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熹微,姜清妍便已換上一身簡淨輕裝出了府門。
姜陶立於廊下陰影處,目光陰鷙狠戾地盯著她離去的身姿,幾番掙扎,終究沒能拉下那張老臉硬著頭皮追上去。
他此刻滿心悔恨交加,當初實在不該應允湯怡之和離之請!
只可恨無論他後來如何軟硬兼施,湯怡竟再未予他一絲見面的餘地。
然則——他嘴角勾起一縷陰寒的弧度——幸而,自己行事深謀,早有後手部署。那湯怡,遲早得痛哭流涕跪求回來尋他!
思及此,他重重哼了一聲,收回膠著於府門外的視線,轉身即往安侯夫人幽居的小院方向去了。
姜清妍抵達將軍府時,便見外祖父湯老將軍早已束裝待發,一應行囊齊整。湯怡靜立一側,眼眶微微泛著紅暈,卻仍舊沉穩從容,細緻囑咐著下人最後一次核檢行裝。
「娘親,幾日不見,怎麼瞧著您愈發明豔照人了呢?」姜清妍笑吟吟地開口。
湯怡佯嗔地睨她一眼:「就知曉耍貧嘴!都等著妳開膳呢。」話語雖是責備,眼底卻難掩柔和。
姜清妍方才所言並非虛詞。
她是真真切切覺著,母親自和離以後,通身的氣韻一日勝過一日豐沛煥發。
尤其湯老將軍歸府這些時日,湯怡眉梢眼底的笑意愈發清朗明媚,整個人如同被暖陽浸透,由內而外散發出溫煦澄淨的光彩,令人見之忘俗。
連服侍多年的徐嬤嬤亦忍不住湊趣道:「老奴也覺得夫人這氣色真是出奇的好,精神頭足得很,瞧著竟是一天比一天顯年輕了!」
「可不是麼?」姜清妍親暱地挽住湯怡的手臂,「咱倆這會兒走出去,別人還當是姊妹花呢!」直把湯怡逗得忍俊不禁,連連笑開懷。
一頓溫馨歡愉的早膳過後,湯老將軍便欲啟程動身。
他望向愛女湯怡那雙盛滿孺慕與不捨的眼眸,歷來剛硬的眼底亦不自覺地柔軟下來,聲線放得極低極緩:「湯怡啊……妳如今也是當娘的人了。爹這一走,妳務必要照料好自己,更要好好照看清妍,莫要教她反過來替妳這當娘的操碎了心。況且——」
他話鋒微轉,「清妍已然及笄,她的終身大事,妳這做娘親的,也該開始上心好好幫她尋摸了。」
湯怡聞言,面上浮起一絲女兒家的赧然,抿著唇瓣,但聽見是為女兒張羅親事,當即用力頷首應下。
湯老將軍復又沉聲囑咐:「倘若姜陶那混帳東西,膽敢再至將軍府門前攪擾生事、糾纏不休——無須顧忌,直接命府衛持棍打將出去,半分情面也莫須留!」
他虎目含威,「有任何事端,自有老夫一力承擔!便是京兆府那邊,爹亦早已打點透徹,絕不容任何人再給妳半點委屈受!」
湯怡聞言眼眶更紅了幾分,未及開口,湯老將軍的目光已轉向姜清妍:「清妍,外祖向來知曉妳是個極好的孩子。前番妳托付的那件事……」他頓住,略顯神秘地拍了兩下手掌。
聲落處,一男一女身形驟然自虛影凝實,顯現於堂前!其鬼魅般的現身方式,令在場幾名僕婢驚得倒吸涼氣。
然而定睛細看,此二人面容卻平實無奇,擱在人堆裡猶如滴水入海,絕尋不出一絲異樣,任誰也想不到這竟是兩名深藏不露的高手。
湯怡見此心中驀然一凜——父親竟替清妍尋來了貼身暗衛!她目光複雜地在老父與女兒間流轉,卻只是靜默不語,依舊侍立在老將軍身側。
「從今往後,他們便是妳的人了。」湯老將軍鄭重對姜清妍道。
那二人聞言,即刻對著姜清妍齊齊單膝點地,垂首恭聲道:「懇請小姐賜名。」
姜清妍眸色幽深如古潭,略一沉吟:「那便喚作——千山,暮雪。」
「謝小姐賜名!屬下千山(暮雪),謹遵小姐吩咐!」二人應聲拜謝,隨即身形一晃,無聲無息地侍立於姜清妍身後陰影處。
湯老將軍見姜清妍面對突然而至的暗衛竟能如此鎮定自若,氣度從容,心底更添滿意,再次細細叮嚀了幾句軍務邊情,這才真正放下心來整裝出發。
臨上馬前,他忽又回頭看向湯怡,臉上神情鬆動些許:「秦家那小子……秦昊天,是個靠得住的。在邊城那些年,多少城主守將之女向他表露情意,他從未多看一眼。爹心裡清楚,他……這般守身如玉,皆是因為記掛著妳,方遲遲不肯婚娶。」
老人目光帶著洞悉,「等他回了京城,妳們……再好好談談。」
湯怡聞言渾身一顫,雙頰難以抑制地飛起兩抹紅霞,侷促地應道:「女兒曉得了…爹一路小心,定要仔細保重身體。」
姜清妍在一旁忍俊不禁地低聲偷笑,卻被母親恰好瞥見。湯怡立即板起臉,故意嗔道:「清妍,回頭為娘就要開始在京都各家貴女圈裡走動起來,替妳好生物色幾位品貌端方、前程似錦的青年才俊!」
姜清妍瞬間語塞,笑容僵在臉上:「……」
思緒倏忽飄遠,憶及那對令她噁心之人,她轉向玲瓏,閒閒問道:「侯府那邊……安麟與那姜媛媛近日如何?」
安麟與姜媛媛,不是口口聲聲兩世情緣難捨難分麼?如今夙願得償,又是新婚燕爾,卻不知日子過得何等風光?
玲瓏登時眉飛色舞,八卦之心熾盛:「回小姐,聽聞安世子已經將那位芷蘭姑娘,抬成房裡的姨娘了!如今他夜夜只宿在芷蘭房裡,幾乎是不踏足姜媛媛那正室屋門半步!」
「竟這麼快?」姜清妍聞言仍覺意外,安麟納芷蘭竟如此迫不及待?
姜媛媛失寵,本在預料之中。所謂心頭白月光,唯有懸於高枝令人仰望、求而不得之時方為絕世珍品;一旦真正落入塵埃、握於掌中,運道好的尚能保持些許光彩,運道壞了,可不就淪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隔夜冷飯?
更何況,如今的姜媛媛,再非前世那個滿腹才情的清高才女,亦非前世貴為三皇子正妃的姜氏女。她背負著奸生子的不堪名聲,更兼姜陶與其生母安侯夫人的醜事鬧得滿城風雨,令安麟亦淪為世家圈中茶餘飯後的笑柄,安麟心中豈能無怨無恨?
然而那位芷蘭……竟能全身而退未受牽連?
玲瓏狡黠地眨眨眼:「小姐,此事……似有安侯夫人的手筆呢!」
原來安侯夫人事先留書予安麟的信箋中,便明言囑託安麟務必納芷蘭為妾。話說得極是中聽——無非是多個人照料安麟起居,她這做娘的遠行在外也方得安心。實則安侯夫人深明芷蘭骨子裡絕非安分守己之輩,此舉正是存了以妾制妻的心,欲借芷蘭的狐媚分薄姜媛媛的寵愛,以免姜媛媛在府中一家獨大,徹底將侯府與安麟掌控於手心之下。
安麟心中或也存著膈應噁心姜媛媛的心思,順水推舟便應了下來。
那芷蘭也當真有兩分能耐,眼見機遇難得,便使出渾身解數百般爭寵賣乖,做小伏低,將安麟侍候得通體舒泰、五體通透,夜夜恩澤不息,盡傾於其房中。
姜媛媛縱然受寵於前,終究是自小按世家嫡女規矩教養長大,談吐言行自有尺度顧忌,論起房中婉轉承歡的旖旎手段與豁出去的那份狐媚潑辣,又豈能與風塵中摸爬滾打過的芷蘭相比擬?此消彼長之下,竟真叫姜媛媛落了下風。
她自覺委屈不過,巴巴尋到安麟跟前哭訴垂淚,原指望能激起他憐惜舊情。豈料安麟非但未曾心軟,反被她這矯揉造作的姿態惹得愈發厭煩生憎,拂袖而去。
姜清妍聽罷,臉上神情淡漠如初,不起半點波瀾。眼淚這般物事,只有那將妳真心放在心上的人才會為之所動。
而男人之心?一朝變臉便是無情無義。愛妳時,落一滴淚都要千方百計哄上好些時辰;可一旦厭了、煩了、移了心性,妳淚落成河,換來的不過是他的鄙棄冷漠與無動於衷。
知悉他們這對「有情鴛鴦」如今過得淒風苦雨,姜清妍心中那股無形戾氣便亦得以紓解。她慢悠悠拋下一句,語調閒適:「且……繼續探聽,詳盡回報。」
玲瓏咧嘴笑得像隻偷了腥的小貓:「得令!小姐您放心!」
時日倥傯,悄然又流轉了十數日。
姜陶的身體狀況日益下滑,日見虛弱困頓。到了後來,已是漸漸地足不出戶,將自己深鎖於府內書齋之中,連安侯夫人所居那僻靜小院,也再難見他踏足。
而在這段光景裡,凌雲與凌風二人,幾乎是傾囊相授,手把手指點著千山與暮雪這對新晉暗衛。
暮雪身為女子,往後方可得宜近身保護、照顧姜清妍之責。因此凌雲格外費心,對著暮雪絮絮叮囑了許多。小姐偏好何物,厭惡何事,夜間切莫任她在窗前久立迎風以免受寒,她平日喜愛東市哪家老字號的點心……諸般微末細節,他反反復覆,講解得極其詳盡。
暮雪生性本就清冷疏離,少言寡語,見凌雲這般事無巨細、反復提點,目光中不由得多了一抹深沉的思量與審度。
這般情狀,已然遠遠超逾一名普通暗衛對於主家小姐應有的在意範疇。其間深意,昭然若揭。
凌雲對此卻恍若未覺,亦或是有意不加遮掩。他只是緊緊攥著掌心那件微涼堅硬之物,心中明透如鏡——是時候了,他應當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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