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風已漸轉暖。陽光灑在屋簷之間，像金粉落在青瓦上，熠熠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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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的行人也換了衣裳，厚絮的袍褂收起，換作輕薄的葛布與綾羅，孩童穿著小肚兜在巷口奔跑，身後娘親提著藤扇追罵，聲音拖得老長，竟也不帶一絲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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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土巷那戶人家，卻像是從這春日裏被抹去了一般，靜得叫人發寒。門前的落葉堆了厚厚一層，像是刻意沒人清理似的，牆腳幾叢野草恣意蔓生，生得斜斜長長，倒像是有意無意要遮掩門檻邊那一道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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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暗紅，似酒非酒，如血又非血，在陽光下乾涸成一塊濃色的印記，貼在磚縫裏，黏得人心頭髒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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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間的人說，那老翁是讓人送去了外地親戚家暫住，說是「受了驚」，身子骨撐不住，得讓人照料。說這話時總有人聲音壓得很低，像怕驚擾了什麼，也像怕被人追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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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女兒也終於入土，風風光光地出了殯。一頂厚重喪轎，四人抬著，前頭鑼鼓喧天，後頭哭聲一片，還請了戲班唱孝歌，送到了城外那片新闢的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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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天氣轉晴，送殯的人腳踩著落葉與爛泥，走得整整齊齊。有人說這喪事辦得還不錯，棺材是紅杉木做的，油漆打得發亮，披麻戴孝的模樣也做得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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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誰都明白，那聲勢浩大的喪禮，與其說是給死者體面，不如說是給活人討個安穩。畢竟死人已無聲，倒是活人夜夜夢回，那魂魄怕還困在那壺花雕酒裡，徘徊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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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午後，三粒屎與紀小姐再踏入黃土巷，是因為街口那家布莊來了一批南方貨。掌櫃在門口掛了兩條織錦的帷幔，還請了個姑娘坐在門口刺繡作招牌。說是蘇杭織造的夏布與薄紗，輕得能透光，柔得能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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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一聽便心癢難耐，放下手邊的事，拖著三粒屎就往巷子裏走，嘴裏念念有詞：「我就看看，不買……哎呀，說不定挑兩樣做夏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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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裏一反往日的淒涼，不再有哭聲與香火氣，只餘幾聲燕語，與風吹草動的細碎沙響。有人家晾著棉被，有小販推著糖餅經過，木輪碾得地面「吱呀」作響。只是那戶老宅，依舊門扉緊閉，門環上繞著的舊紅繩早褪成赭色，鬆鬆垮垮地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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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上的春聯剝落得只剩殘字「安」「寧」，紅紙發白，墨跡風乾，仿佛誰也不敢再對這家說一句吉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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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門前望了一眼，喉頭微動，像是有話要說，但終究只是抿唇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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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門檻邊的那一片深色痕跡，仍舊在，像是歲月裡的一道痂，硬生生地嵌進磚縫，那怕風雨也洗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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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那姑娘是個很愛笑的人。」小姐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著誰似的，「她曾送過我一方繡帕，是春日的牡丹……粉紅的，像她常穿的裙子。」她說著，從袖中取出那方繡帕，小心地攤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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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子邊緣已略有褪色，卻仍可見細針密縫，花瓣層層疊疊，線色柔婉，一針一線都似少女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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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過，帕角輕顫，像是在空氣中呼吸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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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長絕了。」三粒屎低聲道，像是說給自己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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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沒回話，只是輕輕吹去帕子上的浮塵，那灰白的一點，如同記憶深處的一縷輕煙，吹散了卻又捨不得完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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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真覺得，人活著，就像在走一條長街。前面是霧，後面是煙，中間是舊事難忘，風一吹，就全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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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也有人會記得，比如我。」三粒屎笑了笑，語氣輕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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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看了他一眼，眼神閃了閃，忽而笑出聲來，輕拍他肩膀：「你就多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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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出了巷口，正撞見王猛頂著日頭匆匆而來，他額角貼著一片淺綠的藥膏，腫塊還鼓著，眉頭皺得像張破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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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猜怎的？」王猛喘著氣說，「我去菜市口買鹹魚，路邊蹲著個老頭，說賣『能聽別人心聲』的螺殼。我湊上前瞧瞧，結果他突然抓了一筐水螺往我頭上一倒，說我是他命中的煞星，氣得我差點跟他翻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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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笑得靠在三粒屎身上，連腰都直不起來：「他說你是煞星？那他可真是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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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搖頭：「不是要錢，純粹鬧事。這人害我走到那，都被小孩子喊『煞星王』，我差點拿鍋鏟打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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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瞇眼道：「他是不是街口那個穿破道袍的瘦老頭，頭髮還插著狗尾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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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對對！」王猛一拍大腿，「你也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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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見過，我還從他那裏買了一隻招財貓。他說能保我一生不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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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一聽，笑得更厲害了，眼淚都笑出來：「那隻貓現在正睡我枕頭上，夜夜夢裏抓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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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說說笑笑地往前走，陽光從街邊老榆樹的縫隙裡斜斜灑下來，把地磚映成一格一格的明暗，影子被拉得細長，在他們腳邊跳動，像是從那出逃的小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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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有一聲吆喝從街頭傳來：「快來看啊——張家戲班今晚在城隍廟搭台唱戲，唱的可是《宰狗記》！聽說那女主唱得極慘，哭得地都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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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狗記》？」小姐挑眉，「聽過《殺狗記》，這戲我可沒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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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過個版本，是媳婦被冤死，轉生為犬報仇……不過這麼聽也挺唬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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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們要不要去瞧瞧？」小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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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笑道：「我以為你這幾日都要閉門繡花，說什麼不想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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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聳肩：「我可以邊繡邊聽啊。戲文嘛，不聽完總覺得不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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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三人果然一同去了城隍廟前。戲臺已搭好，紅布帷幕掛著，臺下人頭攢動，小販來回叫賣糖葫蘆與炒栗子，還有孩子騎在大人脖子上，不知是看戲還是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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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才唱到一半，那隻狸花貓竟不知從那鑽出來，竄上戲臺，一躍撲向主角的袖邊，引得台上戲子驚呼連連，戲文都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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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班主氣得拍腿連連改詞，原本唱的是「大狗欺我孤女」，竟唱成了「貓兒亂我清白」，台下一陣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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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拎起貓，坐回三粒屎身邊，嘴角含笑道：「這貓要是再鬧，我怕我得連著牠一塊被看管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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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摸了摸貓頭，笑說：「那我每天帶牠出去放風，你就……放心待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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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斜他一眼，佯作不悅：「怎麼聽著，好像我也成了你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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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不語，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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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臉微紅，低頭逗了逗貓，貓甩甩尾巴，竟又撲向一只雞腿，把旁邊小販嚇得直喊：「搶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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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臺上的鑼鼓又敲起，幕布在風裏輕輕搖晃，像城隍神微張的眼，冷眼看著人間熱鬧與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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