎會答應?」
白雪靈思忖片刻,仍覺不甘,又問:「那這問了豈不是白問?莫非羅叔叔有什麼企圖?」
「這個,企圖也不能說沒有。」
羅雨石嘿嘿的笑了兩聲,隨即說道:「妳想啊,她雖是苦了大半輩子,可性情極為剛烈,這名聲是比什麼都重要,要她受人於恩惠,是絕對不可能的,她怕人說閒話,又不曾想過都過去多少年了,哪還有人記得當初的陳年往事…」
他話音未落,亦真已迫不及待地插口問道:「那您為何還要提起此事?」
羅雨石微微一笑,搖頭道:「這你便不懂了。我這不過是先埋下個根,日後好借勢而生,緩緩牽引。過些時日,便叫魏彤那小子時不時捎些消息過去,說些當年魏家慘劇早已風過無痕、人心淡忘的話,又或不著痕跡地為我說上幾句好話。再等時機成熟,再藉著孝敬名義,引她搬來城中小住。」
他微頓片刻,眸光含笑卻藏著精明:「你們想啊,范氏母子在那荒郊野外,孤苦伶仃,若真有個三長兩短,哪裡尋得大夫?他們素來不肯求人,這份傲骨我瞧得出來,但到那時,我若挺身而出,只說是老友之情、義不容辭,那她也再難推辭。如此一來,這條路便算鋪妥了。」
白雪靈與亦真對視一眼,齊聲恍然,神情中透著幾分驚訝與佩服,沒想到羅雨石竟藏有這般深意,這分明是「放長線釣大魚」。
「這招可真巧妙!」白雪靈忍不住拍掌叫好,頗有幾分興奮。
可轉念一想,又皺眉道:「可若是碧蓮阿姨心意堅決,執意不肯住進來呢?」
羅雨石輕聲一笑,神情從容:「怎會呢?她也年紀不小了,常年操持家務、辛勞奔波,心雖硬,身子骨卻難保如初。在那偏僻之地,風吹雨打,一旦染病,連個能奔波求醫的人都沒有。她自己不在意,魏彤那孩子還能坐視不理?到時候,我不用開口,他也會拖也拖她過來。」
聽他這般一說,白雪靈心服口服,眼裡滿是讚賞:「羅叔果然聰慧過人,難怪我與亦真當初謊稱兄妹,一下子便被您識破。」
說罷兩人相視而笑,笑中帶著幾分促狹,頗為有賊人陰險狡詐的樣貌。
亦真見狀,不禁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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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談笑片刻,夜已更深,羅雨石滿臉潮紅,語氣也愈發緩慢,言語間時斷時續,眼皮一跳一跳的,看來酒勁終於上頭,睡意襲來。
亦真見狀,連忙將他扶回房中,細心替他蓋好被褥,見他安然躺下,鼾聲微作,這才悄然退出。
白雪靈也因白日勞頓,體力耗費不少,眼中早泛起倦意。
她見亦真仍精神奕奕,舉止從容,全無半點疲態,心下暗忖:這人果真有異術傍身,否則怎會連續幾日都不見倦容?改日定要設法套話,探出這千古奇術的門道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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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東昇,晨光乍現,亦真依舊按例備下一桌豐盛早飯,香氣四溢,熱氣騰騰。
羅雨石坐於桌邊,神情恍惚,手中夾著餅子,卻是嚼也不嚼,只怔怔吞咽下去,面上滿是茫然之色。
白雪靈一邊收拾行囊,一邊心神飄忽,明明檢查的一絲不苟,卻每每重複翻看,分明心思早飛往遠方。
三人匆匆用畢早飯,忽聞院外傳來馭夫高聲叫喚的聲音,顯是時辰已到,馬車待發。
「這麼快?」羅雨石一愣,餅子還沒咬完。
亦真失笑道:「不早了,您足足吃了一個時辰,我們是時候該動身了。」
羅雨石歎了口氣,將餅子一口吞下,匆匆走出門外與馭夫交涉。不多時,他便回來對兩人道:「馬車已備妥,馭夫熟悉路線,會護送你們一路前往蘭陽,隨時可啟程。」
白雪靈探出頭,果見院外站著一名年輕小伙,駕著輕便馬車,正靜候動身。
她轉頭問道:「羅叔,您對蘭陽熟嗎?」
羅雨石沉吟片刻,道:「年輕時隨軍出征,曾在蘭陽駐紮數月,那裡距離衍阜有幾日路程。只是那已是數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光景如何,我便說不準了。」
他頓了頓,眉間泛起憂色,語氣低沉下來:「我在那也沒什麼故人可仰仗,到了那邊,你們倆定要彼此照應,莫要惹事生非,切記,切記。」
白雪靈與亦真齊聲應道:「明白。」
但亦真心中卻不免暗暗思忖:只盼她這句「明白」當真不是說說而已。
以她那三分天真、七分頑皮的性子,若是一路上不鬧出點風波來,那才真是要焚香謝天、拜佛還願了。
羅雨石又嘮叨了好一陣,一會囑咐這個,一會叮嚀那個,對兩人似是千叮萬囑也說不盡的牽掛,直到外頭馭夫傳來急促的催促聲,這才滿臉不情不願地將兩人送出門外。
兩人翻身上了馬車,正欲朝羅雨石拱手告別,卻見那老漢一面蹣跚著穿鞋,一面咕噥著也要隨車一同出城。
「羅叔,您就回去歇著吧,這離城門還有好一段路呢,您不必勞累了。」亦真連忙出聲勸道,白雪靈也在一旁輕聲附和,眼神中滿是關切。
羅雨石嘴角一翹,笑道:「這幾日陪你們東奔西走我都扛過來了,還怕這點路麼?你小子莫當我是糟老頭子不中用了。」
「那可不成。」
亦真急忙跳下馬車,趨身攙扶他的手臂,正色道:「我坐在馬車上,您在地上走,這可不合禮數。怎麼著也得讓您上車坐著,讓我來替您走這幾步路,就當是後輩孝敬長輩了。」
羅雨石聽了,嘴角微揚,心中暗自欣慰,只覺這孩子面善心更善,重情重義,當真是個難得的人才。
他輕輕點頭,眼神裡多了幾分慈愛與讚許。
這一路去往城門,正值市集將散,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羅雨石在此地混跡多年,熟人自是不少。
街上見他乘著馬車,一旁還有一位貌美如花的姑娘相伴,馬車外則跟隨一位眉宇英朗、體格健壯的少年,不少人不禁調侃起來:「喲,老羅,這是從哪撿來的金娃娃?可別說是你媳婦,那也太上算了些!」
羅雨石一聽,笑得前仰後合,聲音震得街巷回響,道:「我義子與他的老相好呢,這等福氣可不是人人有的,量你們也羨慕不來。」
眾人聽了,皆是大笑不止,笑聲中夾雜著善意與熱鬧,一路送到城門外頭。
待那年輕馭夫將通關文牒交予守軍查驗過後,羅雨石方才自馬車緩緩下來,立在馬前,眼神一改往日的玩笑,變得凝重起來,道:「此去路遠山長,你們二人務要相互扶持,小心在意,莫讓些宵小之輩占了便宜。」
亦真滿不在乎地拍了拍胸膛,道:「您放心,蘇伯伯說過,咱們走的這條路線是官道支線,極少有山匪草寇橫行。若真遇上了,我們丟行囊跑路便是,難不成還把命搭進去?」
羅雨石忍俊不禁,斜眼望了白雪靈一眼,輕哼道:「只怕賊人不光劫財,還要劫色。你這小子還得多長些心眼才是。也罷也罷,你能與魏彤過上幾招,又從她那兒學了些拳腳功夫,說不定真能應付得過來。」
說罷,他拍了拍亦真的肩膀,語氣轉為深沉:「珍重,平安。」
亦真心頭微動,立即拱手一禮,朗聲道:「羅叔厚愛,晚輩銘記於心,定不負所託。珍重,再見!」
羅雨石轉頭正要白雪靈說話,卻見她早已快步上前,張開雙臂輕輕擁住了他。
羅雨石微愣,旋即露出一抹複雜的笑意,既有寬慰,又似感慨。
他抬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什麼也沒說,卻已盡在不言中。
白雪靈這才輕輕放開他,對他嫣然一笑,行了個小禮,眼中滿是依依惜別。
馬車緩緩駛出城門,滾滾車輪聲漸遠,亦真與白雪靈不時回首揮手,直至羅雨石的身影化作一個站在天地交界處的小點,方才轉身坐定。
羅雨石站在原地,目送著他們的背影逐漸遠去。
當他轉過頭時,街口早已沒了人影,只餘微風拂衣,城門高聳,萬籟俱靜。他靜靜立了片刻,心頭說不清是惆悵還是滿足。
形單影隻了大半輩子,也不曾有過這樣的體會。
他低頭一笑,自嘲道:「老傢伙,你是老糊塗了不成?怎被這兩個小傢伙鬧得心中這般溫熱。」
說罷,他拄著拐杖,拖著一拐一瘸的步伐,離開了城門。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JaQ5UEYh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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