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也可以千奇百樣第十屆 - 殘響

我是在男友死後第五年，再次接到他的電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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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十一點四十八分，手機螢幕跳出一串陌生號碼。

我原本以為是詐騙，手指剛要劃掉，那聲音就從聽筒裡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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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走，我晚點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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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語氣，熟悉的語速，熟悉到讓我全身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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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阿檀。

那個五年前在濱海公路出車禍，從山崖墜落、車子炸裂成火光的男人。

我的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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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音只有這一句，像是某台舊錄音機靜靜運轉、播放一段過期的記憶，放完就斷了線。

號碼無法回撥，語音訊息也沒留下痕跡，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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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知道，我聽見了。

而且，那句話我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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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們吵架後的最後一句話。

我氣沖沖離開民宿，他站在門口，撐著傘對我喊：「你先走，我晚點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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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再也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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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我翻遍手機，沒有未接來電，也沒有語音存檔。

我問 Siri：「昨晚十一點四十八分，有人打給我嗎？」

她說：「我不太確定你指的是哪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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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

我不確定我指的是誰。

不確定那是不是阿檀。

也不確定，是不是我自己一直沒放過他——或是，他一直沒放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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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起，我開始聽見更多「他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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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捷運上，車門打開的一瞬，有女聲在廣播裡笑著說：「你怎麼又忘記帶鑰匙？」

我一回神，耳機裡已經開始放流行歌，可我明明沒有打開音樂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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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超商排隊時，我背後有人小聲說：「妳真的想搬出去住嗎？」

我轉頭，後面只有一個小學生，正低頭寫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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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話，是他生前最後一次和我爭吵的話題。

他不想我離開，但也沒留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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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聲音不屬於誰，也沒有來處，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插進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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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出現，是我在路邊的手搖店排隊。點單的店員轉過頭時，冷不防笑著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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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一點，我去找妳，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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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在原地，飲料過號也沒反應過來。

那不是店員的聲音，是阿檀的。低沉、溫和、略帶歉意。

那是他從來沒有實現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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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店員：「剛剛你有說話嗎？」

他疑惑地搖頭：「我沒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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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笑，點頭致意，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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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的風正從背後吹來，像誰在我耳邊輕聲說話。

我沒敢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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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夢見我們曾住過的公寓。夢裡，所有家具都被白布蓋住，像靈堂。

我走進廚房，瓦斯爐還熱著，他站在水槽邊沖杯子，轉頭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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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又加班到這麼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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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時，耳邊還迴盪著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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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點，我站在那棟早該遺忘的公寓樓下。

門口的電子鎖已換，窗簾不再是我們挑的那塊深藍格紋布。

我只是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沒有按門鈴，也沒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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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時，我在樓梯間聽見自己的聲音，正一遍遍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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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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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什麼都沒說。那不是我現在的聲音，而是某一段，從深處反覆播放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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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出問題了。

所以去看了心理醫師。她聽完我的描述後說，那可能是「創傷記憶聲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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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給了我一本書、一罐藥，和一張紙，上面寫著：「聲音的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相信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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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是幻聽。我能分得出什麼是真的。

我只是想知道，那些聲音，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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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出一台舊筆電，那是我們大學時買的，後來阿檀偶爾會用來剪輯音檔。

電腦早就卡得不行，硬碟開啟時像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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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夾亂七八糟，但有一個叫「Echo」的資料夾吸引了我。裡面只有幾段未命名的語音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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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開第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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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走，我晚點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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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得讓我皮膚發麻。

但語調裡，有些許遲疑。我放慢速度，發現尾音微妙地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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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阿檀的聲音。是我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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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點開第二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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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想搬出去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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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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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忘記帶鑰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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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都是我。

不是現在的我，而是那時候的我——模仿他說話的方式、語速、語氣。

語音裡我扮演著他，說出那些他來不及說、或者根本沒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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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地上，聽著這些過期的對白，一段一段重播。

那些我以為「記錄下來」的聲音，其實只是我「希望存在」的語句。

說久了，便真的以為是他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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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深夜，我站在頂樓，看整座城市像個無聲的錄音棚。

風輕輕地吹，遠處有人點燃煙，汽車滑過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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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明白，那些聲音從沒從外面來。它們不是鬼，也不是幻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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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是我自己，在寂靜太久的時候，對自己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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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一直在回放，一遍又一遍。說得夠久，就會信以為真。

我不是被阿檀的靈魂糾纏，我是被自己的回音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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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震了一下。畫面彈出一條語音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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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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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內容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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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的吧？你一直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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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詛咒。這是錄音的尾聲。

永遠會在播放結束前，再多跳出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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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關掉手機，把它放進抽屜。

街上的風聲穿透窗縫，呼呼作響，像是誰在我耳邊低語。

但我什麼也不說。

因為我知道——如果我開口，聲音就會留下，等著被再次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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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回床邊，望著窗外的黑夜慢慢泛白，心裡空得像沒開燈的房間。

我曾以為那些聲音是來自他，是他來看我，是他不甘離開。

可現在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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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他。

是我。

是我對自己說過太多次的話，是我編出來重播給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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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像自言自語，也像最後一次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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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又只是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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