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好奇，你為什麼會選社工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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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巴的回程途中，和我不同大學好友A冷不防問了我這個問題。當時我還望著窗外向後流逝的景色怔怔地發呆，也沒有心思去聽她前面的八卦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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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晚的睡眠不足讓我的腦袋昏昏沉沉，加上她談論的話題，幾乎都是圍繞著我不熟悉，甚或乎不知道的人，讓我覺得有點無聊。我敷衍地用『嗯、是嗎、這樣啊』回答，以表達最低限度的禮貌，眼皮卻愈發感到沉重，幾欲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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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一分鐘前，她還在抱怨著自己讀的科系出路很窄，語氣帶著一絲苦澀。『我有點好奇，你為什麼會選社工這條路？』—— 因此，當她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停頓了兩秒，才察覺她是在對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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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沒有什麼為什麼，就是當時突然心血來潮，也沒有甚麼科系覺得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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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忖了一下，給出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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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血來潮』是甚麼意思？當時你沒有認真想過嗎？」好友A歪著頭，露出疑惑又欠打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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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慮過是一定有的，但中學時期的我也沒有甚麼一技之長，同為文科人的妳應該知道，文科能選的出路一般比較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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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所以到頭來是基於收入效量嗎？但以我對你的印象，我覺得你好像不太適合這行，你明年也要畢業了，也應該知道自己適不適合做這行了吧？我無意冒犯，只是有點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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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在句末補充『無意冒犯』的人總會說出最具冒犯性的話，絕對不是『無意』——我把湧上喉頭的這句話嚥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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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工這一行收入本身也不高。只是…當時的我認為: 與其選擇隨便一個文學士學位，渾渾噩噩地度過四年，選社工至少有個明確的方向，對我來說比較安心。雖然薪酬也不是很高，但在這年代能勉強養活自己，不會拖累家人，對我來說也已經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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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的我把全副身心投注在公開試上，懶得去想未來的職業去向。用死讀書來麻醉自己、讓文字塞滿自己的腦袋，讓自己無瑕去憂慮自己的職業去向。待公開試麈埃落定，我才大夢初醒，發現自己原來沒有認真想過自己的前路。我選社工學科的起因是世利且庸俗的，並非出於所謂的助人熱誠與憧憬，比較像是無路可走的孤注一擲。當然，在面試時，我可沒有這麼誠實，多少也懂一些語言偽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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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適不適合社工這行——這個想法從很久以前就不斷縈繞在我腦袋。說到底，比起與別人打交道，我更喜歡獨處的時候；說話時會條理不清、詞不達意；出現意外狀況時會驚慌失措；在人群面前演講時會緊張得胃部一陣抽搐、手腳顫抖。總感覺我和『社工』給人的刻板印象截然不同。如今，這些想法又被好友A重新勾起，讓我更加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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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我當初為何會這麼犯賤，去選擇做自己完全不擅長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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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原因可能是——我想被他人依賴，只要有一部份人的認可與讚許，就能讓我產生存在感與自我價值。我不希望我的人生毫無生產性，但我的才能也很有限，其他專科的要求對我來說來嚴苛，所以最後才會選了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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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原因根本沒有說出來的必要。沒有人想知道，我卻自顧自地把壓抑已久的心聲傾瀉而出，說出來後有種把心中的淤泥一瀉而出的舒𣈱感。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自我厭惡與羞恥的浪潮。被問到將來想做什麼時，我只是在有限的選項裏選了一個聽起來還不錯、不會惹來嘲笑的職業，僅此而已。社工學位成為支撐我自尊的道具，掩飾我的無能與散漫。我彷彿一個五歲孩童，炫耀著姑且名為『專科』的玩具（社工學位），去獲得別人的認可，靈魂卻被精英至上主義所束縛著。不會有點太幼稚、膚淺、可悲嗎？一念及此，我就羞得無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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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如果你日後真的做這一行，不會很辛苦嗎？你的個性和以後要做的事情不一致 ，這樣好像也是挺吃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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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巴駛上一段顛簸的上坡路，發出嘎吱的聲響，我感覺到座位上傳來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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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當時人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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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從事的工作也不會和他們的個性匹配，譬如教師、護士、醫生，大家也只是搵食罷了。況且，我覺得自己改變了不少，起碼不像以前那麼木納、不苟言笑，比較懂一些人情世故，也學會隨時擠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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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讀大學的過程中，我嘗試用一派輕鬆的語氣、擠出笑容去包裝自己，扮演一個我不太熟悉的自己。與學院的同學、教授，實習中心的同事相處時，我覺得自己有點像戴著面具。每個人都必定戴著面具，只是我的面具形象好像和我人生中大半時候的『我』南轅北轍，像是演出一個陌生的自己，所以也被同事、朋友、摯親調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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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假』、『小kam』、『好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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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說呢？感覺這個過程就像是長時間的角色扮演。」我笑了笑，試圖讓語氣聽起來輕鬆，
「隨著角色扮演的時間越來越長，我漸漸不覺得難受、慢慢開始習慣，與案主或同事共事有時也有點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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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院的學習和實習中，我逐漸變得積極、愛笑，與他人拉近距離的感覺其實並不壞。內心開始真誠地覺得：這樣也不錯。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自我催眠而起的假象，抑或是我長期角色扮演而逐漸投入其中。而扮演的角色也自然融入我的人生，成為了我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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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看到其他同學樂於與他人交際、在實習中泰然自若，嫉妒的情緒會悄然湧上心頭。然而，他們那種充滿熱忱、符合「社工風格」的表現，會否是從更早的時候，中學，甚至小學時開始扮演呢？——就已經開始塑造？我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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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焦慮、很害怕。即使我並不熱衷於助人行業;即使我選這行的動機不純; 即使我的性格或許不太適合這行，我也不想成為這行的毒瘤。畢竟這是我選擇的道路，就要為此負上責任。縱使過程中被人嘲笑為『虛偽』、『愚蠢』、『天真』，惟獨不願成為漸漸對服務對象的痛苦麻木，得過且過地單純為薪水做事的社工。我不希望讓別人的人生蒙上一層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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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再怎麼笨拙，透過觀察、思考和行動，也能夠慢慢習慣自己不擅長的東西。儘管現在做不到，就嘗試幻想那個能做得到的『我』，並去扮演那個『我』。扮演無數次後，或許就能強迫自己慢慢成為那個想成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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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我直言，我覺得你這樣只是自我感覺良好、自欺欺人。我認為到了關鍵時刻，察覺自己不適合做某件事，就應該毫不猶豫地割捨。」好友A一臉嚴肅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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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未出社會前，也不會真的知道自己適不適合，我想再努力嘗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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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如果在你察覺到不適合的時候，已經不經意對某人的人生造成傷害的話，又或是使你自己被內疚淹沒，不是已經太遲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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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嘴巴微張，想說甚麼，卻無從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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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種半吊子的善意只是懦弱，如果沒有堅持到底的決心，人生會愈來愈複雜喔。我不認識用演技能夠矇混過關，畢竟服務對象也不是傻的，能判斷你真心與否。你這樣的心態在我看來比較像是掩耳盜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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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簡單的道理我沒有想過嗎？或許只是我刻意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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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未踏入社會，也不知是否真的不適合，還有一年時間去讓我摸索，如果不適合，我想我也會放棄。」我在這場對話中陷入劣勢，聲線變小，眼神遊移、回避好友A的視線，看著窗外，小巴馬上就到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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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還有』一年，是『只剩下』一年，兩者的心態完全不同。我不希望我說的話令你難受，只是我不希望你活得太拘束、壓抑。可能我太多管閑事了……但你和我或許都要認真想一下未來的路。」好友A深深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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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巴到達了我要下車的站。我像逃跑般起身下車，留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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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妳這麼認真和我說話，我們找日再來聚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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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遠去的小巴，我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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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確實很感激好友A的話，使我感到疲憊和沮喪，明明是約出來放鬆，卻反而讓我的思緒攪動得更加紊亂，煩惱如蛛絲般纏繞不去。但確實如她所說，我沒有認真思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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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巴到站，總得下車走人；畢業之際，總得啟程遠航。現在，我很迷茫、很恐慌。留給我思考的時間不多了，不管是焦躁、害怕、不安，也是我在畢業前須擁抱的情感。我不確定自己能否靠演技去扮演一個稱職的社工，能否在日積月累的角色扮演中，逐漸把自己變成社工的輪廓、形狀。與此同時，我也對未來感到畏怯，演著社工這個角色能讓我走多遠，還是這種心態太過天真，隱藏了真實的自我，終會害人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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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在畢業前不斷失敗、跌倒，再爬起來，是否就能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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