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自述:人文之道,肇端于夫妇……一个言情小说也能启发很多思维。许多事妙乎在于似与不似之间,这个故事对此做了一种诗性表达,这是第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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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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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他那样一个男子似乎是不存在的。
她的心目中,他的存在总是自带一阵别人不见,惟他能见的光辉,他们说话,那光辉就越来越大,将她温柔地覆在光中,他是她心中的太阳,而她自然是月亮,月亮原是由于太阳才可以发光的,所以当她们相爱的时候,她感觉是他瞬间照亮了她,以致她幻想一个场景:地球初出现的时候,天边无月,而在某一刻天外飞星,忽然有月的时候也还未能映射阳光,直到月球缓缓的转过了一段长长短短的命定的时间,半天、一天、几天……月光才出现,才照耀地球。她和他总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但是身体忽然都变成了光的幻影,惟一阳光的幻影(假如不想这茫茫宇宙中还有无数远星秘密光照的覆临),所以她的眼中他才越来越不真实,由于完美而显得不真实,所以——他不存在!
当初初有这个念头的时候,她吓了一跳,如此鲜活、生动、关心自己的男子就在眼前,他的眉目是俊朗佻达的,他的风姿是潇洒俊逸的,他的鼻子是悬胆鼻而又总让她想到浑身鬃毛的狮子,那么他一定有很好的性能力,然后她的脸色不自觉的羞红了。他们开始交往并非一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总有大半年了吧!现在回想起来许多细节已经模糊,许多美好的印象从中凸显出来,而且显得越来越鲜明、强有力、影响深远,当他第一次跟她深吻的时候,她的身体会软瘫得如同棉絮一般,棉絮东一块西一块飘散开去,就像空中的云被雷电劈得四分五裂,晕!感觉茫茫!古怪的是那棉絮/云又会重新七拼八凑起来,好像时间在空中逆转,使她重新回到现实,醒!眼目灵醒!那是在一株双生巨榕旁……“醒”来之后才想起他跟她喁喁说的好多话,譬如他提到榕树是一种霸道的植物,有时候在大片树林当中只有一株榕树作为树王,霸占了土地的养分,而使许多其他小樟、小金合欢、小李、小桃……生得孱孱弱弱,她好像朦朦胧胧说,“你就像那榕树王一样霸道!”他说,“我们是双生榕树,根交握在地底,枝桠相碰、舞蹈在空中,相互依存,又彼此独立……”
还有一次是在海边的防波堤,她大致知道那晚会有海潮的,她曾经跟有经验的渔民聊到过,大概可以推算出这日子,所以当晚她们不该在防波堤上徘徊那么久的,但是海上的月色格外动人,明亮、广大、匝地接天,以致使她产生一种自己也变成“太阳”的幻象,那是一种在无尽幻象当中逼近真实的感觉:她与他的心越来越近,就像插上翅膀飞向太阳,知道飞不到,还是飞之不已……
一种绵亘久远的沉醉使她忘了时间,他们大声的说话,不是争吵,只是抒发出心中的欢愉与畅达,所以忽然隆隆的海潮声响起时,他们还有一错神的沉溺,觉得那是一种“伴奏”,然而倏地海潮掩到,他们被扑头盖脸裹挟于又冷又咸的海水当中,幸好他及时伸出手攥着她,所以她倒没有被回卷的海水带到海里去,而他钉子样站在两块巉岩当中,划伤了脚,换得她事后的关切惊呼,他笑说,“这样我的脚被多划伤几次也值得。”还有,“根据蝴蝶原理,肯定是有一个老大哥跳到海里才引发海啸,根据蝴蝶原理,是这样:是大海在针尖一样的老大哥身体上跳舞,舞出无数快乐的波涛,而我们遇到这波涛,遇到大海,新的大海,另一个世界无尽新奇的大海,那些可能存在于无尽平行宇宙中的每一个大海里,都有一个我,一个你……”
她的感觉中,他的受伤使她看他的“不存在感”消弭了许多,毕竟,有血参与过的故事总会带点说不出的浪漫,由于疼痛,由于关心,由于连带发生的无数飘忽又凝聚的思绪,使这份浪漫在回忆中历久弥新,不断新生着现在的所有。
她的工作是为死人化妆,哎!她也不想做这份工的,但是那是在遇到他之后才不想的,之前总也仅仅感觉那是一份工作罢了!而且,毕竟是有意义的工作,随时可以看到人停下追逐欲望的脚步之后的样子,与草木灰尘化为一体,那是怎样生拉活扯的生命教育都换不来的经验。是的,有很多学校早就有这样的带小孩子参观殡仪馆、火葬场、墓地的体验课,但是那总是隔靴搔痒。
她看惯了死亡:死亡也像生一样具体,冻死的人脸部有着一律的古怪嘲讽的笑;车祸死的人眼中那抹最后凝固的惊惶;或安详或剧痛老病而死者脸上的肌肉已经不太能表达他们的情绪,都显出漠然;死去的儿童脸上表情也不都是不甘或茫然的,也有带着快乐的,实在可见嘲讽,譬如上月那个儿童,他偶然由于警匪枪战流弹死,脸上带着永久的笑语晏晏,她努力通过高超的化妆技术将这笑容保留下来,赢得了多少唏嘘……
大概由于他们都是太聪明的人,知道相爱的人在无尽的生活细节上走近了,始终容易出问题,所以默契的保持心灵的距离——对于有缘的人来说,心灵的距离跟切近是一回事,他们似乎是跳着狐步舞,跳着探戈,身体永久的相遇又分离,脸孔时而是漠然的,以此拒绝着外在的挑战爱情的诱惑,也拒绝着彼此某些过度熟悉的部分。直到那一天,她的小姐妹,一个曾经的闺蜜以某种漫不经心邀他来她的工作地点看她工作,他才以那样猝不及防的方式与她相遇在殓房。
那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以前也有过,当男方扔下花束夺门而出的事后,她第一次是愠怒,第二次是流泪,第三次心中空荡荡似无感觉,可是这一次?这次的感觉怎能如此强烈?愠怒是火一样燃尽的,只是一片苍然中流下泪水,直到哭出声、饮泣、精疲力尽……她在灰烬飘散尽尽的感觉中回到风一般回荡的思绪:他会回来吗?
她是如此的希望他回来,可是又害怕他不会,尽管在感觉中她可以当他从未存在过——他的完美、上进、幽默、家境、帅气,这些好到不能去细想的条件都使她莫名窒息,似乎上帝给自己开了一扇清新空气的窗口,然后又关上。他跟以前几位都是不同的,仿佛遇到他之前,她不知道天是蓝色的(香港的天与外埠的天相比自然也都是蓝色的,可是怎么会第一次发现蓝得那么可爱?以致她怀疑是不是5G升级到6G,许多电磁波功能重新发挥过,所以影响了脑神经搭桥),地是宽阔的(香港的房子一律等比比起她去过的外埠房子小一号,那是她有过多少抱怨的啊!可是愣是感觉房子扩大了,道路、街市、高楼大厦,都扩大了,多么魔幻),人性是温和可亲充满人情味的(香港是功利主义社会,锱铢必较与深达骨髓中的小市民的算计是多么无趣,难道是自己恋爱中天天开心,智商反倒上升,做那些处理人际关系的算计反倒通达了),她也怀疑自己是看上他的帅?他的帅气是标配感加上有特点,尤其是简直只有她一个人才能感到的特点的。他的钱?他的家境出奇的好,又出奇的爱她,他开玩笑说,“我爱你的力量就是我的才华,我的才华就是我爱你的力量。那才都是——钱,实实在在的钱。”
反躬自省后发现她没有欺骗自己,于是她放下一颗小心,全心投入恋爱当中,只是享受着恋爱带来的所有,时时刻刻享受着恋爱中的无限、无限,那真是无限扩展着自身的,仅仅因为他的——不存在!当他不存在他才永远拥裹在那一道辉光、光辉当中,才有怎样打量也睨顾不清的幻美的脸庞(他是英俊的,俊美是形容青年的,而他已经渐入中年,却全身散发熟悉、熟稔一切的气息,那气息本来任何人看来是无色无臭,只有她看来是紫色的,雨夜黑郁金香那样水淋淋、香香的,仿佛她的视觉中可以长出耳朵、嘴巴、皮肤、犁鼻器……看出他的所有,浑然为一,又散而无为,他不存在又到处都在)。她想起他引苏东坡的话,“君子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声音温和亲切,接着是,“遇见你我才发现世上有那么多值得舍弃的东西,也就是物,君子物物而不物于物,过去我是物于物,现在我才是物物,使我每一分每一秒都想要做点什么,让我们的生活过得更好,更快乐。”她笑骂,“好啊!你这是当我是物啊?”“物并不存在,只是哲学上的一种概念虚构,我是说你唤起了我对这个充斥着物的世界的最美的感受了,电脑、家电、电梯、电车、AI商城、大超市、无数巨型公司,这一切如同地球上的皮剥去,我看到这皮肤下茁壮的青草、树木、动物,也包括人,它们都是物,一种非存在,使我什么也抓不住、系不住,但是有了你,我感到从所未有的自由了,世界如同一张皮从我的脚下抽走,而我获得了无数星星点点毛孔般通透的自由,仅仅由于你而获得的这自由。”
她报以清脆笑声,“据我所知,古希腊的怀疑论者怀疑世界的第一原理就是假设世界并不存在的,也就是说,无物存在。”她做为死人化妆的工作,连带唤起许多哲思,读过许多哲学著作,只怕学养不在哲学系大学毕业生之下。她亦觉得荒谬,但认为要勇敢说出自己的意见,一字一顿,“那么,也要当、你、不、存、在、了。”他笑了,跟她笑在一团,她笑得格外欢畅,因为通常只有跟闺蜜大扮可爱之后会笑成一团,跟男朋友也成?奇趣无穷。
如果她去得早,还会在宋皇台见到他,但是她去得更晚,天空中星子眨着狡黠眼睛,天边甚至有隐隐鱼肚白了。去的时候,她只是想在曾跟他有最美妙共处的地方多待一阵。宋皇台并不是什么特别的香港景区,除了一块大石和花圃、锻炼场地之外,其它乏善可陈,前几日的黑雨、8号风球使她想起时觉得疲倦,因为颇有些那时拖的总结材料要给殡仪馆写,这使她自己也不能置信,难道有他的日子不是格外振奋吗?哪怕是想到任何乏味、郁闷的事情也振奋。这才刚刚闹出这回事,情绪就如此急转如下吗?像他那样一个男子似乎是孤悬在虚空中的,独属于她的惟一,她不能想象失去他会怎样。她和他喜欢约在宋皇台打打羽毛球、小跑,只因这里有块空地,可是现在借着天色熹微,看出去有告示说为了防范疫情,这里不再容人打球、运动,她想这或者是借口,总之就是不让人开心……等等,她看到了什么?那是一簇簇的紫色、白色的双生茉莉盛开了,有些紫花已然褪色,它们将转为白色,而白色的有些花朵将转为紫色,片片的白色、紫色、浅紫色,花色只在纯白与深紫之间萦回,似乎永恒相依,这真是神奇的花种!他们也曾经谈到过双生茉莉,他说,“双生茉莉不是茉莉,而是别科,但也不用查了,觉得美就好,什么都去弄清楚,颇为无趣。”她说,“是啊!不用去弄清楚,不过找个调色板画画倒是好的,紫与白之间还有那么多色带、色感,如果忠诚于视网膜,该看出多么微妙、动人的颜色。”
那时候他们谈到印象派绘画忠诚于视网膜所见的光影绘画的议题,是以她那么说——但是那是典型的言不应心,所有的色彩历历都在眼底,在彼此眉间心上,有什么好画的?他们静默,世界在他们的静默中似乎集聚了无穷无尽的幸福,出离于任何言说的美好到无法想象的幸福。可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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