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 | Penana

　　七月白天盛暑難耐，後半夜轉涼了不少，齊楊身上破損的白衫被鮮血染紅，服貼的黏在起伏的胸膛上，一時分不清是傷口滲出的血，還是氣溫上升冒出的汗，但有一點是知道的——他整個人都不好過，幾乎快要涼透了。

　　間諜的命很特別，有時重如泰山，有時輕如鴻毛，而兩者之間，也就一線之隔。

　　當你的身分被發現的時候，剩下的就似夏夜裡刮過的風，悄然而逝，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齊楊側身躺在地上，全身軟趴趴的，眼睛上的腫塊致使他無法把眼前的景色看清，他只能從半睜的眼睛往外看去，模糊的兩三人影在眼前展開，皎潔的月光在天邊高高掛著，空氣裡似乎瀰漫著剛下過雨的潮濕氣味。

　　齊楊記得，被發現的時候，他還沒意識到這天要變了，還和向他走來的＂夥伴＂打招呼，問他們吃過飯了沒有。

　　唉，做人就是不能太過禮貌，現在想來真是好心被雷親......齊楊閉著眼，忍不住笑出了聲，那聲音太小，也沒幾個人聽見——但有個人，從他身邊走過，恰好和他對上了眼。

　　昏暗的燈光打在那人的身上，蓋在黑色鴨舌帽下的面龐看不出悲喜，往下看去，那一雙墨黑的眼瞳卻在黑夜中特別明亮，齊楊一瞬間就捕捉到了他的視線。

　　齊楊這次的任務，便是潛入組織內部，找尋機會和外頭的夥伴裡應外合，將整個組織打散，一舉殲滅，像是下餃子似的全部丟進監獄裡滾煮，讓他們知道牢獄之苦——但他有時候會想，這些人沒有心，又怎麼知道何謂痛苦。

　　受害者身上的苦痛會不斷延續，就算強忍著熬過去了，那始終是一道永遠無法癒合的裂痕，直到死亡溫柔地將它抹去。

　　一想到受到傷害熬不過去自殺的人們，齊楊看著那遠去的背影，眼神又冷漠了幾分。　

　　齊楊身上都是傷，身體幾乎是風中殘燭，能動的部位少的可憐，只剩一雙眼珠子勉強能看見，還有細微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飄了過來。

　　齊楊想要聽清，但不管怎麼努力，也只能聽見不成文字的隻字片語。聽不清的聲音比聽不到還要讓人厭煩，齊楊牙一咬，眼一閉，打算在死前飽睡一頓——畢竟這些人也不可能給他一份豐盛的最後晚餐當作餞別禮。

　　齊楊不是不怕死，就是這樣的場景在潛入組織之後，他想了千遍萬遍，甚麼樣的苦痛都在腦海裡反覆演遍了一遍，偶爾嚴重些，入夜了還會做些惡夢，醒來後旁邊的人還會關心他幾句。

　　「沒事......」齊楊訕訕的笑了兩聲，打混了過去。他總不可能說，我夢到被你拿刀砍死了。

　　諸如此類的事發生多了，現在就要在頭上降臨了，齊楊甚至有種放鬆的感覺。

　　死亡竟然成了最為安穩的搖籃......那失了血色的薄唇，卻是忍不住勾了勾——笑他的人生，也笑他的命，如紙般淡薄，不輕不重。

　　齊楊閉著眼，不遠處又傳來了聲響，那是漸漸遠去的腳步聲，還有一個聲音從遠處朝他走來，而後在他面前停下，久久不出聲，也不離去。

　　真不知道在磨蹭甚麼....齊楊不睜眼，就這麼躺在地上，沒想到這人這麼磨蹭，也不給一個痛快，真是倒人家胃口。

　　「你怎麼就不快點呢......」齊楊終於是忍不住。他的聲音很輕，甚至有種虛無飄渺的感覺，似乎在過幾分鐘，那口氣就要沒了。

　　他不知道這殘破的身體還殘存幾次一吐怨氣的機會。

　　等待的時間總是過得很慢，明明時間從來都是一個速度，但人總是會因為各種原因對時間的速度快慢產生了偏差。

　　「磨磨蹭蹭的，你是不是不知道太陽穴在哪裡？」齊楊看他還是沒有動作，又開了口，他本想要抬手敲敲自己的額角，但身上的痛楚讓他根本無法行動，只好繼續耍他的嘴皮子。

　　「你知道我最悲傷的是甚麼嗎？」

　　那人沒回話，齊楊也沒理，自顧自地說：「午餐吃得少，現在有點餓了......看來是要下去做個餓死鬼囉。」　　　

　　齊楊閉著眼，嘴裡念叨：「吃沒吃飽，睡沒睡飽，錢攢的也少，人生好難啊......」像是想起了過往的種種破事，他嘆了一口深長的氣，這一氣差點沒讓本就虛弱的他缺氧暈死過去，只是猛烈的咳嗽了起來。　　

　　在這幾聲咳嗽聲中後，那人還是遲遲沒有動作，齊楊翻身，仰天躺在地上，呼吸微弱的像是隨時要去了一樣。　

　　終於，那男人像是才聽到了齊楊的碎念，半蹲了下來，俯視著他。

　　不得不說，那是雙好看的眼睛，細長的眼眸冷冽逼人，墨黑的瞳色似廣闊無邊的夜。

　　那裡甚麼都沒有，無月無星無光。

　　那人沒說話，隔著布料的手指在他唇上輕輕抹過，那力道很輕，像是對待易碎品一樣溫柔，而後擦過了臉頰，直至耳尖。

　　這是甚麼殺人前的儀式嗎？......齊楊忍不住想，但這念頭很快就散去了，多想只會頭疼，況且他現在真的好累，沒那個力氣再去細想。

　　齊楊閉上了眼，原本混沌的腦海中卻浮現一個少年的身影，他們坐在學校天台，互相傾訴以後的夢想，看著天邊夕陽緩慢降落，最後消失在地平線上——就好像那位少年一樣，最後消失在他的生命裡。

　　齊楊沒再睜開眼，也不說話了，只是任由睡意侵襲自己的身體，迷迷糊糊中，他似乎聽見男人低啞的嗓音在身邊響起，混雜著刺耳的鈴響，由遠而近——他不會認錯，那是他這輩子聽到爛的警車鳴笛聲。

　　「睡吧......醒過來就沒事了。」

　　他聽見男人說。

　　再次醒來的時候，齊楊在一間單人病房裡。

　　齊楊訥訥的看著天花板，直勾勾地盯著好一回兒，腦海中的思緒越來越混亂，甚麼亂七八糟的念頭攪和在一起，這讓他又閉上了眼，直到時鐘不快不慢的滴答聲平靜了他的腦海，才又睜開了眼睛。

　　他活著，他還活著，他還能聞到這刺鼻的消毒水味，和感受到從窗外灑落的溫暖陽光，身上時不時傳來的頓痛幾乎是一種獎勵。

　　他在作夢吧，齊楊想抬手往大腿捏去，但他發現自己舉不動手，眼尾餘光還看見大腿被裹了一層又一層的紗布，別說捏腿了，連抓癢都做不到。

　　『喀噹』一聲，齊楊循著聲源看過去，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從門外進來，而後像是看到了甚麼，停下了腳步，旋即又跑出了門，看上去頗為驚訝的樣子。

　　「醫生、病人醒了、病人醒了！！」

　　那尖細的聲音喊道，由近而遠，聽上去嚇得不輕。

　　大驚小怪......齊楊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是默默吐槽。

　　如果齊楊知道自己昏迷了一個禮拜，大概就不會覺得護士小姐的激動是大驚小怪，反而合情合理。

　　護士小姐出去後，回來的人數多了，其中有幾張熟面孔，能夠馬上趕過來，看來是在外面守了不曉得幾天。

　　齊楊想要爬起來，但是被人喊停了。

　　「齊楊你剛醒來，身體還不好，躺著就行。」

　　說話的人是個眉目和藹的中年人，是他的前輩，齊楊想要說些甚麼，薄唇啟口，吸入的空氣卻是讓他一陣咳嗽，那人一看，便匆匆地倒了杯水，插了根吸管放在了他的唇邊。

　　「慢慢喝，你慢慢喝。」他道。

　　齊楊小口的啜著，相比前輩的溫柔，其他人就像雕塑一樣，佇立在原地，看他的眼神甚至透露著冷漠。

　　這感覺不太好，像是被人審視著。

　　「齊楊也才剛醒來，身體不好，你們要調查甚麼，我看之後再說吧。」前輩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調查那兩個字像是經過特別處理，齊楊一下就明白那些人看他的眼神是甚麼意思。

　　逃出生天，或許不是一件好事。

　　前輩推著那幾個人出去了，留在病房內的人少了一半，護士小姐又叮囑了幾句，才又離開了病房，而她這一離開，原本安分站著的金髮青年撲了過來，趴在了床邊放聲大哭。

　　「齊哥我以為你不會醒來了。」

　　齊楊還記得，護士小姐最後一句叮囑是，病房內請保持安靜。

　　「你還記得你跟我借的遊戲主機嗎？」

　　「我沒傷到腦，謝謝。」齊楊發現喉嚨已經適應，能說話後，終於是選擇不再沉默。

　　「可惡。」像是吃了閉門羹一樣，金髮青年嘖了一聲。

　　「還好你醒過來了。」站在床角的另外一人道，俊俏的臉上勾勒著一抹笑。

　　「恩。」齊楊看了他一眼。

　　「還好......」

　　病房內除了齊楊，站了三個人，一個是帶他多年的前輩，和前年剛入職的屁孩菜鳥，以及共事多年的同事。老中青三人就這麼站著，也不顯得突兀，反而似一道牆，堅不可摧。

　　「那些人想要做甚麼，你應該很清楚吧。」搭過椅子坐在床旁的前輩說。

　　齊楊點了下頭。他又不傻，那些人的企圖再加上前輩說的話，他很快就了然於心。

　　警方高層不過是好奇，好奇他怎麼活下來的，好奇他如何在那種險境中逃出生天——而這份好奇隨著時間慢慢發酵，逐漸變質——懷疑他是怎麼活下來的。

　　齊楊知道，除了眼前這三個人之外，大抵不會有第四個人信任他。

　　「我不確定我的身分何時暴露的......」

　　齊楊在病床上坐起，正前方是一台紀錄用的攝影機，旁邊站了兩個人，不曉得在筆記本上寫些甚麼，床邊則坐著一個中年男子，詢問他各種問題。

　　「那天早上，我記得下過了一場小雨，我和組織內的其他夥伴處理完一批要在運送往國外的毒品後，就回到了平常聚集的地方。」他用著四平八穩的語氣，敘述著這段潛入任務的故事。

　　故事很簡單。

　　一個年輕的普通男人因為工作壓力過大而染上了毒癮，藉由旁門走道，陰錯陽差之下被引薦進了販賣毒品的恐怖組織，成了最底層的打手，又過了幾月，憑著敢衝敢拚的果敢個性，被上層提拔，一躍而上成為組織內的高層之一。

　　而這一切，在他暴露真實身分後，蕩然無存。

　　「那時候我們接到了一通報警電話，是誰為你報的警？」中年男子說。

　　「我不知道，那時我受了很嚴重的傷，腦袋昏沉沉的，幾乎快死了。」齊楊攤開了手，「或許是上帝憐憫我，祂打的電話。」

　　「噗哧——」

　　這聲輕笑來自於站在角落的金髮青年，後者看見大家都在看他，連聲道不好意思後，便被拎起後領趕了出去。

　　細小的插曲並不礙事，中年男子輕咳嗽了一聲，又轉回了正題，繼續問道：「組織的基地在哪，你有查到眉目嗎？」

　　「還沒，他們太賊了，分部有好幾個，總部更是很少人知道真正的所在地。而且他們每個人的代號也多的不行，還有暗號，你知道嗎？我快中暑了竟然是冰毒。」

　　諸如此類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代稱，齊楊越說越起勁。眼前的幾個人也從他越發跳脫的話題中察覺到他話中有話。

　　就差齊楊脫口問一句：『我現在說的這些，你們會信嗎？』的反問。

　　誰會信呢？標籤已經在身上貼下了，都說謠言止於智者，可這世間能有多少智者？

　　當那些人只是關心他的任務內容，而不是他性命垂危這件事時，齊楊心裏就有一股火在悶燒，那火越燒越旺，若不是前輩看情況不對，好說歹說的把調查人員哄出去，他大概當場就炸了。

　　「你好好休息。」從門外回來的前輩拍了拍他的肩。

　　齊楊卻像是受了委屈賭氣的孩子般，扭過頭背對著他，沒答理他。

　　「我走啦。」前輩理解他，也不責怪，便帶著其他兩人離開了病房內。

　　門被拉上，阻隔了不少的聲音，四周慢慢地安靜了下來。

　　齊楊轉過身，仰天看著天花板，腦海裡浮現的，全是中年男子說的那句話。

　　是誰為我報的警......

　　那時候，站在他身邊的，就剩那位被組織成員稱為代號Ｄ的高階幹部。

　　恍然中，他想起了男人最後說的那句話。

　　「睡吧......醒過來就沒事了。」

　　關於Ｄ這個人，齊楊知道的資訊不多，基本上都是簡單的資訊，一眼看去就能知道，沒有經過各種提示推敲得到的答案。

　　說白點，對於組織成員來說，Ｄ這個人就像一張白紙，所以齊楊也沒辦法從他們身上再得知到更多的消息。

　　但現在看來，他才是問題的核心。

　　齊楊坐起身，拿出了在臥底期間紀錄用的小本子，上頭破舊不堪，幾個小地方殘留了血漬，顯然是經歷了一場激烈的爭鬥——現在想來，被發現或許是因為這本小本子。

　　大概是被誰看到了......雖然齊楊總是隨身攜帶，但被看見的機率也不一定為零。

　　他為甚麼會放過我？

　　齊楊忍不住想，翻閱的動作沒有停下，從後面往前一頁一頁翻著，直到紀錄本上寫著Ｄ初次出現的時間和發派的任務時，才突然停下來。

　　那是他加入後第二個禮拜。

　　說巧不巧，而在那之後，他的地位有了大幅度的提升，那時候的順利，一切都讓他覺得不可思議。

　　齊楊本來覺得是自己好運，命裡自帶的福氣。現在想來就好像有人在後面操盤一樣......然後在一瞬間崩塌，又被人胡亂地修補。

　　「呵......」似乎是想通了甚麼，齊楊的眼神一下子暗了下來，冷笑出聲。

　　這王八，拿我當槍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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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

　　齊楊久違的回到了辦公室，嘈雜的電話鈴聲又在身側此起彼落，明明以前厭煩到不行的聲響，此刻卻是覺得格外懷念。

　　有些東西變了，有些東西沒變。

　　沒變的是桌上那些沒人整理過的資料本，就好像在等著它的主人歸隊一樣，還有桌旁等待著他的同事；改變的是窗外由黃轉綠的枝葉，和不遠處悄悄看著他的懷疑目光。

　　Ｄ這傢伙，讓他苟活的目的大概是為了讓他在警局內無路可走。

　　「歡迎回來，齊哥。」

　　聲音裡那藏不住的喜悅從旁邊響起，齊楊轉過身，正好對上金髮青年的眼。

　　「我回來了。」

　　慶幸的是，還有人在等他。

　　齊楊歸隊，白尚安是高興壞了，往他桌上丟了一堆又一堆的文件檔。

　　以他現在的狀況，出外勤是不可能了，上頭的人可『不放心』他拖著一個尚未痊癒的身子在外頭到處跑，深怕出了甚麼『意外』，和甚麼人勾搭上了，這後果可沒人擔當的起。

　　一聽到齊楊這段時間得負責內勤勤務，平常被工作壓得喘不過氣的白尚安著實高興。

　　「齊哥，這些就交給你了。」

　　齊楊坐在位置上，掃了桌上的文件堆一眼，而後向後一仰，兩腳一抬，兩隻大長腿舒服的擱在桌上，說：「我是傷患。」

　　「對啊，我知道你是傷患，怕你身體扛不住，所以組長把你丟給我做些簡單的工作。」

　　「我現在抬不動手，挪不動腳。」

　　「你明明就抬起腳了。」

　　「我說的是現在，剛才不算。」

　　「......」

　　白尚安就該知道，齊楊不可能乖乖地替他分擔工作。

　　俗話說的好：『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自己最好。』，年紀越來越長，看的人越多，白尚安便越發覺得古人說話極為有道理。

　　畢竟，他們遇過的混帳也多。

　　「算了我自己來。」白尚安也算好脾氣，又或者說，他也覺得齊楊待在這裡是屈才，替他覺得憋屈。

　　白尚安低頭在鍵盤上敲敲打打，時不時地往齊楊的方向看，後者不發一語，只是側身望著窗外的白雲發呆，背影看上去頗為落寞。

　　「齊哥，別擔心。」白尚安忍不住道：「組長絕不會讓你揹著鍋到處跑。」

　　聽到白尚安的聲音，齊楊轉過了頭，道：「甚麼鍋？等一下午餐吃火鍋嗎？我要南瓜元寶的。」

　　「......」

　　白尚安不想說話了。　　

　　看白尚安吃癟的表情，齊楊忍不住笑了，而後轉過頭繼續看著窗外。

　　這鍋揹或不揹，老實說他不怎麼在意。他母親總是說，做人行的正，也就不怕影子歪，不愧對自己，也就不必要對他人的猜忌懷疑感到手足無措。

　　『走好你的路，做好你自己。』他母親總是這樣說，他也總是這麼做，或許也是因為如此，才造就他臨危不亂的個性。

　　天塌下來有高個子擋，他儘管蹲下就好。

　　齊楊此行任務雖然以失敗告終，但要說完全沒有收穫，也是錯誤的。

　　「我曾經潛入其他高層幹部的房間中，盜取到一些交易的時程，雖然不曉得在知曉我身分後有沒有更改原定計畫，但我們可以賭一把。」

　　「會不會太有勇無謀了？」

　　「賭博本來就是高風險高報酬，況且這次我們在暗，他們在明。」齊楊將筆記本攤開，擺在桌上，「這個地址我調查過，是個在港邊的廢棄舊大樓，大概是為了方便交易結束後將毒品運往海外，才選擇這個地點，我們可以趁交易結束後將他們一網打盡。」

　　齊楊說完，發現大家都沒說話，幾個人臉上都浮現了猶豫之情。

　　命只有一條，賭命這種事，每個人都玩不起。　　

　　齊楊知道這個道理，也沒有過度勸說，只是把選擇權放在他們手上。

　　約莫幾分鐘的時間，有人說話了：「或許我們可以試試看。」

　　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入職以來，一直仰望的前輩，同時也是他的組長，林正義。

　　林正義掃了旁邊職位和自己一般高的組長們一眼，道：「年紀比你們小的孩子賭上命給你們拿出的線索，現在卻要當縮頭烏龜嗎？你們這群死老頭。」

　　「你才老頭，你全家都老頭！」說話的人像是無緣無故被踩了一下，聲音拔尖了不少，哼唧兩聲便過去了，也沒人理他。

　　「我就是在考慮，老傢伙你又不是不知道......」另外一個人說。

　　「知道甚麼？」林正義掃了後者一眼，許是年紀或是職位較對方低的緣故，那人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丟出資訊的齊楊一眼後，便沒再說話。　

　　僅僅一眼就知道箇中緣由。

　　「你們非要活著的人難堪就對了？」林正義冷笑了一聲。

　　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沒有半個人吭聲，彼此卻都心知肚明。

　　沒有共識的會議很快就結束了，齊楊和林正義走在廊上，窗外陽光正好，蟲鳴鳥叫，好不熱鬧。

　　「天氣這麼好卻要窩在這小地方開會，真是糟蹋了好天氣，去烤肉喝酒都比跟這些人見面浪費時間好。」林正義說。

　　「大白天翹班不好吧。」知道組長只是愛開玩笑，齊楊也只是口頭應付幾句，而後低聲了說了句謝謝。

　　沒頭沒尾的道謝，林正義還是聽懂了，他側頭看了一眼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受了委屈而表情微恙的齊楊，抬手拍了拍他肩頭，也沒再說甚麼。

　　有時候，無聲的安慰比有聲的鼓勵更有力的多。

　　那之後又過了幾個禮拜，時序入秋，天氣轉涼。距離齊楊筆記本上的交易時間又更接近了，卻始終沒人再提起這件事。

　　齊楊依舊和白尚安窩在辦公室，整天都面對著從四面八方湧上來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申訴。也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現在科技進步，導致文明退步，明明簡單幾句話就能解決的事情，要搞的烏煙瘴氣，傷了彼此和氣。

　　「他們就該像我這樣，種些花花草草，修養生性。」

　　自從被下了不明文規定的禁足令，齊楊就在自己座位後方的窗台上擺上了幾顆盆栽，養了幾株多肉植物，說要防小人；幾種可食用的蔬菜，收成之後說要上網兜售；還有為了接下來即將到來的冬天，而先買好放在櫃子裡收著的草莓種子。

　　「那是因為你很閒。」被淹沒在文件堆裡的白尚安頭也不抬，打鍵盤的手一刻也不敢停。

　　齊楊撇過頭去，挑了下眉：「你這意思是說我偷懶囉？」

　　「我沒有。」他的回應很快，遮在文件後面的個頭又縮下去了些。

　　齊楊探過頭去，趴在了文件堆上，看著白尚安但笑不語，這眉眼彎翹卻是不見笑意，白尚安是背脊發麻，正當他想說些甚麼補救，卻是看見齊楊抽走了最上面的資料，而後回到座位上翻閱起來。

　　看見這幕，白尚安幾乎都要哭出來。

　　天知道白尚安等這一天等了有多久！他每天回家求神拜佛，就是希望他這位齊哥能早點開竅！

　　就在白尚安為這件事潸然淚下時，辦公室的門卻是被人推開，他轉過頭看去，組長和前輩神情嚴肅地走了進來，兩個人的視線不偏不倚地停留在齊楊身上，雖然沒有人開口說話，四個人卻都心領神會。

　　那一刻，白尚安剛死灰復燃的心又涼了一片。

　　「你走吧。」白尚安欲哭無淚。

　　「你保重。」齊楊將手裡的文件又往那堆裡一放，讓它回到原本的位置——就像齊楊一樣，也得回到他原本的位置。

　　「情況怎麼樣？」

　　「有線人來了消息，和你當時候拿到的時程如出一轍。」

　　「他們打算在這次一網打盡。」秦川淡淡道。

　　既然開始要收網了，那一切就簡單了。齊楊點點頭，又聽秦川開口道：「你不介意？」

　　齊楊挑了下眉，只是聳聳肩，笑了下，這笑卻是不懷好意。　

　　要算帳也得先等拿到帳，一來二往才不至於截長補短，更何況這次行動也是賭運氣——賭那些人不知道，賭他們沒有知而作不知。

　　不知為何，齊楊突然想起放過他一命的男人，心裡陡然浮上了一股不安。

　　那是寧靜深海前的平浪，遠處是即將到來的暴風雨。

　　要放長線才能釣大魚，如果Ｄ沒有想到這一步呢，如果他不知道自己已經知道時程呢......但如果他知道呢？

　　齊楊搖了搖頭，把最壞的情況甩出腦海，靜靜地聽著台上組長和其他同事的匯報。

　　他們追查這販毒組織已經三年有餘，較其他近年後起的組織中，算是最為突出的。相較於其他組織一盤散沙，一旦出事便群鳥獸散，一個咬一個，這讓齊楊他們做事的時候輕鬆得多。

　　但他們不一樣，好不容易逮到一個，卻似啞巴，噤口不語——就好像有一隻手死死的掐在那人脖頸上似的。

　　「通往廢棄大樓的路主要有兩條，一條是主要道路，一條是未開發的石子路，理論上來說，會選擇從石子路走的機率大的多，但為了不要節外生枝，這兩條路都必須有人看守。」

　　「那水路呢？會不會也有可能。」秦川說。

　　「不太可能，我觀察了他們很久，基本上都是在一些人群眾多的地方交易，好掩人耳目。只有少數交貨量較大時才會在這種人煙稀少的地方。」齊楊說，「更何況雖然廢棄大樓距離港邊算近，但也有一段距離，在交易上多出額外的時間就等於多出風險，他們不可能這麼做。」

　　齊楊的語氣篤定，秦川點了下頭，表示明白。

　　「他們不會走水路，但買方會。」齊楊又說，看向了站在台上的林正義。

　　「嗯，所以我拜託了海巡署的同仁在附近沿岸邊待命。」

　　要捕一條大魚，就要用一張大網，只要進到這網內，就沒有出路可逃。

　　會議結束後，齊楊看著桌上的資料，上頭是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模糊的男人背影，下面則寫著幾個字——疑似為Ｄ背影的男子。

　　「終於要結束了嗎......」

　　齊楊拿起那張照片，喃喃自語道。

　　從被派遣組織內潛伏開始，已經過了一年了，這一年宛如一場隨時都會醒的美夢——一切的安穩平靜在夢醒後便杳無影蹤，下一刻就會陷入險境。

　　慶幸的是，他從那裏逃出來了，雖然這條路走的不算光彩，還不能和他人說起。

　　他始終沒告訴其他人，當時候替他報警的究竟是誰。

　　「等結束後，我請你們吃飯。」林正義不曉得甚麼時候走過來，站到了齊楊旁邊，拍了拍他的肩頭。

　　「我想吃五星級大飯店裡面的西餐。」站在一邊的秦川道。

　　「混小子，專挑貴的吃哈，你組長我還有家人要養耶。」

　　「沒錢裝甚麼闊少！」秦川就算被勒住了脖子，仍舊散發著叛逆的氣息。

　　「你這小子真的是欠教訓耶！」

　　兩個人推攘著出去了，秦楊笑了下，放下了手中的照片，快步跟了上去。

　　那之後，夜幕降臨。

　　後來白尚安從齊楊口中聽到的，除了逮捕了一行不法之徒外，還有林正義的死訊。

　　人們常說正義不死，其實是錯的。

　　白尚安頹喪地坐在靈堂外的長椅上，旁邊或坐或站的人清一色都是熟面孔。臉上的表情各異，有的悲傷、有的愧疚，有的站在門外抽菸，看著不遠處的天空神色平淡，似乎早就看淡了生死，但那雙眼睛卻明顯有哭過的痕跡。

　　生死難逃，所有人都知道，但無法那麼輕易的做到捨得。

　　白尚安又抹了一把臉，將快要落下的淚抹去，而後他看見齊楊從門外走進來，一臉肅穆。

　　平常嘻皮笑臉的表情看慣了，這一變化他很快就注意到了。那眼裡再也沒了平時的晶亮，只剩一張被陰鬱遮掩的難看表情，秦川則跟在他的身邊，表情也好不到哪去。

　　他和林組長的關係不深，從入職到現在也不過一年半，再加上工作性質不同的關係，見面的機會比起另外兩位少得多，但組長對他的關心並不會因此減少，甚至會在他生日的時候送他一點小禮物。

　　在其他人包括他自己都遺忘的生日，卻是被人牢牢惦記著，他還記得收到禮物時的那份感動。

　　感動會長存，但記憶不會。記憶會隨著時間淡忘，人們會隨著時間忘記很多人，很多事，很多物，但當時的那份感情永遠不會消失，會永遠留存在心中......

　　就連傷痛也是。

　　齊楊站在靈堂外，聽著裡頭傳來組長妻子痛不欲生的哭喊聲，這聲音幾乎要椎心刺骨。他撇頭往裏頭看去，孩子死死的攢緊母親的手，呆愣的望著那張笑容滿面的照片，不哭不鬧。

　　一個才八歲的孩子，卻要懂生離死別這幾個字的涵義。秦楊想起兩年前母親因病離世，那時候的沉痛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一個二十多歲的大人都招架不住，一個才八歲的孩子又怎麼能夠承受。

　　這天那麼大，那小小的肩膀怎麼扛的住。

　　「如果死掉的是我就好了。」齊楊握緊了拳頭，身子止不住的顫抖著。

　　「我們不希望組長犧牲，當然也包括你。」秦川聽見他說，語氣裡有些怨怒：「你會希望我代替組長犧牲嗎？」

　　齊楊抬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答案卻是不言而喻。　

　　誰都不應該為這種事付出性命，這份勝利的代價誰都承擔不起。

　　凡事都有意外，比如正以為一切都如預料之中時，半路殺出了一個程咬金——有人趁警員不注意時，拔了對方的槍，在其他人還未有反應過來時，有人應聲倒地。

　　那人便是林正義。

　　他的喉管被子彈打穿，溫熱的鮮血似瀑布般噴湧而出，怎麼止都止不住。

　　有時候，生命消逝的特別快，每一秒都讓人難熬。

　　告別式結束後，齊楊回到了辦公室，在組長的桌上擺了鮮花，又把警徽等證件擺在他的桌上。他的座位不讓人坐，也不讓人更動，就這麼放著，好似甚麼都沒有變般。

　　對此沒有人說甚麼，平日裡常鬧口角矛盾的所有人在這時候達到高度一致的默契。

　　令人窒息的默契。

　　「齊楊，ＤＮＡ報告結果出來了。」秦川站在門邊道。

　　「好。」齊楊應了聲，看了一眼組長的位置後，便走了出去。

　　這次行動不能算大獲全勝，但也不算失敗，至少逮捕了一夥人，其中還包括一位高層——那人便是被稱為Ｄ的男人。

　　只不過，帶回的是一具死屍。

　　「我們在ＤＮＡ的檔案庫裡有比對到相同的基因序列。」秦川將資料交給齊楊，齊楊接過後隨手翻了一下，原本平靜的心海卻是捲起了駭浪。

　　他抬頭看向躺在解剖台上一動也不動的男人，內心浮現的，卻是不同以往的想法。

　　在這之前，他對Ｄ多半是好奇，卻是沒想到在知道對方的真實身分之後，緊隨其後的卻是更大的謎團。

　　「男人的名字叫杜旼澤，長河高校的學生，肄業生，二十多歲時犯下搶劫案，有前科在身。」秦川說，「我記得，你也是長河高校的？」

　　「我是。」齊楊的聲音很低，幾乎沒有一絲溫度，像是從深淵發出，而後歸於沉默。

　　齊楊沒想過會再聽見這個名字，也沒想過兩人再次見面，卻是此番光景。

　　秦川很快地就意識到這份不對勁，也沒再說話。

　　多年前的同學卻在幾年後死在自己面前，以最糟糕的形式見面，秦川完全無法想像那是甚麼感覺。

　　旁觀者想像不到，當事者也好不到哪去，齊楊整個腦袋都是空白的，只是看著杜旼澤的屍體出神。

　　「這些是祂身上帶著的東西。」

　　法醫人員捧著一箱子走過來，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那個箱子裡放著杜旼澤當時身上穿著的衣物，還有一些飾品手錶，以及一把發著冷光的銀色左輪手槍，各別都用乾淨的塑膠袋包著。

　　「左輪槍？」

　　秦川將失去了主人的手槍拿起來，看了眼齊楊：「這人那時候有帶槍？」

　　「......」

　　齊楊從他手邊拿過，手槍看上去不算新，槍身上破損的痕跡不難看出主人使用的次數頻繁。

　　想起那些被抓之後噤若寒蟬的人們，或許就是這個人將槍口抵在他們身後的緣故。底下人的命在他眼裡，幾乎似草芥一樣無用卑微，沒有利用價值就可以輕易割捨。

　　這樣心狠手辣、冷血無情的人，卻沒有在雙方對立、劍拔奴張時選擇開槍，而是默默地讓野獸乖巧的趴伏在腿側。

　　齊楊走到解剖台旁，定定地看著再也不會開口說話的杜旼澤，緊閉的眉目冷如冰霜。

　　「你到底在想甚麼？」

　　面對一個不會再說話的人，這份疑問很快就石沉大海，永遠得不到回聲。

　　他是從甚麼時候知道他是齊楊呢？在他身分暴露的時候，還是在他穿著警服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還是在更早之前，他以間諜的身分潛入的時候？

　　齊楊咬緊了唇瓣，思緒一片紊亂，完全沒有弄明白眼前這個人的行為模式。

　　恍惚中，他想起了好幾年前，他們的友誼出現裂痕的時候，他也沒有明白。

　　至始至終，他都沒有明白杜旼澤這個人，一刻也沒有。

　　關於杜旼澤的事，齊楊想破腦袋也沒有想明白，便投身於工作，不讓這些破事攪亂思緒。

　　殲滅組織的行動刻不容緩，經歷過一次失敗後，原本躲在黑幕後的人躲得更深，幾乎要融進黑暗裡。

　　間諜任務已經失敗，第一次突破也不算成功，帶回來的人有一半都是低層分子，套不出甚麼實質上有用的線索。

　　但幸運的是，買方是個惜命的膽小鬼。

　　秦川用言語恐嚇幾句，嫌犯就像抖篩糠似的，一句接著一句，像連珠炮似的，沒有停下，語裡還帶著哭腔，抽抽噎噎的，一句話要反反覆覆好幾遍，他才聽得清。

　　他說會和組織接觸，是因為有人介紹，而這個介紹人，他們裡頭也有人認識。

　　「胡焱新？！」從秦川口中聽到這名字後，有人頗為驚訝地叫了一聲。

　　「他是誰？」秦川咬了一口漢堡，看著他，一臉聞所未聞的樣子。

　　「胡焱新，最近在ＹＴ爆火的網絡紅人，秦川你不知道嗎？」

　　秦川搖了搖頭，一臉無辜。除了秦川之外，一旁在拈花惹草的齊楊也是不知道的。

　　齊楊給放在林正義桌上的花瓶澆上了水，低頭照看一下花枝上頭有沒有蚜蟲孳生，確認無恙後便走到人群裡頭，坐在離他們不遠的桌上，並沒有加入只是聽著。

　　「突然就丟了這麼一個大餌，你們信嗎？」秦川像是餓壞了，嘴裡的漢堡還沒嚥下，又咬了一口，幸好是他說話還算清楚，也沒有噴的到處都是。

　　「你說一個前途光明的新秀，幹嘛淌這一趟渾水。」

　　雖然嫌疑人的態度很侷促慌恐，像是為了自保所以著急地把其他人拖下水當替死鬼，但是這一切又太順利了，讓他不免起了疑心。

　　再加上胡焱新的身分特殊，這樣明目張膽的販毒，就這麼無所顧忌？

　　說到底是他藐視警方，還是自信過剩，就不得而知了。

　　「暴利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販毒有多好賺。」說話的人眼睛有光，下一句彷彿要脫口而出說：『早知道我也就賣毒，當甚麼狗屁警察。』。

　　當然，大家多年同事了，也知道這只是玩笑話，也沒人在這點上抓著不放，只是一笑而過。

　　「齊楊，你怎麼看？」注意到齊楊就坐在旁邊沒說話，秦川問道。

　　「可以調查看看，但是不可以打草驚蛇。」齊楊說。

　　秦川點點頭，其他人也沒說話，似乎是都同意了齊楊的決定。

　　「胡焱新，本名王响，今年二十三歲，今年的應屆畢業生。」白尚安將得到的資訊念了出來，投影儀上大多是他直播賣貨的影片和照片。

　　「因為長相清秀俊俏的緣故，很受大部分女孩子的歡迎。賣的物品多半是女性保養品，喜歡他的人還創立了一個後援會，成員多半是女性。」

　　「長相清秀？」秦川看著螢幕上的大臉，又看了一眼旁邊的齊楊，：「我稍微化妝一下應該也可以。」

　　「這算是變相地自誇嗎？」齊楊說。

　　秦川挑眉笑了下。實話說，秦川的外型也是好看的，俐落的短髮，搭配健康的小麥膚色，如果上點淡妝應該和螢幕上的胡焱新差不了多少。

　　這只是個小插曲，幾個人又把目光放在螢幕上，忽地齊楊叫了一下，讓白尚安將照片往回倒。

　　「你看，針孔注射的痕跡。」

　　那是一張和粉絲合照的照片，胡焱新笑的燦爛，笑容可掬，往下看去，雖然是夏天，卻是穿著七分袖，露出的皮膚處隱約可見一塊小紅斑。

　　如果是平常，大概只會覺得胡焱新的打扮只是因為怕曬，紅班不過是蚊蟲叮咬，但現在看來，似乎不是如此。

　　有了這個發現點之後，對其他照片的關切度直接提升一個高度，又讓白尚安把照片從頭到尾放一遍，這一次大家的注意點都在胡焱新不小心裸露出的皮膚上，各個都睜大著自己的銅鈴大眼。

　　胡焱新的打扮一直都是長袖長褲，只有偶爾會露出一兩處鮮少的肌膚在外頭，紅斑也不算明顯——但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上頭時，那些微小的痕跡根本無所遁形。

　　「這人果然有問題。」秦川說。

　　「可以準備逮人了。」齊楊說，而後拍了下白尚安的肩膀，道：「辛苦了。」

　　被拍的人愣了一下，齊楊注意到，白尚安的眼眶漸漸地紅了。

　　再一次，他們深刻的體會到，那個總是用著厚實的大手在背後鼓勵他們的人，已經不在了。

　　胡焱新，不對，王响沒有想到，警方會有找上門來的一天。

　　「快給我接電話啊！」王响緊緊的捏著手機，對著手機一番咬牙切齒，那聲音不大，卻是聽得出他極為憤怒。

　　他一下又一下的戳著手機螢幕，反覆的播出掛斷，額上的汗珠不斷的滲出，最後滴落在手機螢幕上。

　　現在是冬季，嚴寒的冷風本就刺骨，再加上溼了的衣服，更是冷上加冷——就好像他現在的處境，進退維谷。

　　「這王八蛋！！」

　　撥打的電話得不到回應，王响氣得把手機扔在地上，遠處又傳來了一群人奔跑的腳步聲，他牙一咬，跑進了小巷子裡。

　　「他在那裡！」王响聽見有人這樣喊道，他跑得更快了些。　

　　這不對啊，明明說好不是這樣的，他幫忙接線，找買方，每一次接洽時用的都是假身分，不管怎麼樣他的身分都不應該暴露的。

　　知道他真實身分的，只有組織裡的那個人。

　　「該死的！」王响停下了腳步，一拳死死的打在牆壁上。

　　這狗Ｘ養的傢伙，Ｄ竟然敢背叛我！！！　

　　王响心裡一橫，轉過頭，看著從遠處走來的一群人，那雙被粉絲們稱為單純可愛的小狗眼不復存在，只剩下無盡的憤怒和充滿怨恨的難看表情。

　　「王响，我們懷疑你和一場毒品交易有所關連，現在你已經被包圍了，趕快束手就擒。」齊楊高舉著槍，槍口正對著站在屋頂邊的王响——那時候，他也是這樣直指著杜旼澤，最後朝他開槍的人，也是他。

　　那人一步一步的退後，齊楊便一步一步靠近。

　　「Ｄ呢？！你們抓到Ｄ了吧！是那傢伙把我拱出去的吧？！」

　　「Ｄ已經被我們逮捕了！」齊楊順著他的話說，並沒有打算說出實情。

　　「他Ｘ的，果然是他！」

　　「你怎麼確定是他，難道沒有其他的共犯嗎？其他的組織成員呢？」

　　「只有他，知道我身分的只有他，那個王八蛋！」幾乎是從齒縫中迸出的一句話。

　　只有他......

　　恍惚間，齊楊想起了那時候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他似乎到了現在才明白，那句話的涵義，以及他一切的所作所為。

　　杜旼澤，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齊楊！」

　　一道喊聲劃破夜空，齊楊回過神，王响正要從屋頂邊跳下去，打算來個魚死網破。

　　齊楊趕忙跑過去，一個轉身把王响拉回安全的屋頂，自己卻是落在了外頭。

　　「齊楊！——」

　　最後在他耳邊聽見的，只有一個撕心裂肺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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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地一聲，似乎有甚麼倒地的聲音，齊楊緩慢的睜開眼睛，頭上是碧藍的天，耳邊是麻雀啾啾，清風拂過，在燥熱的氣溫中帶來一絲涼快。

　　齊楊爬起身，卻是發現身上沒有甚麼太大的傷痕，只有背後傳來的鈍痛感，他側頭一看，是一張用石頭做的長椅，往旁邊看去，一件水藍色的制服外套掉在地上，胸前則繡著長河高校四個字——想來剛才那聲音，是他睡著後，不小心跌倒在地上發出來的。

　　「長河.....高校......」他似乎剛學會說話，這幾個字說得很慢，又帶著遲疑。

　　為甚麼我會在這裡？......齊楊摸了摸自己的身體，掀起了自己的衣服，的的確確是他學生時期穿著的白色制服。

　　他又轉過頭，四周的景色他是在熟悉不過了。當年學校正在翻新舊大樓，他常常一個人下課往這邊跑，三不五時被工地大哥發現後趕出來，卻還是樂此不疲。

　　後來他帶了一個人，最後剩他一個人。

　　「杜旼澤......」他捏緊了手裡的外套，看了一眼手腕，卻發現上面空空如也，又轉身摸了褲子口袋，也是如此。

　　「......」

　　齊楊差點忘了，他這時候還不習慣戴錶，也沒有錢買對於學生而言是奢侈品的手機。

　　他抬頭看向天際，陽光正好，高掛在頭頂上，估略大概中午時分。

　　中午時分，休息時間特別長，對於一些人是愉悅的，但對於有些人而言，是痛苦的。

　　那時候，他會和杜旼澤認識，就是因為這該死的休息時間。

　　齊楊急急忙忙的穿過了穿堂，經過了幾間教室，轉過了幾個彎。這條路像是刻在記憶最深處，就算已經過了無數年，印象還是極為深刻。

　　路的盡頭是學校的回收場，除了打掃時間，大部分的學生都不會靠近的地方，但有一些人特別喜歡這樣無人的環境——因為不管做甚麼，都不會有人知道。

　　正如齊楊所想，杜旼澤的確在這個地方。

　　遠遠看去，那小小的身子被人推在地上，旁邊的人各個都人高馬大，圍著那可憐青年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霸凌這種事，不管在甚麼地方都很常見，職場上有，社會上有，同儕之間也有。

　　學校是社會的縮影，在經歷社會的毒打以前，最先經歷的是學校的折磨。

　　雖然可以麻木地說出這樣的現實，但當那些事發生在自己頭上時，那份苦痛並不是這麼簡單，三言兩語就可以帶過。

　　齊楊站在牆角，並沒有像上次一樣迅速的做出見義勇為的決定。

　　那是連結他們之間關係的契機。

　　雖然不曉得自己為甚麼會重生，但既然回到了一切的原點，他得做出選擇。

　　與他背道而馳，或是與以往那條路一樣。

　　「啊！——」杜旼澤的頭髮一把被人揪起，痛的他直聲叫喊，瘦弱的身子像是枯枝般在風中飄盪，看上去著實可憐。

　　齊楊握緊了拳頭，咬緊了牙關，腳步卻仍舊沒有絲毫挪動。

　　不管杜旼澤後來做的那些，是否是在幫助他，但在那之前，因為他而死去的人們，他的組長，都是無辜的。

　　他們都是他害死的，齊楊甚至忍不住想，他就這麼死在這些人手上好了。

　　很多孩子下手不知輕重，心裡頭總是抱有一種僥倖的糟糕心態，以為是玩玩，犯了大錯才淚眼汪汪說一句：『我不知道會這麼嚴重。』

　　至於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那就難說了。人心險惡，孩子終歸也是人，那顆心是黑是紅，也沒幾個人知道。

　　這些人約莫十七八歲，就算犯了大錯，也不過是進少輔院......

　　「該死。」齊楊咬緊牙關，這聲怒罵是針對他自己。

　　他記得，後來杜旼澤也是進了少輔院，最後才變成那副模樣。

　　齊楊呼了一口氣，稍微活動了一下筋骨，便衝進了爭執裡。

　　「這人是誰啊？！」對於齊楊的到來，有人驚慌地喊道。

　　「不知道啊！」

　　「管他的，打就對了！」一個長相粗獷的大塊頭說。

　　「這個人好強！」

　　「啊！不要抓我頭髮！」

　　「你踩到我的腳了！」　

　　「幹！操Ｘ媽！臭機Ｘ！」

　　「啊——！」　　

　　一連串難聽的怒罵灌進耳裡，齊楊卻是越打越起勁，不愧是十七八歲的身體，年紀輕輕果然不一樣，再加上肌肉量不復以往的多，就算出了全力拳頭也是軟趴趴的，不至於打傷這些同學。　

　　齊楊一邊對付著這些同學，一邊抽空轉頭看著半臥在地上喘著粗氣的杜旼澤，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會。　

　　杜旼澤，你到底是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這位同學，可以站起來嗎？」齊楊解決了那些同學後，走到了杜旼澤身旁，彎身伸出了手。

　　陽光被眼前的男同學遮擋在後，額際掛著幾滴晶瑩剔透的汗珠，那張清秀的臉龐壟罩在陰影下，在杜旼澤眼裡，卻是特別溫柔和善。

　　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搭在那人手上，細長的手指骨沒什麼肉，卻是頗為有力，一把把他拉起來。

　　「嘶......」身上傳來的刺痛讓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送你去保健室吧。」眼前的男同學說。

　　「不用了，不麻煩。」杜旼澤趕緊搖了搖手，「謝謝你，我先走了。」他似乎有些著急，腳步還沒辦法完全站穩，強制加快的步伐讓整體的走路姿勢變得很奇怪。

　　這時，不遠處響起了上課鐘響，齊楊看了聲源一眼，也不覺得驚慌，但他很快又回過神來，罵了一聲操。

　　他現在是學生啊！

　　齊楊和杜旼澤的教室在反方向，正想起步往反方向跑時，又見到杜旼澤踉蹌著走過來。

　　正以為是要請託他陪他去保健室時，卻是聽見對方小聲地提醒：「下次見到我的時候，記得要裝作不認識我，最近也不要來這裡，不要被那群人看到，知道嗎？」

　　那話語裡的恐懼，幾乎不需要仔細觀察就能看見的。

　　「你是個好人，我不想害你。」最後他聽見杜旼澤那帶笑的聲音。

　　聽見他說的話，齊楊只覺胸口傳來一陣鈍痛，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不適感，從心底泛起，蔓延至全身，卻是如此熟悉。

　　「你要怎麼辦......」

　　他又問了，又問了和當年一模一樣的問題，只是和以往不同的是，少了當年的年少輕狂，多了一份無法言語的沉痛。

　　「我習慣了。」杜旼澤訕訕的笑了下。

　　果不其然。

　　齊楊握緊了拳頭，全身上下的血液像是沸騰般滾燙，他整個身子都在發顫。

　　那時候，他也是這樣說的，那樣溫柔的少年。

　　為甚麼他會沒有發現，為甚麼他會讓事情發展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杜旼澤始終都沒有變，是他......

　　是他一直無視他！是他一直推開他！最後才會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到底都做了些甚麼啊......齊楊抬手摀住自己的臉，內心十分懊惱。

　　「同學，你受傷了嗎？」杜旼澤擔憂的問道。

　　「我沒事。」齊楊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杜旼澤努力的踮起腳尖觀察他的模樣。

　　杜旼澤這時候還比他矮了一個個頭，但經過一個寒假之後身體會抽高，甚至比他還高。　　

　　「你關心我之前先關心你自己吧，你才是傷患不是嗎，杜旼澤。」

　　「我沒關係啦，別看我這樣，我很抗揍.....」話說到一半，杜旼澤愣在原地，而後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男同學，說：「你怎麼知道我名字？」

　　「我叫齊楊。」他抬手揉亂了那棕褐的短髮，「現在你知道我的名字了，扯平。」

　　「這樣有些不對吧......」這理由太牽強，杜旼澤微微蹙眉。

　　「反正呢，以後我就是你大哥，你就是我罩的，懂嗎？」

　　「啊？！」杜旼澤更驚訝了。　　

　　天上掉下來一個救命英雄就算了，還說要當他的大哥，他甚麼時候這麼好運了？

　　「走吧，我帶你去保健室。」

　　「等等、我不用——」

　　「再說一句不需要我就把你抱起來。」

　　「诶？！」

　　杜旼澤沒敢再吭聲，沉默地跟在齊楊後面，目光落在被他牽住的手腕上。

　　大概是擔心他的傷口會因為大動作而引發疼痛，齊楊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早上清晨會在校園空曠地方看見正在運動散步的老人，查覺到對方的溫柔，杜旼澤心底泛起了一股暖意。

　　經過教室的時候，看見他倆走過的學生在教室內窸窸窣窣，講台上的老師注意到這點，變轉過頭去，正好捕捉到離去的背影。

　　「同學們，現在是上課時間。」老師的語氣不算糟，只是手裡拿著的藤條隨著他的動作盪了盪。

　　杜旼澤本來就不習慣做翹課這種事，就算眼前的老師自己不認識，心底湧上了一股歉意，正要道歉，卻是被齊楊擋在了後面。

　　從齊楊輕佻無所謂的態度上來看，不難看出他本身就是做這種事的慣犯，只見他一點也不心虛，輕描淡寫道：「同學受傷了，我帶他去保健室。」

　　「齊楊？」似乎才看清來人是誰，講台上的老師推了一下老花眼鏡，又道：「你自己不學好就算了，怎麼還拉其他同學下水。」

　　似乎根本沒聽到齊楊說的話，這話說的牛頭不對馬嘴——又或者說，他打從心底認為齊楊在說謊。

　　齊楊本就不是甚麼好學生，翹課這種事他常常做，所以被誤會也是情理之中，他也沒生氣，只是又重複了一次：「同學受傷了，我得帶他去保健室。」

　　幾乎是鸚鵡的程度，老師也不知道該說甚麼，只是道：「好吧，快去快回，你這節是數學課吧，我等一下在幫你和數學老師說。」

　　「謝謝老師。」

　　齊楊說完這句話後，朝著他點了下頭，後者是一臉又驚又恐的模樣。

　　這孩子，竟然會說謝謝？......老師抬手挪了一下有些歪掉的眼鏡，內心雖然起了波瀾萬丈，表面上卻是裝做波瀾不起。

　　他抬眼看了一眼天邊，這天氣好的不像話，看不見一點白，一片蔚藍，完全沒有要下紅雨的跡象。

　　孩子總有一天會懂事的，老師忍不住想到，心底竟有一絲欣慰。

　　他們到保健室的時候，保健室阿姨正好不在，齊楊讓杜旼澤坐在病床上，自己則在櫃子上翻找，很快就翻到了一個醫療盒。

　　「手給我。」他說。

　　杜旼澤小心翼翼的伸手，那細瘦的手臂上有青有紅，深深淺淺，新舊相接。

　　齊楊見到這幕，才剛平息的憤怒又湧了上來，眉頭微蹙，一雙薄唇抿的死緊——他怕一個沒忍住爆了粗口。

　　從警這麼久以來他也見過不少傷口，比這嚴重的多得很，皮肉外翻的，血流如注的，兩隻手都數不清——但有些例外總是讓他內心絞痛難耐。

　　想到那些受到父母長期家暴尚未成年的孩子，小小的身上有大大小小的傷疤，他就渾身難受。　　

　　這些狗Ｘ養得......齊楊花了好大的努力才噎住了在孩子面前破口大罵的衝動。

　　「那個，齊楊同學......」杜旼澤細小的聲音傳了過來，齊楊才從憤怒中回過神，一臉平靜看著他：「怎麼了？」

　　「你會包紮嗎？」

　　甚麼？

　　齊楊眨了下眼，低頭看著被他抓在手裡胡亂捆成棒球棍的手臂，就連手指都被束縛起來。

　　他不知所措地叫了一聲，而後一邊抱歉一邊解開，嘴裡小聲嘟囔著：「我看白尚安都是這樣弄得啊真奇怪。」

　　「沒關係。」杜旼澤從他手邊解過幾乎爛掉的紗布，三兩下便把自己的左手包紮好，就連用非慣用手，都能把右手包紮得十分完美。

　　看那熟練的動作，齊楊心底又是一陣心疼。

　　「我該回教室了，今天真的很謝謝你。」處理好傷口之後，杜旼澤和齊楊走到教室外，正好聽見下午第一節下課鐘響。

　　齊楊注意到，杜旼澤臉上那份溫柔暗去了一點。

　　「我送你回教室吧。」

　　「嗯......不用，我——」

　　杜旼澤拒絕的話還沒說完，齊楊便走到了他的後面，像是小時候玩的火車遊戲那樣，推著他走。

　　杜旼澤走在他的前面，兩隻腳幾乎要踩在一起，小腦袋瓜不停得轉來轉去，像是在確認周遭沒有那些人的存在。

　　「我告訴你。」

　　他聽見走在他身後的齊楊低聲說話。

　　「以後每節下課我都會去找你，乖乖在教室等我，知道嗎？」

　　聽見他說的話，杜旼澤瞬間便紅了眼眶。

　　幾乎每節下課，杜旼澤都在逃難，沒有人願意幫他，也沒有人可以幫他。

　　幫他的人都會被欺負的......

　　「我......」

　　「敢說個不字我就告訴你媽媽。」

　　像是一句咒語，杜旼澤轉過身，眼睛瞪得更大了，像是被欺負的小兔子般瑟縮著身子，驚恐地看著站在背後笑裡藏刀的大灰狼。

　　齊楊記得，杜旼澤最害怕的，就是讓他母親替他擔心。

　　他從來都不敢和母親說，自己遇到了甚麼事，身上受到的傷，用參加拳擊社乎弄過去了——不，也不能全然說是呼弄，畢竟參加得是拳擊社——就是別人去當學員，杜旼澤去當沙包。

　　或許是脅迫有用，杜旼澤抿了下唇，只是默默轉過身去，繼續當火車頭。

　　兩人抵達教室時，上課鐘還沒響，杜旼澤的座位靠窗，齊楊就坐在窗沿上，目光直勾勾的盯著坐在教室角落一群人，也不曉得是不是經過剛才的爭鬥，還是個人怪癖，幾個人都衣衫不整，扣子亂扣也就算了，身材也不好，人家是養眼，他們只能傷眼。

　　「你別盯著他們看。」注意到齊楊的視線，杜旼澤小力的拉了拉他的衣角。齊楊低下頭，看他那如坐針氈的緊繃模樣，也不想惹事生非，只是坐在窗沿上等上課打鐘，偶爾和他聊上幾句。

　　直到課堂老師來過之後，齊楊才匆匆地離開了教室，丟下了一句「老師再見。」後便如風般消失在眾人眼裡。

　　杜旼澤看著那遠去的清瘦背影，忍不住想，他會不會是從天而降的天使，是上帝特別指派他來保護他的。

　　離開杜旼澤的教室後，齊楊並沒有回到自己的教室，他跑去了距離學校最近的公共電話，投了手頭上正好有的幾塊零錢，按下了一串熟悉的數字，靠在耳邊的聽筒似乎能聽見自己如雷般的心跳聲。

　　接電話......拜託妳接電話......

　　鈴聲越來越長，心臟都提到了嗓子口，齊楊握緊的拳頭又緊了些。瘋狂亂跳的心臟幾乎快要從口中迸出，喉嚨像是行走於沙漠般的乾癢難耐。

　　拜託妳接電話......

　　終於在不曉得第幾個音符結束後，電話那頭才接了起來，一個他許久沒聽到卻熟悉無比的聲音傳了過來：「請問你是......？」

　　那是他母親的聲音。

　　「媽，是我。」齊楊紅了眼眶，鼻子一酸，淚珠不斷的從眼角落下。

　　「齊楊？你這時候怎麼會給我打電話？學校呢？你的聲音怎麼聽起來怪怪的？你在哭嗎？」

　　如果是平常，這一連串的問句，齊楊會先感到煩躁，而後便是一陣你來我往的口水戰，可現在心底卻只有滿溢而出無處宣洩的思念。

　　「沒有。」他頭低低的，淚珠無聲的滴落在地上，「就是想給妳打電話。」

　　「甚麼啊？你真的沒有問題嗎？有學生欺負你了嗎？你告訴媽媽，我給你討公道去！」

　　「怎麼可能有人敢欺負我，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的孩子。」齊楊仰頭咧嘴笑開，眼角還掛著清淚。

　　「那是。」似乎是對自己的本事很有自信，電話那頭的人輕聲笑了下，話鋒又是一轉，擔憂道：「真沒有事嗎？」

　　齊楊本想說個沒事，但後來想想待會要做的事，好像也是有事。

　　「我可能要逃校，這算事嗎？」他已經逃課了，所以再說逃課也挺奇怪。

　　「......」

　　劈哩啪啦的連珠炮射了過來，齊楊話筒拿的遠遠的，終於逮到她休息時間，補充道：「我真的很需要去見一個人。」

　　許是齊楊話裡的態度堅定，電話那頭沉默了一回，而後聽見一聲無可奈何的輕嘆，只道：「好吧，注意安全。」

　　他母親總是這樣，給了他很多自由，但安全是他想做的所有事中不可觸碰的底線。

　　學校的上課時間是固定的，每節課五十分鐘，下課十分鐘，齊楊掛了電話，又匆匆跑回了學校，這讓他突然覺得沒有手機和手錶很不方便。

　　齊楊抬頭看著校園中央的鐘塔上的時鐘，距離下課只剩下三分鐘。

　　三分鐘，他得在老師離開教室前跑到杜旼澤的教室。

　　齊楊想好了，只要老師這還算有用的護身符不在教室的時間，他每一刻都要像橡皮糖一樣扒著杜旼澤，直到他有本事處理那些同學為止。

　　當杜旼澤見到齊楊出現在走廊時，他幾乎像牛一樣半彎著腰粗喘著氣。

　　對於齊楊又出現在走廊上，杜旼澤有些驚訝，和很快就回過神。

　　「你還好嗎？」他問，但好像就算他不說，答案也一目了然。

　　「大熱天的百米賽跑你就看看你好不好過。」不愧是年輕的身體，激烈的運動過後很快就恢復過來，但也是有例外。齊楊看著杜旼澤那小身版，記得那時候他對於賽跑根本一竅不通，甚至可以說是沒有一點運動細胞。

　　想到後來發生的種種，難道進個少輔院身體被大改造了嗎？......齊楊腦海中頓時浮現了好幾個關於人體改造計畫的科幻電影片，而後甩了甩頭，把那些天馬行空不切實際的幻想甩出腦中。

　　更何況，那對於杜旼澤而言並不是件好事。

　　「齊楊你是幾班的啊？」杜旼澤問。

　　「啊？我是......」齊楊愣了下，從學校畢業後也有一段時間了，他的記憶停在了大學考警專那時候，好在是他記憶力還算優秀，很快地就想起來了。

　　「一班的。」齊楊說，而後看見杜旼澤欲言又止的表情後笑了笑，補充道：「對，就是老師和其他學生們口中的放牛班。」被人用放牛班這樣稱呼，他也不覺得氣惱，反而坦然接受。

　　學校用分數劃分學生資質的高低，出了社會用薪水多少劃分階級的高低，諸如此類的高低很多，但通常只能大範圍的區分，細分就會出現問題。

　　實話說，齊楊並不討厭這種分班制度，優剩劣汰是大自然的真理，人和人之間本身就有參差，也容易產生衝突。

　　所以他們要在學校學習的，不只有課本上的知識，還有人和人之間要如何相處。

　　但是有些老師，做不到這點。

　　他們還沒學會一視同仁就進入社會，心裡的天秤找不到平衡點，偏見在暗處孳生，還未學會分辨對錯的孩子耳濡目染，最後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整個社會就變成了大染缸。

　　但這世界奇妙的很，讓人恨之入骨，又讓人愛不釋手，好幾次弄疼了手，又總是想緊握不放。

　　『其實也沒那麼糟，但就是也沒那麼好。』齊楊記得，組長總是這樣說，而後乾笑兩聲，說自己是個粗人，不會說好話，但那眼神總是很亮，很有力。

　　「你該不會因為這樣瞧不起我吧。」齊楊說，語氣多半都是玩笑。

　　「不會不會。」杜旼澤猛力的搖頭，像是波浪鼓般速度極快，說：「我就是想你和我班級那麼遠，跑來跑去太累了，不如就——」別來了吧幾個字，幾乎是消了音，連口型都沒有。

　　杜旼澤想說話，但是齊楊那表情太可怕了！

　　抬起的臉龐，彎起的唇角，微彎的眼眸，都透露著一個字——殺。

　　「真乖。」齊楊下意識地又往那蓬鬆的褐髮摸去，像是年長的哥哥照顧年幼的弟弟般和藹親切，弱小的弟弟還因此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後來杜旼澤知道齊楊小自己三個月時，幾乎讓他欲哭無淚。

　　「對了，你知道要怎麼查找某某警察在哪個地方辦公嗎？」

　　「啊？」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杜旼澤頭上浮現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不是啦就是......」齊楊支吾其詞，也說不上來，便說了句沒事，擺擺手讓話題過去了。

　　杜旼澤雖然覺得奇怪，但覺得對方不想說，便不勉強。

　　上課鐘聲又響了起來，齊楊側過身看著老師所在的辦公室，掛在窗邊的腿晃了晃，直到有人從那裏走出來。

　　老師前腳剛到，齊楊後腳又跑了。

　　齊楊口中的逃校，最後也沒有實踐。

　　「你下午說要去見個人？是誰，女朋友？」

　　「不要亂猜。」齊楊夾了一塊五花肉，塞進了眼前人的嘴巴裡。

　　「害羞甚麼。」他母親嚼了嚼，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老媽在你這年紀，一個學期換一個男友。」說完還抬了下下巴，驕傲溢於言表。

　　「這有甚麼好驕傲的，妳這花心大蘿蔔。」

　　「我沒有好嗎。」被這麼說，林因音也不生氣，只是往齊楊碗裡放了幾塊青椒——那是她寶貝兒子最不喜歡吃的蔬菜。

　　「......」齊楊看了她一眼，後者甜笑了一下。

　　此仇不報非君子，林因音臉上笑容可掬，卻是在看見齊楊不動聲色地把青椒吃下去後，愣在了原地。

　　「你——」

　　「你甚麼你，趕緊吃吧，等一下不是還要上班嗎？」

　　「真沒想到你竟然會乖乖吃青椒。」聽到齊楊說的話，林因音才注意到時間有些晚了，但還是忍不住小聲嘟囔著，像是在表達不滿般，一雙筷子在白飯上戳了戳。

　　齊楊笑了笑，而後站起身，把制服外套從椅子上拎起來擱在肩上，正準備上樓休息時，下意識地又回頭看了母親一眼。

　　我也沒想到，可以再見到妳......

　　林因音的工作是酒家女，負責櫃檯的。說好聽一點，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因為外型姣好身材曼妙，是酒家裡的當紅炸子雞，她說的話沒人可以說個不字。

　　但，人有喜惡，她的雙標就是她的寶貝兒子。

　　目送母親出門工作後，齊楊坐在客廳，打開了電視，隨意地轉了頻道，卻沒想到會見到熟悉的故人。

　　那人正是林正義。

　　算一算，這時候的他大概三十來歲，相比起記憶中滄桑的模樣，此刻的眉目青澀的多，說話也有些侷促，像是不習慣被媒體閃光燈簇擁的場景。

　　如果是平常，這樣的新聞他連看都不會看，一下子就轉到了綜藝台，可現在他卻是望著出神，直到下一個新聞播放片刻後才有了動作。

　　齊楊屈著雙膝，整個人埋在沙發裡，空蕩的房間內迴盪著低聲的啜泣，最後成了悲鳴。

　　參加告別式的時候，從四面八方傳來悲戚的哭喊刺痛耳膜，貫穿心臟，但不知為何，他沒有哭。

　　他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種感覺，整個人都是麻木的，似乎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其他人的情緒渲染不到他的內心深處。

　　現在他知道了，那是一種不真實感。

　　他不相信組長就這麼走了，就好像在隔天又會見到他一樣，所有的一切都是虛假的，不真實的。

　　可現實總會在稀鬆平常的細微末節裡見縫插針，剮的人難受，幾乎要窒息。

　　「太好了......」他哭出了鼻涕泡，低聲喃喃，不知不覺卻在沙發上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還是他母親下班後回來叫醒他。

　　「齊楊？你怎麼還在這裡？」林因音一邊脫下衣服外套掛在牆上，一邊看著手腕上的錶。

　　這都早上八點多一點了，這孩子怎麼還在睡？睡覺也就算了，睡客廳是怎麼一回事？

　　林因音沒弄明白，齊楊半夢半醒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更是讓她摸不著頭緒。

　　「甚麼八點還早？你不用上課嗎？秦川又是誰？」

　　林因音蹙著眉頭看他，只見他原本舒展著身子到一半，伸直的手卻是停在了半空中，不過片刻便倏地跳起來，慘叫了一聲

　　「我他Ｘ要上課！」

　　「這不是廢話嗎？」林因音擔心他的身體狀況，伸手想往他額頭探去，卻見他一個閃身，往大門跑去，瞬間就沒了蹤影。

　　「我去上課了！」

　　從遠處傳來齊楊的喊聲，林因音眨了下眼，忽地回過神來：「這孩子好像沒換衣服？」　

　　事實上，他連澡都沒有洗。

　　到校的時候，第一節課已經開始了，學校的大門口已經被警衛拉上。

　　遲到這事也不是第一次，齊楊也有些習慣，就是沒想到大把年紀了，還要翻牆進入校園，如果這事被秦川他們知道，肯定被笑話幾天。

　　想到他們大笑的身影，齊楊忍不住失笑，他一邊拍著沾了黃土的手，臉上的笑容卻是漸漸隱去，浮上了一層落寞之情。

　　想甚麼呢，他們已經不認識他啦......就連林正義組長這時候在哪個單位任職，也是昨晚碰巧在電視上看到才知道的。

　　秦川和他一般大，也不曉得在哪所高校就讀，白尚安小了他七歲，算一算，這時候才剛國小五六年級。

　　秦川都找不到了，又怎麼可能找到白尚安。

　　齊楊突然發現，彼此的人生軌跡在相接之前，這段空白的時間，原來這麼長，就連以後會不會再見面，他也不敢確定。

　　齊楊抬手揉了下鼻尖，把那份悄然浮上的酸澀壓下去，邁出步伐朝著自己的教室走去——也連同朝著他新的人生走去。

　　齊楊坐在教室，一手撐著下巴，另一隻手不停歇，不斷地轉著筆，桌上擺著一本筆記本，上頭密密麻麻的寫了一些沒有上下文的單詞，還有一些看上去沒有關聯性的數列。

　　他現在是長河高校二年級生，如果說這一切和杜旼澤沒關係，偏偏重生到這時候就有點太巧了——他倆正是高二的時候認識的。

　　那麼這一切，是為了拯救杜旼澤？

　　齊楊忍不住想到，在空白的角落上寫下了英雄二字，後方則畫了一個問號。

　　小的時候，他最喜歡的就是特攝片中的英雄了。他們各個身經百戰，就算身處險境，仍舊相信著正義，努力不懈的退抗邪惡。

　　這樣的他們，在齊楊眼中，曾經是最為閃亮的存在，但這樣的想法，在逐漸成為大人，看過了不知多少不公不義之事後，漸漸消逝了。

　　齊楊明白，他不會是任何人的英雄，他沒有辦法拯救所有的人。

　　英雄只存在於小孩子看的童話故事裡，大人世界裡，只有自己可以依靠。

　　杜旼澤也得靠他自己。

　　他在英雄二字上畫上了一個大叉，一次不夠，又加重了幾筆，直到再也看不清原本的面貌，才停下了手，滿意地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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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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