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越京差點以為飛機在突如其來的雷雨中會無法降落。
然而航機最終不受任何耽誤滑進了赤鱲角機場的二號跑道。從舷窗望出去,雨水呈橫線顫顫的附在玻璃上,為窗外的朦朧造成更多曲折,抽像地啟示了這世界的實相。
安全帶警示燈熄滅後,機艙內陸續響起鬆開安全扣的喀卡聲。從慕尼黑飛返的參賽健兒一共八人,個個歸心似箭,而且看起來怒氣沖沖;非因思鄉,而是因為他們在德國時已得知林津殉職的消息(詳見都市罪業首部曲之罪行地上)。
其實除了永越京外同行的其他夥計並不認識林津,不過既效忠於同一警徽下,就算是平時動不動對其他同僚看不順眼甚或愛搞爾虞我詐的人也好,當發現有誰遭了殃也至少會兔死狐悲。何況林津名聲不錯,又死得如此冤枉,每一個有血性的警察都會義憤填膺,繼而是還以顏色的衝動。若不是背負著香港警察聲譽的責任,他們恐怕已半途放棄飛返香港了,反正誰也無法再保持平靜的心情比賽。又或者實在技不如人,總之由頭至尾八人裏沒一個能躋身三甲,除了一面象徵性的錦旗外,半塊獎牌也拿不到。儘管還是丟了香港警察的架,但沒有人在意。
眾人之中永越京的狀態尤其受到影響。本來為了金美爽約的事已夠他納悶,以至頭兩天的比賽大失水準。其實他不算打得很難看,但高手過招分高下就是靠那分毫之差,即使只是一點點旁人難以察覺的失誤或判斷稍慢便足以讓成敗北。正當永越京痛定思痛,又透過電話傾談確認了金美一切安好後,準備重整旗鼓在接下來的賽局收復失地之際,隊友們陸續收到香港有夥計殉職的消息,而且死得離奇又難堪。聽說遇害的同袍名叫林津時永越京的腦袋一下子陷於空白。哪怕消息裏已說了是隸屬新界東重案二隊的,還是頑固地認為一定有什麼地方誤傳了。雖然死任何一個警察都不應該,但世上哪個人不會親疏有別,如果換成他永越京不認識的人至少不用難過得這麼切膚。可惜當他聯絡上同隊的幫主時,便知道的確是失去了一個亦師亦友的好上司。
試問還如何可以心無雜念比賽下去?
永越京和林津的緣分不算深,共事的日子僅年餘;又雖然一個是散仔,一個是膊頭有花的長官,但不愛擺官威的林津常常跟下屬打成一片,與永越京更有一種哥哥照顧弟弟的感覺。在隊中,永越京跟幫主是最談得來的,但說到最能明白他想法的人則是林津。當每個人都嘲笑或莞爾永越京每月節衣縮食為的是買一台款式過時的電單車時,只有林津真心欣賞他的堅持。而就算林津愛的是四條輪胎的轎跑,也有懂得欣賞中古電单車的眼光。永越京好肯定林津的相知非出於投其所好,事實上也沒有上級討好下級的道理。不下數次,林津以心為心鼓勵永越京積極爭取見升級試的機會,又建議他選修哪些學位對仕途最有幫助,處處顯出他是過真誠感情的人。如果說唯一不好的就是林津太俊朗了,任何人在他身邊一站都會自動淪為配角。可是永越京從來不嫉妒林津的出色外表,反而有明星當自己朋友似的虛榮感。造物主是偏心的,有人生下來注定是騎士,有人注定是隨從。如果可以,永越京不介意一直當林津的隨從。
如此優秀的一個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下場?
他們腳踏在慕尼黑的土地上,心卻緊追香港的消息。很快地,林津的難堪有了官方的解釋。當大家知道一個前途似錦的好警察是怎樣被一個給冰上腦的三流古惑仔殘殺和後羞辱後,頓時化痛心疾首為此起彼落的粗話。當然爆粗能宣洩的怒火非常有限,但一天後他們得知一哥(警務處處長)下令執行「天雷」行動犁庭掃穴,所有警區皆有動員作針對黑幫的掃蕩時心裏都大受鼓舞。雖然暫時未能參與行動,但同心回擊罪惡分子的激昂還是很有效地安撫了情緒。
聽說「天雷」仍會持續一段日子,大家都磨拳擦掌,亟亟回港出一分力。
鍛羽而歸的警隊代表團沒有新聞價值,所以沒有一個記者在機場迎候他們,連警察部也因為忙翻了天不好抽出人手接機。這也好,這種不知是攞景還是贈慶的事不做最好。
永越京推著行李車匆匆步出禁區,從人來人往中很快便發現遠處那煢煢孑立的金美。他跟共宿了個多星期的同僚們道別後便穿過交錯的人潮往她走去。人未到,已見金美的頭顱忽地凝定,顯然已感應出他的走近。
「金美!」
金美綻放出羞赧中藏不住喜悅的笑容,「永越君。」
永越京抱抱她,摸摸她的頭髮,「真是的,說了不用來接機嘛。」
「我想你。」
永越京的心被觸動一下。金美很少把這種話說出口,不過分別了這麼多天情不自禁也很合理。他親一下她的前額,「我也想妳。」
永越京推著行李車,金美勾著他的手。小別重逢的俩小口糖黐豆地往機鐵站走去。關於上司不幸殉職的事,永越京已在電話中告訴了金美,這時她便問他,「阿京,你什麼時候返差館?」
「我返家放下行李便回去。」
「這麼快?」金美的失望表露無遺,「坐了這麼久飛機不用休息一下嗎?為什麼不明天才回去?」
男朋友歉意地拍拍女朋友的手,「沒事,我在飛機上睡飽了。我白白失去了一個好上司和朋友,如果不盡快為他做點什麼實在說不過去。」
金美低聲道:「我想我明白你的心情。」
不知為何,永越京第一次失去對等的感覺,他覺得根本不認識林津的她不可能真的明白他的心情,對她出於善意的遷就竟然有點抵觸。他吃了一驚,提醒自己勿將情緒發洩到她身上,「對不起,這段時間我會比較忙,陪不了妳了。」
「沒關係。」金美委婉地點點頭。
。
在機鐵車廂裏,永越京的手機講個不停,除了填補林津被害的許多細節外,也了解了「天雷」的打擊面和表達了立即歸隊的意向,因此把金美擱在身旁無暇理會。金美也一直默默相陪,沒有表現出不滿。
到了油麻地,金美表示自己改乘巴士回屯門便行。永越京看看中午還未到,便問她何不多等一下和他一起走順道回石門上班,言下之意是希望多見一會。不料金比美對這建議竟像有點不知所措,說既然請了假就無謂回去了。永越京覺得她好像言不由衷,心裏想了想理解為她大概在鬧彆扭。易地而處,她確實有權感到不開心,然而內疚歸內疚,男人做事應分緩急輕重,卿卿我我的事不該急在一時。
。
下午兩點前永越京已人在馬鞍山警署了,剛好趕上參加下一輪的行動。趁未出發往廁所大解時永越京才驀地想起沒有好好問清楚金美失約那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實在有失一個男朋友應有的關懷。但下一刻他又想,既然金美在電話中已解釋了自己的大頭蝦,多問下去便難免給她有追究的意味了。太過關心會變作囉唆,他叫自己要懂得體貼一些。
與其說新界東重案彌漫著一片愁雲,不如說眾人戰意高昂。不單止每個與林津有交情的夥計,每一個警察都在這段期間披上了用使命感造的盔甲,連平時性格飪善的夥計如今也會收起好相與的臉孔對那些仍不知好歹的古惑仔厲色呼喝。此消彼長,現在每名古惑仔在差佬面前俱像死狗一樣。
「天雷」行動日以繼夜,除四出打遏黑幫的收入來源,大部分的臥底行動也同時收網,因此每天都在各區拘捕壞分子。每拉一個人,後面跟著的是一大串文書工作,以至包括永越京在內許多警察均需沒日沒夜處於執勤狀態。經過三日夜的衝鋒陷陣後,永越京才被老大黑王踹回家梳洗休息。
回到家裏才是早上九點。公公又不在家,他打公公的手機知道他去了社區中心便沒說什麼。沖了個消除疲勞的熱水澡後,頭一沾枕頭便睡得打呼了。
永越京只睡了六小時,因為晚一點又要到東九龍總部報到了,估計又是一連串通宵達旦的查牌行動。幸好這一覺已讓他有了精神飽滿的效果。他做了十多分鐘伸展運動,在匆匆打點自己之餘仍不忘給金美一通電話。他聽出她在街上,聊了幾句便掛線。隔了一會他才奇怪這個時間金美為什麼不是在辦公室內,但隨即認為沒什麼好奇怪的,她可能只是落街買點什麼而已。他反而比較納悶外公老是不見人,從德國回來後居然一面也未見上。他又給外公打了通電話,問候了一番,再告訴他又可能幾天不回家了。苟華峪很長地「嗯」了一聲,吩咐永越京凡事小心。
這樣兵荒馬亂了個多星期,終於來到林津出殯的日子。討人厭的雨一直在下,像要告訴這個世界保持沉重心情的必要。永越京一身戎裝,看著音容宛在的林津就此長埋黃土之下,心裏萬千感慨。他忽然很想記起最後一次見林津是幾時和說過什麼話,卻像是因為事情相隔太久而記不清楚。真是不可思議,明明頂多只是幾個禮拜前的事,為什麼感覺上已過了一世紀呢?匆匆盪盪,轉眼已是生死契闊。這樣想著想著,連細囡忽然無厘頭問幫主到底電容器是什麼也無心探究。不過永越京的思路還是被打斷了,轉而想起了金美。而正想打電話給她時,彷彿心有靈犀似的她打了來。永越京接聽,聽見金美的說話後,他頓住了腳步,愣怔有頃才懂得吃驚。
「怎會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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