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風不知怎地,猛烈地湧入狹隘的窗戶,大片的窗簾被吹得從鉤子裡翻了出來,帶起空氣中無數的細塵。
桌上那空無一物的馬克杯,不斷的反射、閃爍著刺眼的光線,利用他人的光輝彰顯自己的存在。
在近乎停滯的空氣中,從隔壁房間不斷潛入的菸草味,與玻璃罐中逸散的精油香氣纏鬥著,口腔裡呼出的熱氣有股淡淡地酸苦,在這五頻大小的雅房裡,混做了一塊。
吸氣,而後吐氣。
維持好呼吸的節奏,好好地品味著自己還活著的現實。
品妍把臉埋在臂彎裡,一動也不動。
得先卸妝才行,還得要去用熱毛巾給自己好好敷個臉。這個念頭突然浮現在她昏沉的腦袋裡。還有洗澡、昨天吃的拉麵味道應該也沾在了衣服上要趕緊去洗、早上的體育課肯定是去不了了、下午的報告課程總是要去的、至少得要回覆個訊息……
但品妍只是把身旁過季的圍巾隨意拋了出去,換個姿勢繼續躺在懶人椅上。
昨夜究竟又是為什麼開了啤酒呢?睡意早就跑了個光,空蕩蕩的腦袋反正是想不起來了,既然只是這種把哀愁釀在酒裡經過一夜就能忘得一乾二淨的程度,也沒有想起來讓自己再次苦惱的必要。
說到底,就算真的記起來了,也不過是給自己在未來多添上幾筆丟人的事蹟,這樣把自己推回羞恥記憶的蠢事,還是少做比較好。
她低聲地笑了起來,卻又因為提不上氣的用力咳了幾聲,肺葉就像突然被人用針刺下一樣疼痛,剛剛張開的雙眼沒辦法穿過黑暗看見理應存在的雙手,身體的機能才正從不怎麼舒服的淺眠中慢慢復甦,心臟卻驟然加速了跳動,肺部也焦急的跟氣管討著大量的氧氣,迫使她只能大張著口,把混著怪味的空氣送進身體。
品妍鬆開了手上布滿皺褶的衣襟,用發脹的意識指揮冰冷的右手,把整個隨身包的東西都粗魯的倒在了地板上,終於找到了一粒平時應急用的止痛藥,硬生生地吞進喉中。
發酸地雙眼在這番折騰下擠出了幾滴淚,剛入喉的藥物在喉間隱隱的哽了一陣,才不甘願的掉入體內。
這大概是老天給我這種卑鄙之人做的懲罰吧!覺得夜晚的聚會沒了興致,就和朋友撒謊說是要先回家準備功課,現在卻在這裡自滿的揮霍著光陰,就連移動個幾步,至少坐到書桌前面,用漆黑的電腦螢幕責備自己都不敢。
最後又是若無其事的安慰自己心底的空虛:只有今天,就今天一天讓自己好好放鬆吧!故作鎮定的拋開自己不值錢的自尊,用拙劣的藉口給自己開脫。
品妍抬起了雙手,用力摁住了自己的耳朵。
隔壁的惡鄰還在跟網路另一端的隊友商討著接下來的戰術、巷口那邊持續發出的喇叭聲應該是有交通事故發生了、附近國小的鐘聲隱約地響了起來。
她看了眼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十五時五十六分。世界還是在運作著。
品妍揉了揉眼睛,把空氣中折射陽光的微塵從視線裡排除。
「好餓。」說出口的同時,腸胃也蠕動著附議了一聲。
「妳現在才十八歲,還是個剛升上大學的小丫頭。」我的父親在我來到這座城市前,曾一邊開著車,一邊這麼對我說著。雖然我和父親的關係從來都稱不上好,但每當他在說這種類似訓斥的話語時,我總是會在腦子裡替他留下一個空間,在不久的未來時不時會浮現在腦海裡。
不過當時的我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看著五吋大小的手機螢幕,滿腦子只想著要快點離開,離開這塊未曾給我留下什麼美麗回憶的故鄉。
父親並沒有選擇像以往的高壓作風,而是專注著看著其他不斷加速的車輛,淡淡地接續他剛剛的話題:「所以不管將來大學裡又發生了甚麼,還是說突然又搞砸了什麼,都還可以回家。」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當時的我也不敢直接指出這件事,只能忍受著這份尷尬的氣氛,繼續盯著手上的手機,父親也只是沉默地踩著油門,在公路上保持著一定的車速,整趟送行的路上沒再說出任何一句話。
或許當下父親只是想表達對女兒的關心,也或許是他未泯的童心想要在女兒離開前留下個自以為帥氣的印象。
但過了兩年後的現在,要回去問他這種事也未免太過愚蠢。
品妍咬了口剛微波好的起司三明治,就這樣盯著外面匆忙來往的行人,一邊小口小口啜飲下燙舌的咖啡,一邊默默的估算著自己能夠繼續坐在這裡多久的時間而不會引來店員關切的目光。
「賴品妍!你居然又放我鴿子啊!」身後突然有人發出尖聲的呼喊,嚇得品妍幾乎要咬破了舌頭,只能緊抿住下唇忍著最初的劇痛過去。
而那人像是沒注意到自己造成的傷害似的,一股腦地把肩上的包包丟上了一旁的桌子,動作之大甚至是給我引來了周遭其他顧客的視線。她正是今天被我在報告課程上放了鴿子的子芸,即便是遭到我這樣的對待,事後也在聊天軟體上知道了是她自己硬是扛下來所有資料替我打好了掩護。
她也是我現在少數能夠正常交談的朋友了,而我也因此能夠聊解她這人現在做出這樣招人注意的舉動絕非是惡意,只是因為她能夠不去在意周遭人的眼光罷了
「抱歉,今天睡起來就發現絕對趕不上了。」品妍露出了尷尬的微笑,試圖 安撫她不滿的情緒。
「那妳都睡起來了,好歹給我發個訊息啊!」子芸細長的鳳眼高高地挑尖起瞪向品妍,手拖著腮幫子像是在等著孩子交出成績單的父母。
「就是……昨晚熬夜就忘了給手機充電了。」品妍抓了抓她的亂翹的髮尾,不好意思的別開了頭,不敢去正視對方的神色。
這句話巧妙的避開了關鍵的真相,但也能夠滿足子芸的問題了。
「蛤?」
「就是有其他課堂的作業,昨晚勉強做了個小結。」
「那我可以回去跟教授告狀囉?」
「這點千萬不要……。」
「妳也會害怕被發現啊!」
品妍微微地點了下腦袋,拿起已經冷下來的咖啡潤喉,酸苦的味道刺激到舌尖上的傷口,但這點疼痛也不能讓她掛著的笑容褪去。
這種尖銳的指責不過是子芸習慣的語調,無論是對上誰都是如此,就算是教授在課堂上的教學出了點差錯,她也會當著所有人的面提出來。雖然也有因為這種無畏的個性被說過幾次,但她強烈的個人魅力還是能夠結識不少好友。
就連提個問題都怕被別人恥笑的我,她也能夠結納,使我漸漸的放鬆了對她的戒心,也在不知不覺間與她走的越來越近。
「算了,至少妳之前還有把資料交到群組裡,不然今天我們都要準備被當了。」子芸大動作的把自己矮小的身子舒展開來,抱著自己帶來的托特包,放鬆的滑起了手機。
「妳今天沒安排了嗎?」
「沒有喔,好不容易完成了一項報告,我現在只想休息一晚。」
「那妳還不回去嗎?」
「晚點啊,現在去搭車也是要跟人潮擠上,我討厭人多的地方。」
「還是妳其實在暗示我趕快走囉?」子芸不知道什麼時候關掉了手機裡的貓咪影片,冷不防地提問。
這算是玩笑嗎?品妍吞了口口水,胸口感覺像是被壓住了一樣。
「我可沒想那麼多。」品妍乾笑了兩聲,拿起手機偽裝成自己是在確認時間。
我這樣回答好嗎?品妍不敢去想這個問題,但這個無解的問題像是擾人的蒼蠅一樣,不斷地徘徊在她的思緒中。
「那妳呢?」
「我?」現在又是再問甚麼問題嗎?還是自己剛剛漏聽了甚麼?品妍的腦筋一時間轉不過來。
「妳不是問我有什麼安排嗎?我就在想妳是不是想跟我一起吃個晚餐。」子芸指了指品妍手上的手機,白色的阿拉伯數字顯示著現在已經是十七時四十分了。
「啊,我只是隨口問問而已。」品妍關上了螢幕,把手機放回了外套的口袋。
「還真的是隨便問問的程度啊……。」
「哈哈……我晚點還有事情要忙。」
「作業是吧。」
「恩。」
「那就明天見了。」子芸笑笑的揮了揮手,又趴上了她的包包。
品妍站起了身,確認似的點了點頭。
「明天見。」
其實自己意思並不是那樣想的,但每當內心單純的想法總在說出口的瞬間變了調,像是沒經過調音的吉他一樣,就算演奏者的技術在怎麼精湛,都無法精確地表現正常地樂譜。
自己不注意說錯話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但品妍實在無法篤定子芸會理解並原諒自己的過失。
子芸向來不會多想的,但她剛剛肯定是誤會了我的意思,但明知道這是誤會我卻還是沒那個膽量跟她認真的解釋,倘若她生氣了怎麼辦?她會不會衝動的翻出我翹課的事實,會不會跟我直接在商店裡吵起來?那這樣根本無法挽回!
我甚至都能看到那雙漂亮的鳳眼惡狠狠地瞪著自己的樣子!
品妍惡狠狠的捏了自己的臉頰一把,試圖用疼痛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知道要自己應該要停下這些負面的想像,但現在她只想吐,想把剛剛吃下去的三明治和咖啡混在一塊,全部從翻騰的胃袋裡傾洩出來。
原本不過是每天只要能被她搭理個幾句就可以擁有像是找到了四葉草那樣的好心情,但自己明明是跟她走的越來越近,卻只能感受到一種如履薄冰的不安。
我這是在害怕,害怕自己堆砌的謊言被她揭發的瞬間!我不敢去想像她會有多失望,只能趕緊想出下一個謊言去修飾自己說出的前一個謊言。但只要我這樣做,就只會更加的不安。
十七點五十八分,即將入春的天這才暗了下來。
「真是該死!」這才打開了門,就立刻發洩出自己想要大聲怒吼的衝動,抓起剛脫下的鞋子用力地向地上砸下,一遍又一遍的用握緊的雙拳敲向牆壁。
「吵什麼吵!別人不用休息是不是?」鄰居的回應伴隨著一聲更加用力的拍擊,從這五坪大小的雅房裡傳了出去。
明明你平常才是吵死了!
品妍就這樣維持這懸在空中的拳頭,緩緩的喘了幾口氣,硬生生的嚥下到嘴邊的怒罵。
她把手轉了個方向,使勁的按壓酸澀的雙眼,把眼角滲出的淚珠扯下,無聲的觀測著眼皮內側閃爍的白色線條。她明白這裡不會有人同情自己,而自我同情只會更加凸顯自己的可悲。
才張開雙眼,模糊的視線裡就看見了自己隨意亂扔的圍巾剛好掛在了窗邊的鉤子上,原本應該被束縛在裡頭的窗簾失去了巷口颳起的強風,無力的吊在窗前搖晃著。
口袋裡的手機震了兩下,發光的屏幕亮起了媽媽關心的問候。
「吃過晚餐了嗎?」
「恩。」品妍疲憊的坐倒在變形的懶人椅上,習慣性的加上了一張自認為可愛的貼圖。3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n4vHDiM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