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短篇 - 莫比烏斯環

《莫比烏斯環》

-part one

　　「唧唧──」

　　熾熱的太陽高掛在天空正中央，像一輪永不墜落的夢，刺痛了我的皮膚。我雙手搭在頭上，瞇起眼，開始尋找淺間良太的身影。

　　17分又21秒過去，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我的左後方傳來。我停頓了2秒鐘後回過頭，看見大汗淋漓的淺間良太──顯然他是匆忙跑過來的。

　　「抱歉……等很久了嗎？」他在我跟前停下腳步，汗水自他的額角滑落，臉上充滿愧疚。

　　「沒有喔，我才剛到這裡而已。」我笑了笑，將紛雜的情感盡數藏了起來。

　　「下次不會了，絕對不會！」淺間良太吐出舌頭散熱，解開最上面那顆鈕扣，又試圖把短袖袖子捲成無袖。他垂下頭，語帶歉意地對我說：「等下聚餐我請妳吧？」

　　「都說了，我是真的剛剛到這裡沒多久嘛。」

　　「呼嗯……」淺間良太學我用雙手遮擋陽光，看上去不太能接受我的說詞。

　　「天氣真的好熱喔。」我岔開話題，將視線移轉至我們的腳下。我想悄悄去踩他的影子，奈何影子的面積實在太小了。誰讓我們相約在正中午走這條毫無遮蔽物的路呢？

　　「啊，真的好熱。」淺間良太注意到我一直低頭看著地面，也好奇地低下頭去，卻一無所獲。

　　「得趕緊去和泉美還有榎本會合才行，搞不好他們會生氣。」

　　「──！我都忘記這件事了……如果泉美因為我們遲到而生氣的話，我會負全責的！」

　　「……笨蛋，傻瓜，爛好人淺間。」

　　淺間良太不明所以，張大雙眼問道：「什麼啊，為什麼突然罵我？」

　　「單細胞生物。」

　　他苦惱地看著我，我則轉頭望向他的眼睛，卻意外撞進那抹清澈的、無拘無束的藍空。我頓時啞然失聲。他思索了幾秒鐘，盯著我呆滯的表情笑了。

　　在那輪熾熱的太陽底下，我拉起他的手，乘著鼓譟的蟬鳴小跑起來。

　　那是夏天，我們的夏天。

-part two

　　「我已經不行了……」榎本真琴趴在桌上，有氣無力地說道。

　　坐在他身旁一臉煩躁的泉美瑠理香似乎終於按捺不住憤怒：「閉嘴！還不都是你吵著要買那什麼新出的遊戲，我們才會被老師看到！」

　　「這是不可抗力啊，誰知道老師會在那時候經過遊戲店……而且大家不也花時間陪妳逛彩妝？」

　　「哈？吵死了！」泉美用力拍桌，手指向正想勸架的人：「說到底都是淺間的錯，誰讓你要遲到！」

　　「額……」突然被點到名字的人有些不知所措，「我是為了幫赤坂婆婆換燈泡才遲到的……好吧，我請你們吃冰……」

　　「好耶！淺間萬歲！」榎本真琴雙手舉高大聲歡呼，和身旁的泉美瑠理香一同跳起身用力擊掌，彷彿剛才的爭吵只是假象。

　　「笨蛋淺間。」我用手肘撞了一下隔壁的人，他似乎對這種情況完全沒轍，湊過頭用只有我們兩人聽得見的聲音無奈說道：「老師剛才追加給我們的作業妳早就寫完了吧？妳倒是勸架啊……」

　　我沒有搭理他，洋洋灑灑地蓋起作業簿，彷似贏了一場戰爭。

　　17歲的我們各個都是幼稚鬼，花二分鐘吵架，偶爾耗費三分半鬧彆扭，再用九秒鐘來和好如初。哪個人自認倒楣請客，就會贏來其餘三人的歡呼。一個小時後，四個制服不好好穿的人一齊湊在雜貨店的冰櫃前，一人起鬨說絕對要買最貴的冰，旁邊就響起精神抖擻的附和聲。看上去沒心沒肺，但輪到自己做倒楣鬼時都會爽快地請客。今天是淺間良太，隔天是泉美瑠理香，再後來是我請大家吃學校前的老伯賣的清冰。榎本真琴比較不走運，連續兩次讓我們被老師盯上，因此砸碎了家裡的三隻小豬請大家吃一頓自助餐。

　　直至我們的詭異請客模式被老師發現，一同被叫到教師辦公室。老師笑得無奈，調侃我們四人的友情簡直就是建立在迴轉請客上面。泉美瑠理香聽到這句似乎不太樂意，大聲叫喊：「誰和他們是朋友！」

　　正要吃我一記愛的鐵拳時無辜的榎本被推了出來，於是不痛不癢的一拳敲在他頭上。他呆滯了兩秒鐘，和泉美對上視線，隨後慘叫一聲，浮誇地哀嚎著自己患了腦震盪。

　　淺間站在一旁要大家冷靜下來，不料我們三人突然達成共識，搭起肩說：「淺間是老頭子。」

　　白駒過隙，轉眼間我們不再請客吃冰。泉美瑠理香用暴力換取了紅豆湯的勝利，擊敗了榎本提出的關東煮選手。我掏出錢包付帳，淺間悄悄地湊到我身旁說要不要他付一半的錢，沒想到被迫不急待吃紅豆湯的泉美瑠理香看見，在街上大聲嚷嚷：「偷偷脫單可恥！」

　　慢到現場一步的榎本沒搞清楚狀況，揪著泉美瑠理香的衣角連續問了三遍：「誰脫單了！」結果讓淺間和我變得更加尷尬，連紅豆湯老闆都笑了起來。

　　總是神出鬼沒的老師突然提著一袋蔥從我們身後出現，淺間和我在那兩個笨蛋鬼吼鬼叫之前協力摀住他們的嘴，堆起笑臉說：「老師今天也負責跑腿啊，真是個滿分丈夫，老師再見。」

　　隨後我們不約而同地朝對方轉頭對視，開心地笑了。被迫接受閃光的泉美瑠理香氣到用力咬了我的手指。

　　我正要大聲喊痛，思緒卻斷開一瞬。我抬起手反覆查看，一點傷口也沒有，好似什麼也沒有發生。

　　「萩，妳沒事吧？」

　　淺間良太憂心地側過身看我，不知道為什麼手中拿著兩個飯糰的泉美瑠理香也安靜地對我投以視線，榎本真琴則雙手空空，向我問道：「妳沒事吧，怎麼盯著手指發呆啊？」

　　「啊……」我遲疑了半秒鐘，說道：「我恍神了，你們剛才在說什麼？」

　　「在說妳的生日要去哪裡過。」泉美瑠理香將半個飯糰塞進嘴裡咀嚼，含糊不清地繼續說：「要不要去箱根泡溫泉，妳覺得呢？」

　　「去奈良看鹿比較有趣吧？」

　　「真琴你是笨蛋嗎？充滿意義的18歲生日怎麼能拿去看鹿啊。」

　　此時淺間良太雙手一拍，將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他身上後，看著我說：「還是由萩來決定吧，畢竟是萩的生日。」

　　「說得也是。」泉美瑠理香完食了兩個飯糰，半舉起手一臉真摯地補充一句：「但是箱根真的不錯喔，我這是建議，不勉強。」

　　「啊！我的飯糰！」榎本真琴後知後覺，才想起來自己剛才是在保衛飯糰，但是依現況而言，他已經戰敗了。

　　淺間良太慣常做爛好人，自認神不知鬼不覺地拔了一半飯糰分給榎本。

　　啊，就是這點──總是做好人的這點，沒辦法無視他人呼救的這點……是這點令我難受不已，每每想到總是內心淌血，卻又無法自拔地留戀。

-part three

　　我們四人圍成一個小圈，滿室昏暗，唯一的亮光來自蛋糕上的小蠟燭，蠟燭形狀是數字18。能把生日慶祝搞得像是邪教聚會的人，除了我們大概也別人了。

　　「我的第一個願望……希望我們四人都能順利畢業，瑠理香和真琴不會變成我的學弟妹。」

　　「噗……這什麼願望啊。」榎本真琴摀著嘴笑出來，渾然不覺自己其實也被許願者歸類在笨蛋行列，「太好了瑠理香，這樣妳就不會被留級──」

　　「吵死了！去死──」泉美瑠理香憑藉四人中最為強大的夜視能力精準地敲榎本真琴一拳，「老師說我這次數學進步很多！」

　　眼見情況又要失控，淺間良太又跳出來打圓場：「好了別吵了，萩還沒許願完呢……」

　　無奈吵起來的兩人完全沒注意到他的勸導，自顧自瓦解隊形繼續爭吵。我自知這場災難是我引起的，也明白這兩人不是會安靜下來乖乖聽我把願望說完的類型，於是只好隨意地自己的第二個願望送給眼前的蛋糕：「第二個願望，希望我們買生日蛋糕永遠不會踩雷。」

　　「願望要好好許啊，萩。」淺間良太有些無奈地說了一句。

　　「我很認真啊，是你們總是不正經。」我說：「現在我要在心底許第三個願望了。」

　　俗話說，第三個願望是不能說出口的，如此願望才會實現。雖然我一點也不相信「俗話說」這三個字，但我也沒有缺心眼到當著眾人面說這種大實話掃大家的興。

　　18歲──一個不比17歲成熟多少的年紀。許願希望大家都能開心過日子會被嫌棄噁心，許願長命百歲會被笑是老人，總而言之是特別愛鬧彆扭的年記，喜歡把想法藏在心底的年紀。打打鬧鬧一個晚上，最後揮揮手，說下次生日再聚。然而如果大家都能先知道結局，知道此刻乃是一期一會，說話時更直率一些，度日時再珍惜一些，八十歲的時候會少一點遺憾也說不定。

　　所以第三個願望……就許願我們能永遠在一起好了。

　　我吹熄蠟燭，看著眼前的火苗化為灰燼，讓我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也被吹熄大半。

　　淺間良太露出溫煦的笑，說：「生日快樂，萩。」

　　身旁打架的兩人在電燈打開後也恢復正常，向我祝賀。泉美瑠理香親暱地給我一個大擁抱，榎本真琴吃蛋糕時突然正經地說：「明年一定還要再聚啊。」

　　「你是玩了什麼青春疼痛風格遊戲嗎？」泉美瑠理香一邊打趣他，一邊悄悄將手指沾到的鮮奶油抹在榎本真琴的袖口上。

　　「那是什麼，什麼很痛？」

　　收拾桌上殘藉的淺間良太解釋道：「差不多就是『為賦新辭強說愁』的概念。」

　　「哈？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真琴果然是笨蛋。」我說。

　　那時我們18歲──一個離19歲好遙遠、好遙遠的年紀。

-part four

　　那天之後我們一起度過了聖誕節，在充滿溫馨氣息的聖誕樹下抽交換禮物，約定新年參拜一定要一起去逛祭典。隔日，我和瑠理香一起挑揀和服時，她從架上拿起兩件問我：「萩，哪件好看？」我指了其中一件，說：「粉色這件吧，特別適合妳。」

　　不知不覺，又過了兩天。我回過頭要喊身後的眾人，卻發現只剩下瑠理香。

　　「荻野，為什麼走那麼快？」她說著，將我的思緒自悠遠的天空中拉回地面。

　　「我恍神了，抱歉……」我遲疑了一會，「泉美。」

　　泉美瑠理香輕輕哼了一聲當作應和，跟上我的步伐。

　　我湊近泉美瑠理香，打開話題：「話說回來，榎本的生日妳有什麼想法嗎？」

　　「……哪一次？」泉美瑠理花問道。

　　「嗯？妳在說什麼，榎本的17歲生日啊。」

　　榎本真琴是我們四人之中年紀最小的，不過，雖然說是最小的，其實也就差幾個月而已。榎本真琴18歲的生日禮物我們送了機甲模型。

　　我試圖加快步伐，天空降下的大雪縮限了我的視野。我說：「淺間良太和榎本真琴都走得太快了，得趕緊追上他們才行。」

　　──然而泉美瑠理花捉住了我的手。

　　我緩緩回頭，心一點一點沉下來，一陣風吹走了冬天的雪，前幾秒還穿著羽絨外套的泉美瑠理花現在穿著一件時尚碎花裙。

　　轉眼間，街道消失了，我們兩人並肩坐在教室外的椅子上。泉美瑠理花問我：「妳的18歲生日我們是怎麼過的？」

　　「妳在說什麼啊……我才剛滿17歲不久，不是嗎？」

　　「不……不是這樣。」她說，「我們已經幫妳慶過生了，18歲的。」

　　「……是嗎？」

　　「不止一次。」泉美瑠理花的語氣十分肯定。又一陣風，這次帶來了蟬鳴。「萩……妳不覺得時間在重複嗎？」

　　「好像是這樣。」

　　「是吧？說不定我們其實都不在現實世界，而是在某種輪迴之中也說不定。」泉美瑠理香捏著下巴說道。

　　「啊，也有那種可能性呢。」

　　「萩……」

　　「瑠理香。」我柔聲打斷了她：「我知道。」

　　瑠理香倒吸一口氣，陡然提高了聲量：「不……妳什麼都不明白──這個世界是虛假的！」

　　我沒有作答，僅僅只是看著她。粉櫻、綠葉、紅楓、白雪，配合著我們身上的衣物又作了一次輪替。

　　「我明白，瑠理香。」我說：「我都明白。」

　　我明白她和真琴這些年來看著我在病床前沉睡，明明身體機能正常，卻不願意醒來。這也不是我第一次聽見他們的呼喚了，真琴和瑠理香有時會捉住我說這些話，我想，是不停在現實世界對我喊話的他們所造成的影響。我明白這些。

　　泉美瑠理花終於無法再抑制情感，淚水源源不絕地湧出，「大家都在等妳醒來……」

　　「那些等待我的人裡頭，也包含良太嗎？」

　　瑠理香頓時語塞，她不再說話了。那是自然的，因為淺間良太在迎接19歲之前便死了，而我們四人最終沒一起去新年參拜，瑠理花那件粉紅色的和服就此塵封。

　　因為淺間良太是個好人，做不到無視他人的呼救，所以在和我們一起長大之前，救下即將被貨車撞擊的兩個小孩子後被當場輾斃。人的死亡是如此突然，我們的幸福又是如此易折。

　　人們皆說他菩薩心腸，奉獻自己的生命救下兩名兒童。唯獨我不能一笑置之，眼睜睜看著他的二十歲、三十歲……八十歲被新聞三言兩語替代而過。

　　我無法忘懷。他懷持著熾熱的心，溫暖了我的靈魂，也溫暖了心底寂寞而聚在一起的四人，卻在新年的前幾天驟然離世，變成一具冰得刺骨的屍體。

　　好多人拿心靈雞湯來澆灌我，試圖把我「導回正途」，但他們都在說謊，他們只是想讓我忘記良太而已──好讓我重歸社會，並在未來某天以同樣殘忍的方式奪走我的性命。

　　淺間良太用盡他與我相處的日子敦促我成長。他教我如何溫柔，教我如何面對世間惡意，教我什麼是情感，什麼又是愛。他從來無須頭頭是道地教訓我，只要站在我身側，就足以破除我所有懵懂和不安。

　　2019年的夏天，那時我遇見淺間良太，遇見此生摯愛，卻糊塗地把它誤解成隨意的喜歡。直至這個溫暖的人永遠離開，我才讀懂當時於心中萌發的情感──

　　我對你的愛堅若磐石，縱使是死亡，也無法將我們二人分離。

　　又一陣風吹過，抹去了瑠理香的身影。我感受到惡毒的陽光幾乎要灼燒我的皮膚，瞇起眼，望見遠處朝我跑來的淺間良太。

　　「抱歉……等很久了嗎？」他在我跟前停下腳步，汗水自他的額角滑落，臉上充滿愧疚。

　　「沒有喔，我才剛到這裡而已。」我笑了笑，將紛雜的情感盡數藏了起來。

　　繼續沉醉於這裡的話，我會再也無法醒來吧。但是，即使如此……再一次也好，在我迎來消亡之前──

　　我希望一直這樣下去。

ｆｉ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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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比烏斯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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