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美發現陷入自製的困局時,已泥足深陷。
多日下來,尖東海濱公園一帶的格局和細節金美已瞭如指掌-----走遠一點借用文化中心的洗手間比較衛生;在哪個位置較不吃風;哪個旮旯接電話不會被聽出是在室外;哪間便利店不介意借用微波爐;和最好別走近講普通話人聚集的星光大道等等。學懂了這些,除了幫助她暫時找到安身的位置,也相應地補強了繼續逃避的理由----雖然一直隱隱怪責自己何苦像在自我懲罰一樣。
這樣的日常可以想像有多無聊,好在對一個長期活於黑暗中的人來說無聊並不可怕。
不過在這鎮日無所事事中,金美至少琢磨出一個答案-----那色魔肯定是在沙田國貿廣場上班的人,所以不是第一次看見自己,否則沒理由憑一眼便瞧出眼前的是盲人。
因此她更不可再回石門了!
雖然極度可惜,可惜得一想便不禁咬破嘴唇,但金美知道無論如何再說服不了自己重回那大廈。即便把那色魔捉了,也無助消除心裏的陰影。既然如此,她只能忍痛放棄這份自己喜歡的工作了。
她得向基金會的徐小姐辭職。
可憐金美在心裏編撰了大半天,仍然定不出具體的說法,只知道目前並不是向徐小姐道出真相的適當時候。無奈所請的假已到期了,明天不上班便算曠工。事情已經夠糟,她不想再差一層。她歎口氣,強迫自己致電徐小姐。
謊言也不是高明便是愚蠢。金美撒不出高明的謊,便只能結結巴巴地告訴徐小姐是因為承受不了怕再出錯的壓力。徐小姐似乎早料如此,毫不驚訝,只淡淡然以「既然這樣就沒法子了」的語氣表示遺憾,甚至連假意挽留的話也不屑說一句;最後更用禮貌的用詞提醒金美還需補上三分一的薪金作代通知金來羞辱她。金美委屈地忍住眼淚,承諾會補上代通知金給基金會。收線後,金美才發現自己其實很想徐小姐不饒人地追究真正的呈辭原因,然後她便可以就坡下驢說出可怕的事實。
事後更令金美傷心的是,徐小姐對翻譯工作社落得停擺之事芥蒂頗深,並旋即向推薦金美來幫忙的失明培助會投訴,大肆評擊一個二個難得有這工作機會的人不是三分鐘熱度就是不講責任感,嘮嘮叨叨的講了大半小時。
金美在手機內為失明培助會設定了專用鈴聲,所以手機一響便曉得是培助會打來,自然也聯想到他們為何找自己。然而聆聲猶如來意不善的敲門聲,教她不期然往屋裏退縮。手機固執地一直響,金美一直在掙扎;鈴聲疊加的次數越多,金美按下接聽鍵的勇氣越找不著,好比謊言撒得越深越回不了頭。好不容易終於熬到對方放棄,吁一口氣的同事金美自覺這種處理方法拙劣得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但就像給施下了咒語般,她只能一根筋地等待永越京回來再說。
現在永越京在她心中已成主心骨了。
又好幾次金美在電話中差點忍不住要告訴永越京那天發生的事,可是聽見他在賽場失利後,到了嘴邊的話便活生生的吞回去。她跟自己說,還是等他扳回成績再說吧。然而她不獨等不到他扳回成績的喜訊,更無端出現了他上司殉職的噩耗。聽着他受了打擊的聲線和深深悵然的嘆息,金美覺得宛如大魚吃小魚般把她的問題給吃掉了。她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添煩添亂,唯有安撫自己這種事隔著電話根本不知從何說起,還是等人回來再說吧。
問題是這代表她要每一天用新的謊話來補圓舊的謊話,對永越京是;對二嬸亦是;甚至對基金會的徐小姐也不能講真話,使她時時刻刻覺得緊張,精神也很疲憊,而且累積了不少慚愧和內疚在心中。金美不喜歡欺騙,無論是別人騙自己或欺騙別人都不喜歡,可是現在每天由起床開始便要講大話,一直講到晚上上床睡覺。她感到好悲哀,好比一個愛乾淨的人每天被迫挖溝渠。這一切究竟何時才到頭?唯一支撐著她的大概是每天倒數永越京的歸期。
誰知等到的,只是個心繫他事的男朋友。
金美沒有怪永越京,誰叫事不湊巧呢。她也聽了相關的新聞,很能理解永越京的心情,就算不理解她也容許不了自己在永越京火燒火燎的心情上再扔下一顆原子彈。在機鐵車廂裏,永越京跟同僚講電話的每字每句金美都聽進耳裏。他心中的悲憤實在不用懷疑,對一個朋友如是,對自己最緊張的人呢?特別是他矢言保護不受傷害的女人。金美忽然感到害怕,害怕讓他知道後會使事情變得不可收拾。具體會發生什麼事她不知道,只是直感後果可以嚴重到不敢想像,所以她認為自己這邊得好好再想想,也給時間他處理好伸張正義的事再看情況。說是緩衝也好,藉口也罷,結果她還是陀著無奈的心情每天呆在海濱公園。她的新謊言也許是那個什麼天雷行動總有完結的一天,屆時再處理自己的問題不遲。
不幸的是,她未及等到橫掃黑道的風暴過去,卻先等到突襲安家的惡運。
永越京說要送他的同袍長眠浩園的那天,金美在文化中心的展覽廳外接到二審失去鎮定的電話,說二叔失蹤了。大致的情況是二嬸一早帶二叔出元朗市飲茶後買了點東西便回家,那時鐘點女傭已到了;剛好下起雨來,二嬸便連同女傭急忙收起晾在屋後空地的床被,一不留神給了二叔偷偷溜人的機會,發現後在附近找了好久都不見人。
「金美,妳說二叔會跑去何處呢?」
「我不知道……」金美同樣六神無主,「二嬸,不如報警吧。」
「嗯,我現在就打999。」
二嬸收線後,金美像條件反射的便打給永越京。
「怎會這樣的?」永越京訝然,「別擔心,報警就對了。妳先回家,我盡快過來幫忙。有什麼消息立刻打給我,好嗎?」
「好的。」
終止通話後,金美的身一直發抖,花了好一會才找回應走的方向。
二叔…求求你不要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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