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鳴 / 不聲不響
空氣收了進去。一陣一陣,沒有回音,比地窖還要堅硬,比湖水還要冰冷。一瞬間,他抖了抖,冰冷的氣息刺進肺裡,他捂住嘴一陣咳,咳出一坨濃血。血在他的手心擴張,放肆地流到指甲縫裡。一把火從指甲縫開始燃燒,焚了他整身,直到成為灰燼。
他眼裡的紅也終究成為一怵火苗。
他死的時候,天空下起雨。兩哩外的小池塘被打出泡沫般的碎花,青蛙跳出池塘,在草地上嘓嘓叫。一畦花田被雨澆得垂頭喪氣,葉子疲軟地下垂。練習場的爬蟲類躲到樹洞裡,眼睛骨碌碌地轉向四面八方。風並不大,只有嗚嗚噎噎的聲音穿出山峽,盪進村子裡。孩子們拿著紙風車跑回家,索索地拉上門,前一秒的嬉笑聲溶解在雨中,一路流到最深最闊的河,不再復返。這場雨下得極輕,深怕掀起一點點土塵,讓他吐出的最後一口氣在溼冷中消失殆盡。
沒有蕩氣迴腸,沒有史詩般的戰爭。他一如最平庸的凡人,在病重之際垂著雙手死去。雨水打在屋頂上的輕微騷動傳入耳裡,一片竹林包圍他的小屋,這是他所選擇的離群索居。一條鋪了石頭的小路彎進深處,他時常沿著這條路走到溪邊汲水,一桶,兩桶,三四桶。水,水最終還是化成雨。他的世界已經一片黑暗了,什麼都看不到。他得到了他應得的。死亡。那是和他最相襯的東西。他遠離過去,在黑暗中駐足,沒有什麼能夠再次拉扯他,他懷著復仇的心已經漸漸平息下來,成為一顆普通的心。
一顆死了的心。
孤獨的滋味,他嘗了一輩子。
直到死亡這天,他依舊孑然一身。
那時候也是雨天。那天,他和仇恨,和羈絆說再見。
一樣的雨天,他躺在泥地裡,渾身是血。黑色眼睛直瞪著天空,他心想,他們這樣在雨裡分分合合,也已經第二次了。一隻蟲爬上他的手指,在指尖逗留,嗑起他的手指皮。他轉過頭,頭的擺動在泥土上曳過一道痕跡。鳴人跪在那裡,渾身溼透,藍色眼睛盯著他,五官開始扭曲。他要哭了。他想。每當他這種表情,就是要哭了。雨毫不留情地打在他們臉上,弄得眼睛睜不開。他看見眼前跪著的人慢慢站起來,走向他,一步比一步沉重。鳴人在他身邊跪下來,拿出苦無,抵在他的頸部。
一滴血從口子處滲出。
他微微掀開嘴唇,說,現在不殺我,你會後悔的。
鳴人的臉皺成一團。
他執著苦無的手高高舉起,舉到不能再高。
你在哭。鳴人,你在哭。
他放棄地閉上眼睛。
他欠他很多,一百根手指頭都數不清。這條命,還給他。
苦無對準他的喉頭,雨水在鋒芒處匯成僅僅一滴。
鳴人收緊雙手,銳利的尖端瞬間劃開了雨,然後,他在落下苦無的那一刻閃過一絲後悔,苦無偏離目標,擦過他的臉頰,刺入泥土裡。他的頭髮被斬出缺口,黑色頭髮在雨中散開。
我要把你帶回木葉。
這些字從鳴人的齒縫間迸出。
他終究是敗下陣來。
佐助,你還有家可歸。
他的眼裡淌出淚水,和雨混在一起。
可是他放下了劍,什麼都聽不見。
灰色的天空蓋住他們,向一牀過大的棉被。又濕又緊,肺部像泡過水。一聲響雷打在天際,鳴人抬頭,擦乾眼淚。他伸出手,說,佐助,你還有家可歸。
他猶豫半晌,把手放上去。
可是他的手心冰冷,早就失溫,成為一池冰凍的湖水。
他被送回木葉,以犯人之姿住進醫院裡。他的眼睛被緊緊纏起,貼上符。這是他的世界首次陷入黑暗,只憑聲音和光影的微妙推移判斷時間。偶爾,卡卡西會以一名老師的身分來看他,現在他已經是火影了,正直有為的火影。他可以想像他手裡捧著親熱天堂絮絮叨叨的模樣,一如當年。
原來他還有當年。
然後,小櫻也會來看他,削水果給他吃,一邊對他曉以大義。她的粉紅色頭髮,想必已經留得很長了吧,還有那雙綠色眼睛,兼具少女的柔軟和忍者的堅毅。他靜靜地躺在床上,一言不發。時間給他豐厚的機會,可是他卑怯地溜走。即使他不想承認,他還是必須說,他每天都在等待鳴人。鳴人一次都沒來看過他。
那又怎樣?
他躺在床上,什麼都不能做,但起碼他能呼吸,心臟還會跳動。
孤獨不過如此。
他終於開口問了小櫻。
鳴人呢?
利索的削皮聲忽然停止,他聽見布料摩娑的窸窣聲。
小櫻把水果刀放下,虛弱地笑了笑。
你不明白嗎。佐助。
你不明白嗎。
她站起身,把椅子推到一旁,說,我走了,明天卡卡西老師會再來看你。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腳步聲緩慢回溯,綿密地交纏一陣,最後在空氣裡歸於平淡。他的聽覺變得如此敏銳,彷彿四周的聲響都與他合而為一。他嗅不到鳴人的氣味,他是打死也不會和他再見一面。
鳴人。
他低語。
彷彿這是一串咒語。
能把他帶往他想也沒想過的未來。
他曾經這樣碰觸他的手,溫暖粗糙的手,長了繭的手。用手去溫暖手,感覺他的熱血,滿腔熱血,澎湃的血。
舒服得讓人不想放開。
他們第三次在雨中訣別,就是這一夜。他在黑暗中沉睡,窗外雷聲大作。泥土混合雨水的清甜氣味瀰漫整個木葉,甘美如貽。他聽見門推開的吱嘎聲,毫無掩飾。一道雷打在山的另一頭,整間病房大放光明。一個人,站在門前,藍色眼睛裡裝載蓬勃的生命力。
他仍然看不見,卻能夠感受。
鳴人慢慢朝他走過去,他渾身溼透,雨水沿著臉頰滑下來,在地板上堆成小水漥。他蹲在病床前,伸出顫抖的手,纏住佐助安放在側的手指。
對不起,我說過你有家可歸的。
他摩娑佐助冰冷的手指。
佐助睜開眼,他仍然什麼都看不見。
鳴人伏在他的身邊,直拗地想把他的手指磨出溫度。
他的手好冷,為什麼這麼冷?
他動了動手,想要反握鳴人熱暖的掌心,卻在瞬間失去了溫度。鳴人抽走手,站起來,膝關節微微發抖。
佐助說,把符撕掉。
空氣中一陣沉默,他嗅得出他的猶豫。
他又說,讓我看你。
鳴人往後退一步。
一眼就好。
他聽見自己懇求的語氣。
只一眼。
鳴人沉重的呼吸聲傳入耳裡,吸氣,吐氣,吸氣,吐氣。潮溼的腳步聲朝他靠近,啪咂,啪咂,然後鳴人把他拉起來,他坐在床上。
佐助,離開木葉吧。
明天,他們要對你處刑。
他發起愣。
他說,鳴人,你現在是什麼意思。
又是一道響雷,天邊的樹被劈裂,鬆垮垮地倒下來。
他聽見樹葉紛紛落下的聲音,獸鳥被驚醒的聲音,雨打在水塘上的聲音。他聽見自己的心跳,怦啪怦啪,怦啪怦啪,心還在跳。
鳴人一把拽起他,兩手抓緊他的領口,咬牙切齒地說,你以為我想?你以為我想?
佐助一拳揍回去,打中鳴人的腹部。他們扭打成一團,跌下床。
他碰到鳴人火熱的肌膚,他的熱血,旺盛的生命,灼燒他踏過的每一寸土地。黑暗中,他看不見他,卻能清晰地分辨出他的情緒。忿怒、激昂、落寞、感傷。像當年那樣。佐助欺上去,一個反手,將鳴人壓在身下。
他說,撕掉符咒。
鳴人沒有回應。
就一眼。
他又說。
鳴人動了動身體,說,你起來,我撕。
他不曉得他為什麼會相信他肯讓他看這一眼,可是他仍然毫無猶豫地站起身。充塞著雨聲的病房忽然停止躁動,他緩緩地離開溫暖的肌膚,血液流動的感覺還殘留在皮膚上。他感覺得到鳴人也跟著站起來了,他們面對面,距離不過半公尺,好近,近到他甚至能聽見他的心跳聲。
或是自己的心跳聲。其中之一。
鳴人伸出手,停滯在半空中。
他說,佐助,對不起。
黑暗迅速地在空氣中消退,彷彿鹽溶解在水裡,無聲無息。他來不及反應,眼前的符就被迅速撕下,然後,一陣濕冷打上臉。他的驚愕被埋沒在鳴人扯嗓的喊叫聲中。
宇智波佐助逃跑了──!!
他的眼睛只來得及看他一眼。
只一眼。
鳴人的眉毛靠攏在一起,嘴唇緊抿,眼睛濕潤。當他露出這種表情時,就是要哭了。
他要哭了。
輪廓在雨中糊成一片,方才的溫暖恍如隔世,彷彿他不在現場。
佐助墜下樓,衝破層層樹枝樹葉。他四肢百骸都冷得叫囂,他在飛,可是他沒有翅膀。他的腦海裡流轉著剛才看到的那張死灰的臉孔。那不是他認識的漩渦鳴人。只一眼,如此卑微渺小的請求,在重見光明的霎那卻得不到滿足。
他跌落到地面上,打出水花,泥濘滾了他一身。
鳴人說過,他還有家可歸。
現在呢?
滂沱大雨遮掩了他的蹤跡,木葉動員精銳部隊前去搜尋他的下落,而率領這些部隊的人,正是漩渦鳴人。他不會讓他們找到佐助。
佐助必須離開這裡,遠走高飛。
佐助逃到木葉的最邊緣,樹木橫生,雜無人居,連螞蟻都不會經過。他倚在樹幹上,抬頭望天,雨絲無窮無盡地翻倒下來,灑落一地,鋪成透明的假玻璃。他想到他第一次把鳴人當作最珍惜的夥伴,抵擋無數千本,他在衝過去的那一刻毫不畏懼死亡。他在倒入鳴人懷裡的那瞬間,看見他快哭的表情,五官緊皺,眉頭蹙起,數十年從未變過。
數十年。
他明白,追逐了這麼久的殺戮和血腥,最後還不是回到木葉。
但在這裡,他已經一無所有。
他離開火之國,遠離一切可能會喚醒回憶的地方。七班,哥哥,復仇,木葉,忍者。獻給英勇忍者的紀念碑聳然豎起,一座接著一座,他看著那些碑,以為自己的名字總有一天會被刻上去。他不再從噩夢中驚醒,他傾聽自己的心跳聲安靜入睡。他在山上有了一間自己的小屋,竹林環繞,雅到極致,興未可知。他獨自生活,慢慢適應自己逐漸失去的視力。黑暗,與他最搭襯的地方,出之於此,何不在死亡前學會與黑暗共處。
他瞎了眼。
終於瞎了眼。
瞎了眼之後,他安心地回到火之國的邊境。
這樣他誰也不用見。
光是站在山頭上,就能聞到屬於木葉的氣味。
風把火影的瞌睡聲吹過來,還有窸窸窣窣抄寫公文的聲音。他一路走下山,沒人認出他是誰。一晃眼又是另一個十年,誰會猜到十惡不赦的宇智波佐助又回來木葉。誰曉得。誰都不曉得。
他站在路邊,風將他吹得全身舒暢。一個小東西撞過來,抱住他的腿。是名小男孩。他出聲呀呀地叫,發出「八八八」的聲音。小男孩把他往前拉,意圖引導他到前方。
他跟著他過去,腳絆到一個堅硬的東西。他蹲下去,摸摸男孩的頭,再伸手摸摸絆了他的石塊。
那是一塊碑,用大理石雕製而成的,光潔俐落。他一下子就摸出了這塊碑上刻的名字。春野櫻。SA─KU─RA…
她暗戀他無數年,直到十二歲他離去那一晚,她還在喜歡他。她太愚昧,卻不俗,和每種花一樣都在最燦爛的時候落盡。他一直摸下去,摸到她死亡的年份,是他被鳴人攆出醫院的那年。他站起身,往前走,踢到另一塊碑,他同樣蹲下去,用手指感覺碑上刻的名字。卡卡西。KA─KA─SHI…
他和小櫻死於同一年。
他試圖睜開眼睛看清楚一切,卻只有漆黑如影隨形。
那時,卡卡西和小櫻絕不會同時出現在病房。
因為他們都是同一人,都是漩渦鳴人變的。
鳴人。
他們曾經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離。
他替他削蘋果。
他餵他喝水。
他透過卡卡西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傳達他想說的話。
他用小櫻的聲音說:你不明白嗎,佐助。
告訴我,我該明白什麼,鳴人。
小男孩拍了拍他背,他這才發現自己在哭。原來他還流得出淚。佐助站起身,轉回頭,理當他會看見一整片的墓碑,可是他只能感受到風,風灌進袖子裡,冷得讓人流淚。
他欠他千次百次,欠他無數條生命,他理當明白那一刀下去可能會要了卡卡西的命,他怎麼還妄想他會活著。還有小櫻最喜歡的頭髮,他削斷了一半,粉紅色的髮絲飄揚在空中,她斷氣前還想要握著他沾滿血的手,她說,佐助,我,我們還是七班的夥伴…是嗎?
傻女孩。
他連一滴同情的淚都沒有流。
鳴人卻願意放他一條生路。
他說,你還有家可歸。
哪裡有家?
他潛伏在黑暗中,不再回頭,做一條殘缺的蟲。
死亡就在他面前等候。
渴望用手指再次碰觸溫暖的肌膚,渴望看見藍色眼睛裡流淌的生命力,他卑微地渴望著能夠看他一眼。
只一眼。
他繼續走到下一個碑前,彎腰摸出刻在上面的名字。宇智波佐助,SA─SU─KE…
SA…SU…KE…
一顆死了的心,埋葬在此,不用鮮花,即使是鮮花也會腐敗。
在火之國,在木葉,在鳴人心中,他是死的。
他已經死了。
小男孩跑回家,踏著小小的步伐,衝進家門,拉著父親的褲腳咿咿牙牙地說話。小男孩舉起白胖的手指,比了比桌上那張照片,又比了比最旁邊的那個人。
他說,看見,看見大哥哥。
父親搖搖頭,說,怎麼可能呢,佐助。
名叫佐助的小男孩拉著父親的褲管,用力比劃著,說,真的!看見了…
太冷了。
他好冷。
雨開始下。
劈哩啪啦地撼動竹林。
他死的時候,水花濺起的高度沒有任何不同,青蛙嘓嘓叫,伸腿跳進水塘中。烏雲籠罩整個城鎮,閃電照亮幽暗的天空。他死的時候,不需要任何陪襯,就讓黑暗伴他左右。雷的餘響繚繞在雨中,旅人行路匆匆,孩子的嬉鬧聲成為沉默中最後的點綴,讓他在闔眼之際聽見清脆明亮的笑聲。他死的時候,空氣逐漸轉為死寂,血的味道瀰漫在鼻腔中。這裡無人打救,除了漏水打在地板上的滴答聲附和他吐出的最後一口氣。
因為他原本就孑然一身。
因為他只配寂寞。
一口血咳出來,他眼前的黑益發暗下去。
只有到了生命的尾端,他才敢祈求上天給他一道光。
躺在床上的佐助悄悄睜開眼睛,他居然能夠看見前方。鳴人的臉就在他眼前,散發陽光的氣息,身上乾燥舒爽。他伸出手,摸摸佐助的頭髮,露出微笑,說,我們這不是見面了嗎?佐助,看,你的手這麼溫暖。佐助,你見到我了。
他寬慰地笑了笑,眼睛半闔。
是,他們終於見到面了。
Fin
有點猶豫要不要發上來,怕雷人。
這篇在聽到那首”殤”時就有了發想,想要寫我覺得最合理的發展。
類似鳴人把佐助帶回木葉,但是佐助不久之後就會被處決,然後鳴人又得放他走,最後佐助隱居,孑然一身。雖然”不聲不響”從頭到尾都沒提到彼岸花,不過這樣寫應該也有切題...吧?
老實說我一點都不在意火影現在到底還有沒有萌點,如果只是因為有萌點才看,那麼完全偏離了當初喜歡火影的理由...
好久沒寫原作向的東西!
我還是比較喜歡虐人!(喂
歡迎泡茶聊天!
最近燕鷗覺得空虛覺得冷..(三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