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姜清妍獨自倚靠於窗櫺邊陲,沉入幽邃的思緒之中。偶有前塵舊事浮現腦海,竟恍若隔了一場大夢遙遙。
目光垂落於擱在窗沿邊緣的手掌,那肌膚瑩白如玉、細膩若凝脂,十指纖長而又骨肉勻亭,指尖淺透出嬰兒膚色般的淡粉色澤,飽含生機。
然而在前生那暗無天日的歲月裏,這雙手……卻是枯槁似秋冬敗枝,膚色蠟黃乾癟,指尖佈滿寒風摧殘的凍瘡裂口與粗糙厚繭,手背肌膚上更交錯著被惡僕欺凌毆打所遺留的猙獰傷疤!
那等絕望、不見微光的煎熬與噬骨痛楚,終究如鐵鑄般,永生銘刻於心尖之上。
陰影微晃,凌雲的身影如幽霧般悄然現身於她面前,嗓音低啞:「小姐,更深了,風寒露重。」帶著無聲的關切。
姜清妍微微一怔,合攏了窗扉,轉身面對著他:「說罷,有何事?」沒有她的傳喚卻兀自現身,想來他必有要事相告。
然而凌雲只是沉默地、長久地凝望著她,薄唇緊抿,一字未吐。
姜清妍不禁疑惑地蹙起秀眉,那雙原本澄澈如水的眼眸,此刻漾起了淺淺波瀾,粉唇也輕輕抿起,靜靜等待著他開口。
凌雲只覺心口像被無數根細密銀針狠狠攢刺,泛起綿密難耐的尖銳痛楚!
他神情維持著恭敬,眸底卻壓抑著難以言喻的深刻眷戀,雙手捧出一件用素緞包裹的物品,虔誠地呈遞至姜清妍面前。
姜清妍伸手接過,小心翼翼地揭開那層柔軟錦緞——內裡靜臥著一支髮簪。簪尾以精妙刀工雕琢出層疊翻湧的祥雲紋飾,其上鑲嵌著一枚光暈流轉的月光石。
寶石表面蘊含著如霧氣籠罩玻璃般細膩柔美的質感,透出幽幽的淡藍色光華。其做工之精巧絕倫,令人一望便知價值不菲。
「小姐,這是屬下……欲贈予您的禮物。」凌雲壓下喉間翻湧的酸澀,話語艱澀,「屬下……要走了。」原本這份心意,是想在小姐及笄大禮當日便獻上的,惜乎當時被沁香攔阻。若此時再不送出,恐怕將來……便永無相贈之機。
為了籌措購置此簪的銀錢,他私下接了一樁殺伐任務。雖受了一點皮肉之傷,所幸對方出手闊綽,總算如願以償。
此刻終於能將這份心意捧至姜清妍面前,凌雲心湖深處,終究充盈著一絲純粹的滿足與難以言喻的喜悅。
「要走了?何時啟程?」姜清妍聞言眸中掠過一絲訝異,但很快歸於平靜——此為預料之中,那一年之約,確實期滿了。
「若小姐應允,今夜……便啟程。」凌雲的目光如虔誠的信徒,仔細描摹過姜清妍精緻的眉眼唇鼻,彷彿要將她此刻的容顏,牢牢鐫刻進腦海的至深處,永誌不忘。
「凌風呢?」
「與屬下同行,此刻正在院外靜候。小姐……可是有示下吩咐?」他低聲詢問。
姜清妍抬眸細細端詳眼前之人。相較於一年前,凌雲面容的輪廓更顯冷峻深邃,身形似乎也拔高了些許,無形中透出隱隱的壓迫感,氣質愈發沉穩如山。一襲玄色夜行衣將他大半身影融入夜色,唯獨那雙漆黑如墨的瞳眸裏,似有光點跳動,依舊能予人以磐石般的心安。
她心底無聲喟嘆,唇角卻勾起一抹清淡笑意,輕輕搖了搖頭。隨即起身行至妝櫃前,熟練地打開左邊第三格抽屜,從中捧出一個木匣。復又開啟了最底層的暗格,取出內中之物,這才回返至凌雲面前。
「喏,這是你與凌風的賣身契,」她將兩張紙箋遞給他,眼底蘊著濃濃的溫軟笑意,「可以撕毀了。」
凌雲神情複雜難辨,耳根處不受控制地泛起微紅。他伸手接過那承載著過往枷鎖的紙契,卻並未依言撕毀,而是珍重地將其對折再對折,貼身藏入了胸襟最貼近心口的那一層衣料內側。
姜清妍復又遞上一隻小巧精緻的錦盒。凌雲掀開盒蓋,只見其內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五十張銀票,每張面額均為一百兩,不由為之震驚。
「我雖不明瞭你與凌風的真實身份,但想來並不尋常。」姜清妍語氣真摯,不帶半分試探,「除了這些銀錢,我也幫不上什麼大忙了。收下吧,無論你們接下來要做什麼,身上多備些銀兩,總歸是好的。」
她目光清澈,坦誠而溫和,「凌雲,謝謝你的簪子,我很喜歡。日後……定要珍重己身,保護好自己。」
凌雲猛地轉過了身軀,背影僵直,唯恐被她窺見面上失態的波動。千言萬語堵在心口——小姐,我還能為您做些什麼嗎?來日再見……我可以鬥膽喚您一聲「清妍」嗎?您……究竟傾心於怎樣的男子?能否……能否暫緩婚事之約?您……會不會對我的離去,也存有半分不捨?亦或是……
然而萬般言語,終究一句也未能衝破喉頭的硬塊。洶湧的哽咽扼殺了所有衝動。他心如明鏡:此時的自己,既無資格許下任何承諾,更不敢奢望姜清妍會為他駐足等待。
最終,他只留下一個滿含萬語千言卻僅餘沉默的挺拔背影,身形微微一晃,便徹底融入了窗外沉沉的夜色之中,消失在姜清妍的視線裏。
在那片濃得化不開的夜色掩映下,凌雲極快地回頭,最後一次深深凝望姜清妍所在的軒窗。
長睫難以抑制地輕輕顫動,眼角濕意微泛,幾乎凝成水珠,卻又在瞬間被硬生生逼退,化為更深的冷漠與堅韌,覆於眸上。
凌風如同他的影子般默立於其身後。蟄伏如此之久,終迎來轉機,他們也該卸下這層偽裝了。他沉聲喚道:「主子,走吧。」
凌雲沉默頷首。從此世間再無「凌雲」與「凌風」二人。兩道身影輕如鴻雁,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京城茫茫的夜色天際。
次日清晨,沁香伺候姜清妍梳妝時,便留意到她眉宇間似染著一縷不易察覺的疲態:「小姐……您昨夜可是未能安寢妥帖?」
玲瓏聞聲亦關切地湊近。
「無礙。」姜清妍隨手撥弄著妝奩中的各色首飾,驀地瞧見手腕上仍佩戴著凌雲所贈的那枚溫潤玉哨。她動作極盡輕柔地將其解下,打開妝奩內一個精巧的暗格,珍而重之地放了進去。
目光流連於那方暗格,姜清妍唇邊逸出極輕微的一絲嘆息:「正好同你們知會一聲,凌雲與凌風……已離開。日後,便由千山與暮雪接替他們在府中的位置。」
沁香正梳理著一縷墨緞般青絲的手驀地一滯,驚詫之情溢於言表:「離……離開了?他們去往何處了?」
「我也不知。」姜清妍語調平靜,聽不出波瀾。
玲瓏亦未料到兩人走得如此突然,心頭頓生幾許被遺落的氣惱:「可……還未到約定的一年之期呢!真是不夠義氣,連聲告辭的話都沒有!」
雖說平日交集不算太深,可畢竟朝夕相處將近一載光陰。驟聞此訊,玲瓏心底空落落的,難掩失落之感。
姜清妍淺淺笑了笑,為他二人解釋:「凌雲昨夜特來辭行。世事變遷,一時感慨,這才睡得略遲了些。」
玲瓏聽罷,也只得嘆息道:「罷了罷了,人各有志。惟願他們此去……能得老天庇佑,平安和順,順遂無憂吧。」
沁香不再多言,只手中梳髮的動作略微遲滯了一瞬,很快便恢復如常。她耐心地為姜清妍挽好髮髻,又細細勻上一層輕薄透潤的脂粉,妝扮妥帖後,方才默默退回自己的憩息小屋。
關上房門,她取出袖中那個繡至尾聲的荷包,拈著細針,將最後幾針花紋繡盡,利落地挽結收線。
凝視著手中這枚傾注了無數心意的繡品,她怔怔地坐在冷硬的床榻邊緣,淚水終於決堤,如斷線的珠串,撲簌簌滾落,浸濕了素色的衣襟與膝頭裙擺。
終究……是未能趕在他離開前,親手將這份謝禮送到他手上。沁香憶及凌雲往日模樣,抬起衣袖狠狠拭去臉上縱橫的淚漬,用力將那枚繡得精緻的荷包深深塞入枕頭底層。
即便趕上了,他……大約也不會收下的吧?她心中明瞭——沁香一直看得清清楚楚:凌雲那雙幽深的眼眸裏,永遠都只倒映著小姐一人的身影。
那裡頭……從始至終,都不曾有過她的半分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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