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談》
1.
四下只聽得見貓頭鷹啼叫的夜半時分,還得提著燈籠在山間趕路著實教人不快。
生田斗真像要拭去汗水似地抹了抹額頭,想當然爾,在這樣深秋的夜,走得雖快也很難出汗,手背上的一點濕氣,大概是來自山間的霧靄吧。
他抬起頭來,看見一棵歪歪扭扭的落葉松在岔路前佝僂著,那姿態活像在嘲笑迷途的人。
是的,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迷路了。這已經是今晚第四次經過同一棵松樹,不管選擇朝向左邊還是右邊的岔路,最終還是兜著相同的圈子回到原地。
換做一般人的話,此時可能會疑懼自己碰上了天狗。但是,幸好生田斗真並不相信鬼怪之說,只不過得在這荒郊野外露宿,畢竟是有點兒討厭。
何況他本想在黃昏前到達山那頭的村莊。
傳言有狐狸作祟的村莊。
生田斗真將背上的行囊解下,靠著松樹坐了下來。他看看前日從阿吉那裡得來的地圖,果真是畫得太寫意了,現在身處的這座山在地圖上就是一座山,連岔路都沒有標明,更別說如何到達山腳下的村子了。
整天趕路實在是很睏,身上的乾糧也正好吃完了,不如先睡會兒吧。雖說如此,他不敢吹熄燈籠,不怕妖怪只怕有什麼野獸。
再醒來的時候,生田斗真擱在身邊的燈籠已經沒有火光,森林裡卻有搖曳的燈火與黑壓壓的身影,往左側的岔路漸行漸遠。他瞇了瞇眼睛,確定那幾道往下移動的燈火不是幻覺,除了腳步聲還有樂器吹打的聲響,只是那些人並沒有交談。
想必是有事在夜裡趕路的村人吧。這樣邊走邊奏著音樂可能是為了驅趕野獸。
生田斗真沒再多想,趕緊拾起行囊便跟著前行的人群走。「喂,前面的,請等等我──」可那些人不管他怎麼叫喚,卻沒一個人回頭或停下腳步。他們走得快極了,斗真只得小跑步跟上去,卻和那行列越離越遠。
「喂──」不巧得很,偏偏這時候右腳上那隻舊草鞋的帶子給崩斷了。生田斗真停住腳步,把左腳的鞋也脫了,拎在手裡,只穿著布襪繼續跑,卻顯然再也跟不上那群人。
「什麼嘛。」燈火遠去,四週又恢復黑暗與寂靜,更慘的是現在位於樹林中央,連個醒目的標的物都見不到。這裡的人還真是沒有人情味。
若是換做一般人,此時肯定會疑心自己撞見了狐狸娶親的隊伍。但是,對,生田斗真壓根就不信什麼鬼怪之說。
他看了看手上的燈籠,原來的蠟燭已經燒完了,雖然包袱裡還有一根,可是還是節省點用好。畢竟還不曉得來這一趟能不能收到酬金呢。
他在山徑間找了塊石頭坐下來。還好今晚正值望月,又晴朗,不點燈也還過得去。那麼,先換雙鞋再說吧。
換做一般人,肯定不會在天黑以後穿上新草鞋,都說這麼做會變成狐狸嘛。變就變,還有送上門的豆皮可以吃,多好。
生田斗真才不相信那套說法。他拍拍弄髒了的布襪,換上新的草鞋,把壞了的鞋收進布囊裡。
這時,他才注意到來路上有一道明晃晃的光,憑空漂浮似地朝這裡前進。
換做一般人,不,換做任何人,在此情況下,都會認為那是不祥的狐火。
生田斗真卻立刻站了起來,對著那飄飄蕩蕩的火光揮手。「喂,那邊那位──」
火光前進的速度竟然相應地慢了下來,有如踩著人類的腳步一般,緩緩地接近。在數丈前,火光變成了油燈形狀,油燈提把上有一隻手,手連著人型的輪廓。
依稀可辨,來者是個穿著漆黑和服的男子。
「山伏行者?深夜在此所為何事?」隔著一段距離,那人便不再前進。
生田斗真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麻質法衣和垂在胸前的鈴懸,嘿嘿笑了兩聲。「我是個修行者不錯,但是在這山裡迷了路……」
「這座山並不是什麼靈山,行者閣下怎麼會到這裡來?」
「噢,」生田斗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跟這個村民解釋這麼多。「聽說此處有妖狐作祟,我這一趟,是來……」驅妖?這詞他怎麼也說不出口,只得又嘿嘿笑了兩聲。
「毫無法力的修行者,也想來驅除妖物?」
「哎呀,我失格得這麼明顯嗎?」生田斗真抓了抓頭,這才發現腦袋上的頭巾不見了。「欸?」他看看地上,又解開行囊,卻一無所獲。
那人也不理會,逕自越過他往下走。
「欸,你等等──」生田斗真背了背囊、拎上燈籠便緊隨其後。這兒的人可都無情得很,哪有這樣棄迷路之人於不顧的道理?
「跟著我可到不了村子。我不住在村莊裡。」
「那無所謂,不管在哪,可以冒昧借宿一晚才是最要緊的!」
「好一個厚臉皮的行者。」那人只說了這麼句話。
生田斗真推敲半天,覺得他總之不是拒絕借宿的意思,便繼續跟著他走。
說也奇怪,整晚繞不出去的山路,這回只走了片刻時間便到了山腳。那人推開竹扉,沒有回頭。「往左邊一直走,過了河就可以看見村莊了。」
「喂,迷路一整晚好累的,我想我還是先在這睡一覺比較好。」眼前的木質房舍看起來既寬敞又乾淨,只怕不是那些土砌的村屋可以比的。生田斗真暗自打著算盤。
那人在門前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可別後悔了。」
怎麼會後悔呢?生田斗真屏著呼吸,用力捏了捏鈴懸上的絨球。這人還是個美人啊!就算狐狸真的能變身也不可能變成這麼美!
「謝謝了,山伏先生也長得很好看啊。」
咦?難道自己剛剛把心裡想的給說出口了?
「地爐旁邊隨便你睡。」屋主又看看他。斗真正盯著地爐上那空無一物的鐵鍋瞧。
「你餓了?」
「這可真是失禮……」
「沒有別的東西了,就這些。你吃吧。」那人走進屋子裡側,端出一個盤子放在地上,隨即走入另一扇門。
生田斗真把那碟稻荷壽司吃個精光,然後連鋪蓋也沒舖,枕著布囊便沉沉睡去。
2.
生田斗真覺得腳底板上被什麼毛絨絨的東西搔弄著,不由得醒來的時候,卻只見屋主在對面正坐著,手裡握著毛筆,正在伏案抄寫書卷。怎麼看都不像能空出手來作怪的樣子。
「山伏先生很能睡呢。」
「叨擾了,真是十分失禮……」生田斗真便也正坐起來,低身向屋主告謝。一抬頭便看見地爐上的鐵鍋正咕嘟咕嘟烹煮著食物。
「是雜炊粥,過一會兒才能吃。」主人自顧自地說,手上仍抄寫不綴。
總覺得內心似乎被窺探了。生田斗真抓抓頭,又想起自己的頭巾在途中失落了的事。
「你不妨去門外看看。」
斗真便站起來,赤著腳走到門廊外,昨夜丟失的頭巾竟然便掛在簷下的燈鉤上。他踮著腳尖取下布巾,納悶地回到屋內。
還沒開口問呢,那人便說話了。「有人在一棵松樹下撿到的。」
這句話疑點重重,是什麼人撿到的、又如何得知失主暫宿於此?問題很多,生田斗真思索了半天,才擠出一句:「昨夜那麼晚了,閣下怎麼會在山道上行走?」
「一個住在鄰村的表妹昨晚出嫁。」屋主正好抄寫到一個段落,放下筆,拿硯台將未乾的字紙壓住,站了起來。
那麼昨晚看見的那一行人,大約就是送嫁的行列了。生田斗真點點頭,又隨口問:「你一早在寫些什麼?」
「……志怪小說。」聲音自內室傳來。
「原來你是小說家啊,敢問手稿可以借在下一閱嗎?」當他這麼問的時候,其實已經在案前逕自坐下,拿起一頁書卷便讀了起來。
「請便。」
隔了一會兒,屋主從裡間拿了兩副碗筷和鐵勺出來。
「真巧呢,是狐狸作祟的故事呀。」
「嗯,是狐狸。」屋主在地爐旁坐下來,把一副碗筷擱在地上,自己便先開動了。
「好想看後面啊……」故事才寫到一半,生田斗真放下最後一頁手稿,整理好紙卷的順序,然後看見卷首上的名字。「貓又?這是你的名字?那個有兩條尾巴的貓妖怪?」
「是筆名。」
貓又老師也有兩條尾巴嗎?雖然想這樣追問,但又覺得太唐突了很是無禮,畢竟是初識,又正在人家家裡作客……
「我只有一條尾巴。」屋主一本正經地說。
「噗,你真是有趣。」能用那種認真的表情開玩笑的人肯定不是壞人。生田斗真也在地爐邊就座。「那故事也滿有趣的。」他拿起擺在一邊的鐵勺往鍋子裡撈,第一次看見有人在雜炊粥裡放這麼多豆皮,幾乎比米還要多。
「有趣嗎?」
「哎,還滿好看的。要知道,我這人從來不信什麼妖怪的存在……」
『貓又』先生突然放下碗筷。「你不相信有妖怪?」
「啊,嗯……」生田斗真覺得自己失言了。「是秘密唷,秘密。身為以降服妖物為業的修行者,實在不應該這麼說。」
「看得見但是不相信,原來也有這樣的事。」『貓又』一邊往自己碗裡添豆皮,一邊喃喃自語。
「啊,什麼看得見?」
「你昨天晚上在山裡是不是看見了什麼人呢?」
「……在遇見貓又老師你之前,有一群人吹吹打打地經過了。說起來,應該就是令表妹的婚禮吧。沒想到這地方的習俗是在深夜迎親啊……」
『貓又』點了點頭,吃了塊豆皮。「記得你說你是來此……驅除妖狐的?」
「沒錯。哎,所以說我不相信有妖怪這件事是秘密哪。」
「我知道,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那就好。」生田斗真呼了口長氣。「說起來,還要先跟你打聽一下,都說這村子裡有狐狸作祟,詳細情形究竟是怎麼回事,是穀物歉收還是有人被附身了呢?」
『貓又』捧著碗,仰頭喝乾了碗裡的湯汁。「都不是。」
「咦?」
「是村裡公倉的米被狐狸給偷走了。」
「米?」生田斗真看看碗裡的粥,皺起眉頭。如果是天旱歉收倒好辦,穀米失竊就有點麻煩了。
「納貢用的米在收成後從穀倉裡憑空消失了,而且不管怎麼想都不像是人為的竊案。」『貓又』看著他說。
「願聞其詳。」
3.
志怪小說家將兩人用罷的碗筷連同鍋子一起收進廚房,再出來的時候,手上提著黑沉沉的鐵茶釜。
「事情發生在十五夜之前幾天,村長大人為了取杵臼出來製作月見團子,打開了公用糧倉,」『貓又』將茶釜掛在原先放著鐵鍋的懸鉤上。「結果發現米倉裡空蕩蕩的,今年早先收成的稻米足足少了一半。」
「短少了一半……損失有多少呢?」
「這個村子雖然不大,氣候和土質卻適合種稻,因此每年收成大概有一半得上繳到國守那裡──也就是,官倉裡應該有近千石米。」正午時分,太陽行至天頂,照射面高了,屋子裡反而暗下來
「卻無故少了五百石。」
「嗯,因此村長隔天立刻找了藩裡的稅官來。要知道那是給大名的米糧,雖然數量不算太多,但若要補繳,接下來一年大家都得喝西北風了。」『貓又』轉頭看向窗外,「再說,今年從盆節之後,這裡再沒下過一場雨,頭先的收成還不錯,但晚稻卻長得很不好。」
生田斗真也朝外望了望,說:「恐怕半個月內也不會下雨了。」
「是嗎?」『貓又』看了他一眼,拉起控制懸鉤的繩索,將沸水注入茶杯。「總之稅官對村長大大發了脾氣,說這難道不是他串通村民將新米給藏了起來嗎?」
「難道不是嗎?」官倉裡短少了大量的米,怎麼聽都比較像人做出來的案子。
「不是。」『貓又』把粗瓷茶杯推向客人。「官倉在稅官檢點過早稻收成後,就在門上貼了封條;那封條一直到村長開門前,都貼得好好的。再說,那門上的鎖,只有村長和稅官兩人有鑰匙,而門鎖也好端端的沒有敲壞。」
「那就是村長有問題嘛。」斗真端起茶杯,對熱騰騰的茶湯吹著氣。「嗯,不對……如果是村長搞的鬼,那他大可以先隱匿不報,也不要先自己開倉,等到稅官來收米糧的時候再說……」
「嗯,稅官大概也是想到這點,最後才沒把村長革職。」
「可是,」斗真啜了口茶,偏著頭問:「這事又是怎麼跟狐狸扯上關係的?」
一直面無表情的志怪小說家,乍然微笑了。
「那是因為,他們在穀倉的外頭,發現了許多狐狸的腳印。」
真是荒謬極了。
生田斗真登門拜訪村長,在那兒又聽了一次同樣的故事。只是這次,說故事的人可來氣了!翻來覆去把那隻不知是否存在的妖狐罵了上百遍,反正現在納了糧,官倉裡是空的,也不怕牠再登門重施故技。
矛盾的是,村民還特意集資把原本破敗的小稻荷神社給翻修了。生田斗真在神社下方簇新的鳥居前停下來,坡道兩邊的幾隻石刻狐狸,很神氣似地朝著來人咧嘴微笑。
斗真摘下頭巾,搧了搧風。怪了,總覺得那微笑好像在哪兒見過。
「欸,小夥子,沒見過你,你是從哪兒來的?」一名挽著籃子的老婆婆突然從神社座落的小丘旁走出來,嚇了他一跳。
「在下是從出羽三山來的山伏行者,聽說此處有……那個,嗯,稻荷神……」在供奉狐狸的神社前怎麼好直呼妖狐?又怎麼能說狐狸作祟,他只得把這一節含糊其詞帶過。「……哎,所以,特來此地。」
老婆婆點了點頭,看來是聽懂了這麼亂七八糟的解釋。她彎下腰要提腳邊的水桶,看起來有點吃力。生田斗真趕緊提起地上的木頭水桶,伸手攙扶婆婆爬上坡道。
「小夥子,倒是好心。稻荷神會保佑你的。」
那可不必了。生田斗真看著老婆婆將籃子裡的東西放在神龕前,噢,是一碟稻荷壽司。
放好供品,婆婆又合十向神龕裡那尊狐狸喃喃說了幾句,才拿起水桶裡的瓢,在神龕四周灑水。
「小夥子你住在哪裡,阿廣他──村長家嗎?」
「噢不是,我借住在村子外面,那個……呃,小說家的家裡。」『貓又』這個奇怪的筆名差點脫口而出,斗真偷偷伸了伸舌頭。
「你住在山下老師他家啊。」老婆婆停下動作,回頭看他。「那個老傢伙,脾氣很古怪吧?」
『貓又』姓山下?不管是搭配志怪小說家還是『貓又』其人其名,這姓氏還真是意外地樸素啊。可是……『老傢伙』?生田斗真盯著老婆婆看,覺得她少說也已屆古稀之齡,怎麼會稱一個年紀跟自己差不多的人為老傢伙?
想不通,所以他不敢回答,只是笑著裝傻。
「要是那老傢伙討厭的話,就來壽美家住!」道別之後,老婆婆又回過頭,對著生田斗真的背影大喊。
……壽美應該是這位婆婆的芳名吧,大概。
4.
「你回來啦。怎麼樣?」生田斗真踏進屋內的時候,小說家正在收拾下午寫完的文卷。
「沒什麼收穫。」垂頭喪氣的修行者把頭巾隨手紮在背囊上,嘆了口氣。「這件事當真奇怪得很。」
「所以才說是狐狸幹的吧。」『貓又』把手上的紙卷遞給斗真。「剛剛寫完的,還沒裝訂,要看嗎?」
「多謝了。」生田斗真把陳舊的坐墊拖到窗邊,就著稀薄的天光,開始讀小說的後半。在晚霞消失於天際之前,才總算讀完整個故事。他又重重嘆了口氣。
『貓又』不知何時已經坐在地爐旁,煮起晚餐來了。「怎麼,不好看嗎?」
「不是。」斗真小心地把手稿放回案上,才在爐邊坐下。「我不懂,怎麼每個娶狐狸為妻的故事,最後丈夫都會發現妻子是狐妖呢?」
『貓又』把兩團烏龍麵放進沸騰的鐵鍋裡,用長筷子輕輕攪拌著。
「很難不被發現的。不,如果結婚的話……一定會被發現的。」
「為什麼?」
有那麼一瞬間,『貓又』似乎露出了難為情的神色。
也或許是地爐的炭火映照在他臉上所造成的錯覺。
「不過,要是不這樣寫的話,故事就沒有辦法結束了吧。」生田斗真自己想出了個了暫時的答案,滿意地點點頭。
「麵差不多好了,來吃吧。」
「這什麼……」斗真探頭看了看,麵湯上漂浮著青翠的鴨兒芹、野菇和炸豆皮。「狐狸烏龍麵?」這人得有多喜歡吃豆皮啊。
「嗯,是狐狸。」『貓又』把勺子遞給他,端著碗就吃了起來。
『貓又』的手藝著實過得去。生田斗真把麵湯喝得一滴不剩,最後把鍋底的那片豆皮夾給對面的人。
「你應該滿適合娶狐狸為妻。」看著他津津有味地吃著豆皮,斗真忍不住說。糟糕了,志怪小說的影響真不得了,自己原本可是全然不信什麼貓妖狐怪的人哪。
「不行的。合不來唷。」
這話接得,好像他真娶過狐狸似的。
「我還沒有結過婚。」
「我是……我說,你可不可以不要偷聽別人心裡想的事?!」
再一次,面無表情的小說家乍然笑了。
「你不相信妖怪的存在,可是覺得人有可能聽見別人心裡想的事?」
「那是兩回事。妖怪之說根本就不合理,可是有的人……有的人可以看見聽見別人不知道的東西。」
「所以說,你果然看得見什麼吧。」『貓又』端起用罷的鍋碗,走進內室。
趁著『貓又』在廚房裡忙著,生田斗真走到書案前,隨手翻了翻上面擺著的書。這一翻可不得了,幾本封皮上寫著『貓又』的小說,看起來竟全像是幾十年前的古書。想起下午壽美婆婆在神社前說的話,斗真打了個冷顫。
「在看什麼?」當小說家的聲音在身邊響起時,生田斗真幾乎跳了起來。
「沒什麼,隨便翻翻。失禮了。」他看看『貓又』的臉,上頭可是一點皺紋也沒有。「呃,那個,請問你今年貴庚?」
『貓又』偏了偏頭,像是很難回答似的。「大概比你小一點吧。」
「……是嗎?」那就是二十歲左右,但是桌上的書卻顯然超過這個年紀。
「噢,嚇一跳是嗎?」『貓又』順著斗真的眼光,拿起桌上的書。「這個『貓又』不是我。」
「啊?」
「想也知道,這些書都這麼舊了。那是我爺爺寫的書。」『貓又』眨了眨眼睛。
「原來如此,你是從爺爺那裡繼承了這棟房子和筆名啊。」聽完說明,生田斗真總算鬆了口氣。
「是啊。」二代『貓又』很美味似地喝著麥茶說。
那麼,壽美婆婆所說的『老傢伙』,肯定就是元祖『貓又』了,生田斗真回想著她下午說的話。「所以,你姓山下?」
「嗯。」才應完,『貓又』卻又露出疑問的表情。
「是村子裡的壽美婆婆說的,說這裡住的是山下老師。」
「噢,那個做壽司的壽美是嗎?」
「你到底叫什麼名字,我說本名。」總不會是……山下貓又吧?
「這個不能說。」
「啊?」
「被知道名字會很危險,所以不能說。」
搞不好真的叫山下貓又呢。斗真想。
「才不是。」『貓又』認真地說。
那麼,在又字中間加上一點,山下貓叉?
「怎麼可能!」
「跟你說了不可以偷聽別人心裡在想什麼!」生田斗真瞇細了眼睛。山下貓八?
『貓又』低頭看著杯子沒說話。
山下貓八山下貓八山下貓八山下貓八山下貓八,喂,貓八。斗真一邊用力想,一邊悶聲笑個不停。
吵死了。『貓又』終於忍不住反駁:「爺爺就算是文盲,也不會給我取那種名字,你才叫生田貓七!」
「……你知道我名字?」斗真不再笑了。
「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貓又』看著他,一本正經地說。
5.
「看不出來,山伏先生你挺擅長做裝禎的嘛。」姓山下不知名啥的小說家,正滿意地看著生田斗真幫他裝訂好的新作手稿。
「開玩笑。我這人沒什麼長處,就是細心。」
山下別過臉看了眼桌上亂成一團的醬糊、紙屑和針線,沒說什麼,只管點頭附和。
「哼,貓八你一定在想,這人當什麼修行者,還不如去做書是吧。」斗真把右手張開放在耳後,裝出一副偷聽對方心聲的模樣。
「我沒有那麼想。」山下收拾著桌上的雜物。「不過,既然不相信妖異之說,你為什麼會去當修驗道的行者呢?」
生田斗真沒有說話,低頭玩起身上垂掛的鈴懸。
「喔,當我沒問──」
「我看得見唷。」斗真突然說。
山下在書案前坐下來,靜靜看著他。
「別看我這個樣子,其實做為山伏,在相模國那邊還算有點名氣。雖然是真的毫無法力,」他停下來,笑了笑。「但是我很擅長祈雨噢,只可惜今年關東那邊雨水充足,派不上用場。本來也是以為這村子鬧旱災,所以才打算過來騙點錢餬口。誰知道……」
「你說你擅長祈雨之術,想必靈驗,那又怎麼能算是騙人呢?」
「就是騙人哪。」斗真沒有看他,低著頭說:「很簡單的,你知道訣竅是什麼嗎?說穿了,不過是趁著下雨之前,擺好陣式,畫個符、念念咒文,然後等著天降甘霖。就這麼簡單。」
「但是,你何以知道──」
「我是看見的。」斗真轉頭望向窗外。「看天空就知道了。像現在這個樣子,十天之內都不會下一滴雨的。」
山下跟著他看向外頭的天空。「你是看到什麼呢,雲嗎?」天空很晴朗,看似沒有半絲雲。
生田斗真卻搖了搖頭。「不是的,不是雲,是某種東西,在快要下雨的時候才會出現。顏色不一定,樣子也不一定,有時候像是很淡的彩虹,有時候又像銀色的圓盤……」
山下無力地垂下頭,說:「居然看得見這麼不得了的東西。就算是不相信神怪也罷,你只能當修行者了。」
「啊?」斗真總算回頭看著他。「貓八,你跟我師父收我入門時說了一樣的話呢。那我看到的,到底是什麼呢?」
「那是龍神大人。」山下一本正經地說。
「噗。」斗真卻大笑起來。「不愧是志怪小說家,馬上可以搬出龍神大人來,真是厲害……」
「我可不是編的。」志怪小說家嘟起嘴,無奈至極。「你這樣,對龍神大人未免太不敬了。龍神大人可不是普通人可以看見的,就連我……」
「對不起,在下是個無行山伏,方才所言對大人真是萬分失禮。」生田斗真憋著笑,合掌向窗外那片天空拜了拜。
「喂,貓七法師,你知道自己為什麼修行了那麼多年,卻沒有一點法力嗎?」
「願聞其詳。」斗真正色說。
「因為你心裡不相信。無論是咒語還是道術,施行者自己不相信的話,表面功夫作得再好都一點用也沒有。」
出乎意料地,斗真這次沒有笑。
貓八這番話聽起來倒是有幾分道理。
「本來就是這個道理。」
「嗯,或許這世上真的有龍神大人存在吧。可是,化貓啊、轤轆首啊、妖狐什麼的……只不過是編派來騙小孩子的東西嘛。」
山下嘆了口氣。「你不相信,那也沒辦法。」他拿出一疊新的薄紙和硯台,動手磨起墨來。
「又有新的故事了?」
「不是新的,我寫的都是很久以前發生過的事。」
生田斗真伸個懶腰站了起來。「那我出去走走,順便跟其他人打聽打聽。」
「你等等。」山下放下磨了一半的墨汁,走進內室拿出一個籃子來。「幫我去店家買點東西。」他從衣袋裡拿出兩枚銅錢。
「讓山伏大師我跑腿啊?貓八你要買什麼?」
山下看著他,抿了抿唇。「豆皮。」
這幾日過得可真舒坦。生田斗真拎著一籃豆皮,站在村子口的木橋上想。不用餐風露宿,又有好吃的,還有小說可看。雖然不像從前被請去祈雨時那樣受到尊敬,不過也沒有因騙人而生的負罪感。
貓八那傢伙……如果那傢伙是個姑娘的話就好了。
「我在想什麼啊。」斗真盯著橋下的河道,天旱了幾個月,河裡的水流細得可憐,原本是河床的所在,長出了白茫茫的蘆葦。
如果貓八是姑娘的話,就娶了她留在這兒;不,就算是入贅也可以嘛。
「我這樣,跟想娶妖怪結果被吃掉的那種笨蛋有差別嗎?」他敲敲自己的頭。
有差別吧,貓八若是姑娘,既會做菜,又能寫書換錢,而且,還生得很漂亮……上哪找這種妖怪、不,這種姑娘?
「唉──」生田斗真對自己很絕望。
他只能想,幸好。幸好想著這種噁心的事的時候不在人家屋裡。要知道,貓八可是聽得見旁人心事的。
就像他自己看得見龍神大人一樣。
所以,這是他生平頭一遭向他人訴說自己『看得見』的事。
……這麼說來,也就是頭一遭交了個朋友。
如此想著,生田斗真又覺得心胸開闊起來。是朋友嘛,剛才果然是想太多了。真失禮。
風吹過橋面,帶來銀桂隱約的香味。
噗通一聲,清淺的河水裡劃出好幾圈斗大的水波。
「秋天了,怎麼還有青蛙啊?」生田斗真往橋的那一頭走。
換做一般人,很可能會發現那是隻坐困在淺灘上的河童。但是生田斗真,對,他並不相信妖怪的存在。
即使看得見,也依然不相信。
6.
「你今天寫得好快──」生田斗真把裝有豆皮的籃子遞給山下,就在放著整疊新手稿的桌子前面坐下來。「噢,是河伯的故事啊。」
山下沒有回答,只顧著被抱在懷裡的籃子,鼻尖幾乎貼在豆皮上,三步併兩步地就走進廚房裡去了。
斗真開始讀起那篇小說。
「晚飯好了。」屋主捧著兩個大碗出來的時候,生田斗真正好放下手稿。
「吃什麼?」
「松茸野菜蓋飯是你的,這個是我的。」山下照樣把客人的食物和餐具隨意地放在地上。「還有味噌湯。」地爐上的鐵鍋正冒著陣陣熱氣。
「你那什麼……」斗真看了山下手裡的碗一眼。醬油烤豆皮蓋飯?看來不應該是存在於世間的菜色。
「嗯,狐狸蓋飯。」山下卻很美味似地吃了起來。
味噌湯裡也摻了切碎的炸豆皮,不過跟那碗烤豆皮蓋飯相比,湯實在正常得很。貓八的手藝真是過得去。
「不客氣。那故事怎麼樣呢?」山下放下碗筷,說。
「請不要這樣擅自跟別人的內心對話。」斗真差點給湯料嗆著了,咳了兩聲。「故事很好看啊。但是……」
「嗯?」
「不管是妖狐還是河伯,怎麼這些妖怪成天都想跟人類結婚啊?果然是只有人才想得出來的故事吧。以為如果有異於自己的存在,也會對人類產生興趣,還要修煉半天變成個人的樣子。其實人呢,又有什麼好的?」
山下看看他,遲疑了一會兒,才小聲地說:「人也沒什麼不好的。比如你,就很好……」話說到後面,聲音更加微弱。
糟糕了,場面好像變得有點奇怪。生田斗真清清喉嚨,笑了笑:「謝了。不過要是有妖怪看上我的話,那還真有點困擾。」
「果然是這樣嗎?」說完,山下又沉默了片刻,才把鍋碗收進廚房裡去。
接下來的氛圍,就算是再遲鈍的人也會察覺自己說錯話了,可是到底是哪裡錯了,生田斗真回想不起來。
「我出去一下。」山下換上了那天夜裡穿過的和服,原來不是正黑色的,是很深的墨綠色,今晚肩上多了一件柳染色外褂。
「噢。」應完之後,斗真才想到,這麼晚了,他要去哪呢?
生田斗真連燈籠都沒有提,只憑著對方手裡的油燈,隔了一段距離,跟在行蹤詭祕的小說家身後。
過了橋,進了村子,天黑以後,村裡的人家都關緊了門戶,這個時辰了,更是沒有什麼人還點著燈。萬籟俱寂,除了田裡的蟲鳴,只有幾隻看守犬遠遠地朝著山下吠叫。
聽到狗吠聲,山下突然停下腳步。生田斗真只得跟著停下來,藏在一棵楓樹的樹影裡。
也沒聽他發出什麼聲音,只是伸手向那群狗指了指,幾隻狗兒便垂著耳朵尾巴哼哼著散去了。
好厲害啊。斗真想,這招學下來,對於四處雲遊的行腳山伏可是大有益處。
走沒幾步又轉了個彎,生田斗真發現他們正走向供奉著稻荷神的那座小丘。
山下越過鳥居拾級而上時,他便沒敢再跟,只站在第一層鳥居的柱子旁等著。
人卻沒一會兒便下來了,手上還多了件什麼東西。
「既然都來了,就麻煩你拿著這個。」原來早就被發現了嘛,真是的。斗真只得從柱子後面走出來。
「這什……你來偷拿壽美婆婆給稻荷神的供品?!」他接過那個擺著稻荷壽司的盤子,忍不住喊出聲。
「才不是偷拿。你小聲一點。」
「這不是偷拿是什麼?」生田斗真遮遮掩掩地抱著那碟贓物,深怕被哪個閒人給看見了。流浪山伏深夜竊取供品,萬一給冠上這罪名,就算跳進千曲川也洗不清。
「反正你那天也吃了不少,如果我算小偷,你也有份。」山下提著油燈往回頭路走。秋夜的晚風很涼,亦步亦趨跟在後頭的人彷彿聞見了淡淡的衣香。
「……貓八你居然拿偷來的供品招待客人,不怕狐狸作祟嗎?」
「不怕。」
「唔。其實貓八你跟我一樣,根本就不相信有妖狐這種東西吧?」
「別拿你跟我相提並論。」山下走得越來越快,手上的油燈明滅不定。
還在不高興?生田斗真快步跟上去。
「喂,貓八,你吃過現做的新鮮豆皮嗎?」
「……」
「真可惜啊,那麼喜歡豆皮卻沒吃過真正的豆皮。」
「……」
「很嫩很滑,吹彈可破的那種新鮮豆皮唷。」
山下停下腳步,回頭看他。「哪裡有賣?不要跟我說是京城的名產。」
「我會做。明天就弄給你吃,怎麼樣?」端著稻荷壽司的山伏咧嘴笑著。
「……跟祈雨一樣,是騙人的吧?」
「是真的啦。」
「……滑滑嫩嫩的嗎?」
「嗯。」
「那不就是絹豆腐嗎?」
「是豆皮啦,笨蛋。」
7.
「這玩意兒真的可以做出豆皮來嗎?」山下盯著地爐上那盛滿豆乳的鐵鍋,懷疑地問。
「當然啦,這個在京城叫做湯葉!」為了弄這鍋子豆乳可是忙了整個早上,年輕的山伏為此還特地換上了屋主提供的作務衣。
兩個人就這麼緊盯著鍋子看。
「噢、噢!」只見略微沸騰的豆乳湯面,浮上一層薄薄的凝固體。
生田斗真伸出筷子撥開山下手上的筷子。「貓八,你怎麼一點耐性都沒有!」
「看起來已經可以吃了嘛──」
「還沒。再等一下。」斗真護住鍋面。
貓八嘟嘴咬著筷子的樣子很可愛,他又偷瞄了幾眼,才宣布:「可以了、可以了。」
貓八小心翼翼地揭起豆皮的樣子很可愛。
貓八一臉期待地把豆皮放進醬汁碗裡的樣子也很可愛。
貓八悉哩呼嚕吃掉豆皮的樣子還是很可愛。
貓八……
「啊,你不吃嗎?」一連吃掉了七八張新鮮豆皮,山下這時候才想起要問他。
生田斗真回過神來,把眼光從他臉上移到鍋子裡。「我看是差不多了……」
「咦?」
「差不多快煮不出豆皮了,可以把佐料丟進去──」
「為什麼?!」山下一把抓住他端起碟子的手。
「要用很濃的豆乳才能煮出豆皮的,你把豆皮吃掉了,湯當然就變淡啦。」斗真覺得自己像是在跟幼童解釋,何為天狗食月。
「是這樣嗎……」
「嗯,所以現在我們來煮豆乳鍋。」
山下用一種目睹暴殄天物的眼光,看著生田斗真把雞骨頭和鰹魚乾丟進鐵鍋裡,然後又在湯裡加入蔬菜和肉。
「這種東西真的能吃嗎?」
「很好吃的。」斗真拿湯勺盛了一碗鍋中物,端給他。又盯著他把東西吃下去。「怎麼樣。」
「嗯,還不錯。」貓八在熱湯的蒸氣裡眨著眼睛的樣子很可愛。
「不錯吧?」斗真放心地拿起自己的碗。
「當然還是剛剛的豆皮最好吃。可是這個還不錯。」
「你可以只講後面那句。」
兩個人肚子裡裝了一整鍋豆乳,下午便懶洋洋地躺在朝著後院的簷廊上曬太陽。
可是好像缺了點什麼?嗯,風鈴,還有貓。
「貓?你喜歡貓嗎?」
「你又偷聽!」生田斗真伸手戳了一下貓八的臉。嗯,滑滑嫩嫩的,像最新鮮的湯葉。斗真嚥了口口水,說:「貓還好,狗比較好。」
「……我不太喜歡狗。」
「是嗎。」斗真想起昨晚的狗群。「欸,我可以冒昧問個問題嗎?」
「請儘管問。」
「你們這裡……有可以洗澡的地方嗎?」
「你是說泡澡吧?村子裡沒有,但是山那邊的鄰鎮上有錢湯。」
「鄰鎮啊……」真遠,還得翻過一座山。
「想去的話要早點去,那座山到了晚上會有點危險。」
危險是指,山路很崎嶇嗎?
「不是,那裡有你不相信的那種東西。」
妖怪?生田斗真笑了笑。「你不去嗎?髒鬼。」
「去錢湯洗澡?」山下皺起眉頭。「我寧可把錢留下來買豆皮吃。洗澡在天霧川洗不就好了。」
「天霧川?」
「就是前面那條河。」
生田斗真的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浮現了貓八在河裡洗澡的畫面。他轉過身,伸手蓋住自己的臉。天霧川,你已經不再純潔了。
「喂,不要隨便亂想!」
「我才沒有在亂想。」
「明明就有。」
「我沒有。」
「你有。」
……
好好地泡完澡,生田斗真趕著在黃昏前回到村子。
其實這山哪有什麼,比起那天晚上害自己迷路的另一座山,這裡的地勢還比較平緩而開闊。
只是……
定然是被貓八那番胡說給影響了,斗真老覺得身後有沙沙的腳步聲,像有什麼東西尾隨並窺伺著自己。
可是一停步不走,又什麼聲音也沒有。
如果身上穿著山伏裝束,或許還能回頭大喝一聲:山伏行者在此!
但偏偏身上穿的是小說家出借的短浴衣,生田斗真覺得自己一點氣勢也沒有,只得低頭快步行走。
如此,踏入平坦的村界時,他不禁鬆了口氣。
連路口的地藏像看起來都格外親切起來。
不相信妖異之說的山伏,合掌向地藏菩薩拜了幾拜。
說不定是昨晚偷拿供品招來狐狸作祟呢。這麼一想,生田斗真自己倒先笑了出來。
這世上哪裡會有什麼妖狐存在呢?
年輕的山伏吹著不成調的口哨,輕快地踏過橫亙於天霧川上的拱橋。
8.
「先別進來!」正要動手推開前院的竹扉,卻被如此驟然喝住,生田斗真嚇得當場往後退了兩步。
「呃,怎麼了嗎?」
屋主從圍籬內走出來,繞著斗真,上上下下看了一圈。
「你的浴衣被我一穿還挺好看的。」被檢視的人笑嘻嘻地說。
「別動。」山下忽然拉住他後領,接著就把手伸進了領子裡頭。
生田斗真的背脊立刻僵直了起來。
沒想到貓八你這麼……
「不要亂想。」山下從他衣服裡取出一片金黃色的楓葉。「果然不能掉以輕心。」
「咦,那是什麼時候掉進去的……」斗真摸了摸僵硬的後頸,想不通那枚落葉如何穿過浴衣衣領貼在自己背上。
山下把攤平的落葉放在掌心,用右手食指在上面憑空寫了幾個字,寫完最後一筆,那片楓葉竟然沒來由地著火燃燒了起來,很快就化為一撮黑色的灰。
「好厲害。」毫無法力的山伏看得目瞪口呆。
「是很厲害。很厲害的式神。」山下把那些灰灑在地上。「可以進去了,一進門就把衣服脫掉。」
沒想到貓八你……
「不要亂想!」雖然理直氣壯地說,山下卻顯得有點難為情的樣子。或許是夕陽映在他臉上造成的錯覺。「是讓你換回你的法衣,這件浴衣得拿出去燒掉。」
燒掉浴衣的場景倒是沒有毀去式神那樣華麗,不過是在後院裡升了堆火,然後把衣服給丟進去。
「你不用擔心,那個式神不是衝著你發的,是有人想要藉著它進來這個屋子裡。我差點忘了這件事。」山下帶著歉意說。「不應該讓你自己一個人去鎮上的。」
「貓八,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麼可怕的人,怎麼會有人要對你家的客人放出式神啊?」
山下看著漸漸微弱下來的那堆火,隔了許久才開口:「這件事跟你沒有關係。」
欲言又止,內情似乎很複雜。對了,該不會真是狐狸作祟吧?
「不要亂猜。」
「這樣啊。但是貓八你的法術竟然那麼高強,把我嚇了一跳呢。」
山下嘆了口氣,踩滅了地上的最後一點餘燼。「只怕還不夠高強。如果爺爺在的話就好了。」
爺爺?難道元祖『貓又』除了是志怪小說家,還是個很厲害的法師?
「很厲害唷。如果爺爺還在的話,就不必擔心什麼犬神……」話說到這裡,卻又硬生生打住了。
「犬神?」那種用狗養出來的邪惡蠱術?斗真睜大了眼睛。還真有這種事嗎?
山下搖了搖頭。「嗯,也沒什麼,你忘了吧。不過最近天一黑就別出去了,待在屋子裡不會有事的。」
識相一點的客人,這個時候或許該問,繼續在此叨擾是否不太適宜?
何況這裡並沒有自己可以解決的事件。
是不是該告辭了呢?
分明聽得見斗真在想些什麼,山下卻一反常態,沒有接他的話。「進去吧,外面風好冷。也該吃晚飯了。」
天氣確實是變冷了,木造房子難免四壁都有縫隙,而麻質的法衣此時一點保暖作用也沒有。暫時寄宿的山伏夜裡只得挨著地爐睡,可一旦爐子的炭火燒盡,很快就涼了。
當生田斗真正要開始發抖時,紙門拉開,屋主從房裡抱了一床棉被出來。
「你會冷吧,這個給你蓋。明天我再拿兩件衣服借你。」
斗真立刻正坐起來,認真地說:「這真是教人萬分感激。不過,貓八你沒有棉被不會冷嗎?」
「裡面比這裡暖,而且,我還有……別的被子。」山下揉了揉鼻子,把棉被鋪在木地板上。「總之,你就暫且先蓋這個吧。」
生田斗真滿意地鑽進被窩裡。
咦?好像有什麼東西怪怪的。
「貓八,」他出聲叫住了正要返回臥房的屋主。「怎麼……你被子裡好像有狗毛?」
「啊?」
生田斗真又迅速鑽出被窩。「這個,該不會是那什麼犬神的──」他看著手裡那幾根柔細的淡黃色絨毛。
「怎麼會跟犬神扯上關係?那個才不是狗毛!」雖然分辯著,但山下看起來有點難為情的樣子。也或許是被他手上的燭台火光給映照出的錯覺。「那個是……貓,對啦,是貓毛。」
「貓毛?」難道是橘子色的貓嗎?「可是,你有養貓嗎?我怎麼從來沒有看過。」
「我沒有養貓啊。那個是,嗯,我表妹家的貓。就是那個前陣子剛結婚的表妹。」
斗真懷疑地看著那個滿臉通紅的人。「你表妹家的貓?那牠的毛又怎麼會在你被窩裡。」
「嗯,因為、因為她家之前忙著在準備嫁妝,就暫時把貓寄放在我家。」
「……是嗎?」真可疑。
「就是這樣。你不要亂猜!」屋主說完,很快拉上了紙門,人和燭光一起消失在門後。
雖然多少有點疑慮,不過被子裡除了幾根毛,倒沒什麼貓味兒,反而香香的。貓八他表妹養的那隻貓,大概挺愛乾淨的吧。
黑暗中,生田斗真蓋著那床棉被,很快便遁入了夢鄉。
9.
定然是睡前聽到貓八那番話的影響,生田斗真雖沒有在夢境中見到那隻橘子貓的實體,卻覺得夜裡有隻毛絨絨的、懷爐一般溫暖的東西,鑽進自己被窩裡。他便迷迷糊糊地摟著那東西睡,這一覺似乎睡得特別好。
「貓八,在妖怪之中,還有毛絨絨的懷爐妖怪那種玩意兒嗎?」年輕的山伏打個哈欠,推開棉被坐了起來。
坐在案前的屋主清了清嗓子,說:「我想應該沒有吧。」
「那我就是夢見了你表妹的貓。」
「是嗎?」姓山下的小說家頭也沒抬,「你醒來得正好。我有件事要拜託貓七法師。」
聽見對方有事相托,生田斗真立刻認真地正坐著:「願聞其詳。」
「中午過後,有位名叫川原的書屋先生會上門來收書稿,麻煩你將前幾天裝訂好的這三件手稿交給他。」山下指著書案上的稿件說。
原來是這麼簡單的事。「明白了。貓八,你今天莫非要出門?」斗真看他已經換上了一件菖蒲色的友禪染和服,不像是平日的居家裝束。
「想去山上祭拜爺爺,順便到鄰鎮去看看。黃昏前我就會回來了。」
「原來如此,書的事就儘管交給我吧。」這段日子在此叨擾,吃人家的、睡人家的,除了弄一次湯葉給屋主吃、偶爾幫忙裝訂原稿之外,自己似乎什麼事也沒幹,簡直就是專門來做食客的。因此難得有可以幫忙的機會,生田斗真十分樂意。只不過,把現成的書稿奉上,這似乎又太簡單了些。
「貓八,你確定沒有別的事要拜託我了嗎?」斗真在他出門前又問了一次。
「嗯……不然下午麻煩你再跑一趟神社,幫我把壽司拿回來──」
「你居然又要我去偷人家的供品?!」
「就說了不是偷……既然你不願意就算了。」山下揮了揮手,「你不要跑太遠、也不要偷吃廚房裡的豆皮。」說完,便踏出玄關。
「誰要偷吃豆皮來著!」貓八以為人人都像他那樣嗎?真是的。
斗真就一邊吃著貓八給他準備的飯糰和玄米茶,翻翻書櫥上陳列的線裝書,一邊等待書屋先生來。一個人呆在這座大房子裡的感覺竟然有點寂寞。也不知道貓八以前是怎麼過的。
不知道爺爺過世多久了。
不知道元祖『貓又』是不是跟貓八一樣嗜吃豆皮。
對了,壽美婆婆說山下爺爺脾氣古怪,該不會爺爺從前也總是去稻荷神社偷拿供品吧。
如此胡思亂想著,日頭竟也在不知不覺間慢慢偏西。
「打擾了──唉呀,有人在啊。真是失禮了。」一陣驚慌的聲音把瞌睡中的年輕山伏吵醒了。
「請問閣下是川原先生嗎?」生田斗真趕緊走向書案。
「是的,在下就是書屋川原。」看起來不大可靠的矮小灰衣男子抓了抓頭。「那個,敢問閣下是──」
「我是、那個……」斗真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薄青色作務服,有點慶幸這不是原本那身山伏打扮,不然解釋起來可真有點兒奇怪。「我是『貓又』老師的朋友,這幾日正好來此拜訪。『貓又』他早上就出門去了,拜託我把這些稿子轉交給你。」
書屋川原接過了那幾份手稿。「原來『貓又』老師還有你這樣的年輕朋友啊?這屋子裡可真難得遇著有人在。」他隨手翻了翻書稿,說:「這次是專門請人家裝訂過了是嗎?裝禎得可真好。」
「那是我幫貓……『貓又』做的。」貓八這個名字差點脫口而出,生田斗真偷偷伸了伸舌頭。
「是嗎?」書屋川原突然湊近他,大聲說:「莫非你、你──」
「呃……」難道自己是個在此白吃白住的流浪山伏一事,竟被這書屋給瞧破了?
「莫非你跟在下是同業?」
「不是,不是。」斗真拼命搖頭。「我只是個普通的,呃,從相模國來的賣貨郎罷了。」
「是嗎?」書屋川原臉上仍帶著懷疑的神色。
「是的,把貨賣完了,就來此說說沿途聽到的各地怪談給『貓又』聽……」斗真一邊胡編亂造,一邊指著書屋手上的稿子。「那個書裡的河伯故事,就是我在信濃地方聽來的。」
「喔。」書屋又看了看手中的稿件,站直了身子,又彎下腰向他鞠躬。「那可真是失禮了,我還以為你是想來搶奪『貓又』老師作品的同行呢,哈哈哈。」
果然是不太可靠的樣子。
「對了,這是稿件的訂金,還有上回新印的書資。」書屋川原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
看起來不過是二兩多的份量,還不如自己一次祈雨的酬庸。生田斗真皺起眉頭。
「『貓又』的書賣得不好嗎?」
「哪有此事?在志怪小說中算是很不錯的。當然啦,比不上那些滑稽本和春宮畫本。」書屋將手稿小心地用藍布包起來,收進懷裡。「那麼,在下就告辭了。請你代我向『貓又』老師問聲好。」他走到門口,又回頭彎腰行了次禮,這才離開。
獨自坐在昏暗的屋子裡,生田斗真掂了掂桌上那錠銀子,心裡不由得開始擔憂起貓八的生計來。
10.
貓八捨不得去錢湯洗澡,果然是因為沒有錢的緣故哪。
明明後院和週遭有這麼大的空地,卻任其荒蕪著,沒種什麼作物,貓八真是不懂持家。
還好他喜歡吃豆皮那種便宜的東西,要是他愛吃海膽或者鮪魚肚,只靠寫書賺這麼一點錢哪裡夠花?
生田斗真這才想起來,屋主臨走前還要他去稻荷神社偷拿供品。
雖然不太想做這種事,但是想到一碟豆皮壽司起碼也值幾文銅錢,便又有些放不下。
還是趁著夕陽尚未完全落下之際,趕緊出門去補貼一下貓八的家用吧。
在薄暮時分出門,到得神社前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隱沒在山脊之下了。這倒好,黑幽幽的正適合幹些偷雞摸狗的事兒。
生田斗真躡著腳步爬上通往神社的坡道。
手裡挽著裝滿稻荷壽司的籃子下來,他又轉身向道旁那尊握著稻穗的狐狸像拜了拜,才走出層層紅色鳥居。
天一下子就完全黑了,雖然心裡沒什麼不安,可萬一被貓八發現自己這麼晚還在外面,肯定要招來一頓數落。想到這裡,斗真不禁加快了腳步。
好不容易踏上那座橋,遠遠望去,彼岸的宅子裡還是暗的,看來貓八還沒有回家。
重重透了口氣,斗真慢慢走向橋心。
「貓七。」身後有人低聲說。
咦,會這麼叫自己的,除了貓八還會有誰呢?
換做一般人,大概不會在夜裡隨便回頭應答這聲可疑的呼喚。但是,生田斗真他可不相信妖異之說。
「啊?」他轉過頭,卻見身後站個著白色的人影,看不清面容,頭上罩著一襲青白的披衣,像是搞錯了時代的女子幽靈。
「請問,是妳叫我嗎?」
那幽靈樣的女子卻沒有回答。
這幅景象,倒像是武藏坊弁慶在五條大橋上遇見源義經的浮世繪卷哪。正當斗真如此想時,不知哪裡傳來一陣尖厲的犬嘯,他只覺得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彷彿身在一條黑漆漆又沒有盡頭的暗巷裡,不管怎麼走,都見不到一點光。
「斗真、斗真,回來。忘了嗎?你不叫貓七,你的名字是生田斗真。」
有人在叫自己。
這一次,真的是貓八嗎?
他害怕地轉過頭──
生田斗真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就躺在平常睡的地爐旁。
原來是做了個夢啊。
但是,一轉頭,他就看見披頭散髮的貓八,蹲在身邊擔憂地看著自己。
「貓八,你的臉好白──」斗真勉強坐起來,發現身上腰痠背痛地很不舒服。
「你還是躺著吧。」山下攔著他,讓他重新躺好。
「你的衣服,怎麼了?」山下那襲考究的友禪染和服,沾上了斑斑駁駁的血跡,下襬和袖口也撕壞了。
「沒事了,我已經把那個犬神使趕走了。」
「犬神使……是我在橋上遇到的那個東西嗎?」
「沒事了,沒事了。」山下只是看著他,反覆地說。
「貓八你是不是受傷了?」袖口那些血跡怎麼看都像是新鮮的。「讓我看看你的手──」
「我沒事。」山下扯著袖口,站了起來。「你一定嚇壞了,先好好休息吧。還好那個犬神使不知道你的真名。這都是我害的……」
「我不懂。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先睡吧。那些事明天再說。」山下吹熄了燭台,燭火熄滅的輕煙裡有股令人懷念的香味。斗真用力吸了口氣,想確定那是什麼時候聞過的味道,卻不知不覺便闔上了眼睛。
隔天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
貓八人呢?斗真伸個懶腰坐起來,心想,這個屋主每天都跟個老頭子似的,七早八早便起床,難得竟有睡得比自己還遲的時候。
「貓八,貓八老師。時候不早了,您老人家也該起來做早飯了。」他惡作劇地敲著臥室前那扇紙門。
遲遲沒人應答。該不會……
斗真想起昨夜他身上的血跡,不安感在心底蔓延。
「貓八、貓八,我要進去囉。」他一把拉開了紙門。「打擾了──」
這是他第一次進主人的臥室,房間很大,很乾淨,牆上懸著精巧的金箔紙扇和幾幅法書,可是,裡頭沒有人在。
貓八又出門了嗎?
斗真小心地踏在榻榻米地板上。
睡覺用的布團沒有收,上面好像也沾染了血跡。
他在布團前停住了腳步。
睡在那幅薄被裡的東西,是什麼?
橙色的耳朵,毛絨絨的尾巴,還有隻顯然受了傷的左腳,血跡乾了,沾黏在毛皮上,變成一片很深的褐色。
狐狸?
貓八是隻狐狸?
生田斗真靜悄悄地退出臥室,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但他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比祭典時的擂鼓還要響亮。
11.
年輕的山伏在山道上奔跑。
他不知道自己該跑向何處,但總不能漫無目的的亂走,不知不覺間,就已經身在來到村子前走過的山路上了。
是那夜遇見貓八的所在,他放慢了腳步。
狐狸貓八。
生田斗真並不是刻意要如此不告而別,只是……
只是,他不知道要用什麼表情面對收留自己的屋主。真面目是一隻狐狸的屋主。
不應該窺探的。不,打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在他家留宿。不應該攔住那盞燈火。
不應該擅自給了他一個名字。
名字就是最短的咒,師父說過。一旦知曉了名字,彼此便會受到咒的束縛。
精怪就由此等束縛而生。
多傻呀,精怪什麼的,難道真的存在嗎?
在今天以前,生田斗真會對這樣的說法嗤之以鼻。
但是他分明看見了,就像看見龍神大人那樣,並且更近更清晰。
貓八就是狐妖。
當已知的事物驟然轉為不確定的狀態,那恐怖感更甚於面對原本就面目模糊的東西。貓八是狐妖這件事,對他而言,比昨晚在橋上遇到犬神使更為駭人。
生田斗真又拔腿奔跑了起來。
越過山頂,他才找了處樹蔭,停下來休息。
離開得太急了,囊袋裡沒有水,也沒有吃的。看來只有下山後到隔壁村去買了。
……什麼聲音?
「喂,你聽說了昨晚華子姑姑的收獲嗎?」
這是頭一次,生田斗真聽出來,那並不是人類的聲音。他急忙從背囊裡取出護心鏡掛在頸上,雙手做出密教手印,屏息盤坐在樹影裡。
「噢,你說華子去找天霧川畔那隻臭狐狸的事?」粗礪細碎的交談聲逐漸接近。
天霧川?狐狸?
「沒錯沒錯。華子姑姑她在這附近聲勢那麼大,就是拿天霧川川主跟那群狐狸沒有辦法。前幾年天霧川那老傢伙終於跑掉了,可是他老家的結界卻一直都破不了。」
「唉呀好熱,這裡有點樹蔭,我們停下來吃點東西吧……」一個戴著大斗笠的矮小傢伙,搶先在斗真面前找了個位置坐下,從衣袋裡拿出一片黑壓壓的肉乾來。他們竟然真的沒看到樹蔭後盤坐的年輕山伏。
有生以來,法術頭一次奏效,可生田斗真此時卻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
「蕨餅,你還是這麼懶──」跟在後頭的那個,一樣矮小,卻戴著漁夫似的頭巾。
「呼,你剛剛說到哪啦。」
「說到華子姑姑最近想打破川主他家的結界。可是那隻臭狐狸狡猾得要命,派出去的式神每一回都被他識破了。」
「被選上當式神的傢伙還真倒楣哪。」雖然嘴上這麼說,名叫『蕨餅』的戴斗笠妖怪卻毫無同情心地笑著,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犬齒來。
「是啊,好不容易煉出來的狗靈卻給臭狐狸吃掉,華子她真是氣死了。」戴著漁夫頭巾的妖怪也跟著尖聲笑著。「還好,百密一疏。沒想到那隻臭狐狸有時候也笨得要命,他竟然、竟然在家裡養了個人,那人毫無法力的山伏──哈哈哈哈。」
誰說我毫無法力來著──雖然想這麼問,可是斗真知道,那是事實。他忍住,繼續屏息聽著。
「還有這種事!那人是養來吃掉的吧?」『蕨餅』像是想到什麼美味的食物,流著口水說。
「你不要拿咱們狼族的品味去想臭狐狸!狐狸那種東西,只懂得吃豆皮,哪裡知道人類的美味。」
貓八的確只喜歡吃豆皮。但是斗真不太確定,他會不會也想換換口味吃人類。
「啊,我知道了。狐狸嘛,那山伏一定長得很俊俏吧?」
「恐怕是的。狐狸那種東西就是蠢,人哪,不管皮相生得如何,還不只有好吃不好吃的差別嗎?」
在這種情況下被稱讚相貌俊俏,生田斗真也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既然有個笨蛋山伏在,華子還不趕緊找機會下手?」『蕨餅』總算把話題給拉回來。
「那當然。華子姑姑就是下手了,就算不能除去臭狐狸,修道者的肉和魂魄都很有用哪,可以煉出好多式神。」
「這麼說,華子可是得手了?真羨慕哪,我也想嚐嚐看山伏的肉。」
生田斗真在他們背後微微打了個哆嗦。
「可惜沒有,到口的肉卻被臭狐狸搶回去啦,聽說連魂魄也沒捉到。不過,那隻狐狸也被華子狠狠咬了一口。」
「哎呀,狐狸的血也是很美味的。」
「可不只是美味哪,要知道,天霧川畔那頭狐狸是給川主養大的,他的血可滋補了!更絕妙的是,華子姑姑吃了那傢伙的血,雖然暫時染上狐狸的臭味,不過原本川主在宅子裡外佈下的結界,對她也就都沒有用啦!」
生田斗真終於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咦,什麼聲音?」『蕨餅』抽著鼻子,問。
「是風吧。」
「這風裡怎麼好像還有食物的香味?」
「蕨餅,你手上拿著肉乾呢!是肉乾的味道吧。」
一直等到兩隻狼妖走得很遠了,年輕的山伏才放下手印,全身已經緊繃得麻木了。
聽起來,那個叫什麼華子的,就是昨夜現身的犬神使了。為了救自己,貓八似乎傷得不輕。
貓八的家有危險。
但貓八,貓八他是隻狐狸……
生田斗真抬頭看看天空,空中依然一片雲也沒有。
怎麼辦呢,龍神大人?
貓八絕不能出事。可是,一來,貓八是妖狐;二來,他對自己有沒有法力對抗那個犬神使,真是沒有絲毫把握。
龍神大人,既然我可以看得見你,就請你賞賜一個神旨吧。
他向不見蹤跡的龍神大人衷心地祈求著。
12.
元祖『貓又』,不,原天霧川川主的宅邸,緊閉著大門,連窗口的雨戶都被拉上了,教人無從窺見裡面的情景。
生田斗真試著推門,但門從裡頭上了門閂,推不開。他只得伸手敲敲門板。
沒有回應。
「貓八,是我。」他輕聲說。
過了一會兒,斗真才等到拉開門閂的聲音,門縫裡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一直都找不到你,我還以為,你走了……」大門敞開,那雙眼的視線落在生田斗真肩上的背囊。「原來,你真的走了……」
恢復人形的山下看起來像是瘦了,又似乎比之前小了兩三歲左右的樣子,是法力削弱的緣故嗎?
年輕的山伏有點不知所措。
貓八在哭。
「我沒有要走。」他有些僵硬地抱住站在門裡的少年。變小了的貓八抱起來很輕,很燙。「你是不是,在發燒?」
山下沒有說話。斗真覺得他好像變得更輕了,輕得不可思議。
「貓八。」他低頭看著懷裡那隻閉上雙眼的狐狸。「我在這裡,沒有要走。」
如果爺爺在的話就好了,生田斗真想。他不太確定該怎麼照顧受傷發燒的狐狸。把濕布放在貓八頭上大概是行不通的,他抱著狐狸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想了半天,決定還是先處理好傷口再說。
「失禮了。貓八,你忍著點。」斗真拿過了火的剪刀,剪開狐狸左腳傷口上糾結的毛皮,傷口看起來很深,一牽動便滲出污黑的血來。
貓八依然閉著眼睛,只有耳朵動了動。
「等你好起來,我再弄湯葉給你吃。」他從法衣上撕下一塊布條,用熱水煮過,在傷口上輕輕地擦拭。
貓八的耳朵又動了動。
「每天都弄湯葉給你吃,連續十天。」直到布上不再沾附污血,斗真才拿另一塊布,將那道傷口包紮起來。然後把沉睡中的狐狸放在被窩上。
「貓八,沒想到你肚皮是白的。比我的肚皮還白噢。」
狐狸在棉被上翻了個身,背向著生田斗真。
雖然表面上還能若無其事地跟狐狸開玩笑,但斗真內心其實擔憂萬分。聽中午那兩隻狼妖的說法,那個很厲害的犬神使恐怕很快就會來找麻煩。
如果爺爺還在的話,就好了。一個無能的山伏,如何跟川主大人相比啊。真是失禮。
此時,屋外突然有淅淅瀝瀝的聲音響起。
竟然是,下起雨了?
「龍神大人……」斗真打開雨戶,窗外黑沉沉地,天上布滿了濃密的烏雲。
「多謝龍神大人,在下山伏,對大人現身於此萬分感激。」他合掌向著烏雲拜了幾拜,下定了決心。
犬神使能越過前天霧川川主大人布下的結界,那又如何?
再添一道結界不就是了。
穿上原本為了祈雨儀式準備的嶄新法衣,戴上檜笠、念珠與護心鏡,手持金剛杖。生田斗真冒著雨,站在前院,按著從前師父傳授的方法,踏定方位,在院子裡布置新的結界。
但心裡還是不太踏實。
畢竟一向都是個毫無法力的山伏哪。
龍神大人,這時候該怎麼辦呢?
斗真身上淌著雨水,回到屋子裡,想起昨晚在橋上所見的犬神使,打了個冷顫。
叫做『華子』的女人是嗎?似乎還有狼妖的血統。真可怕。
如果能知其全名就好了。
如果爺爺在的話……
生田斗真走到地爐旁邊,蹲下來看著沉睡著的狐狸。
「貓八,真是失禮哪,都怪我學藝不精,搞不好今晚我們兩個都要被狼給吃掉了。」
狐狸這回連耳朵都沒動,斗真伸手試了試他的鼻息,又摸摸他的頭。似乎不那麼燙了。
如果川主爺爺,元祖『貓又』在的話……
對了。
斗真驀然轉身,看向書案後的那排書牆。
志怪小說家『貓又』,不知是否曾寫過關於犬神家系的故事?
山下說,他寫的全是從前發生過的實事;那麼爺爺的故事應該也都是真的吧。
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斗真把貓又的著作全抽了出來,攤在地板上,一本接一本逐一翻開瀏覽。
13.
嘆了口氣,生田斗真終於闔上手邊那本線裝古書。
窗外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雨還沒有停。
斗真點燃地爐裡的炭火,替棉被上那隻依舊沉睡的狐狸蓋上衣服。
一陣尖銳的狗笛,伴隨著犬吠聲,自遠而近,很快地朝著屋子的方向而來。
到得好快。
生田斗真站在門裡面,默默念誦了一遍不動明王真言,然後才虔誠地向龍神大人祝禱。
狗笛聲在院子裡停住了。
安靜了片刻,只聽得見雨打在屋頂瓦片上的聲音。
「臭狐狸,你是要自己滾出來,還是讓我帶狗進去把你咬出來?」一個低沉的女聲喝道。
龍神大人、川主大人,求你們幫忙了……
「臭狐狸,該不會是已經死在裡頭了吧?」
斗真拾起金剛杖,深吸了一口氣,打開門閂。伸手推開門扇──
屋外,竟是出奇的黑暗,雨仍急促地下著。
院子的圍籬外,集結了一群黑色的狗影。是了,能進入前川主所布下的結界的,只有昨天咬了貓八的犬神使一人。
院落中央,站著一名身穿黑色十二單衣,頭上罩著黑斗篷的女子,看不清面容,衣襟上綴著一道銀白色鑲邊,胸口掛著暗紅色的狗笛。
和昨晚相同,依然是搞錯了時代的隆重裝束。
「奉天霧川川主大人之命,行者山伏在此──」
像是龍神大人當真有所感應一般,斗真的話剛說完,一道閃電劃過屋後,瞬間打亮了四周。院子外的狗影隨之發出嗚咽聲。
「……哼,原來臭狐狸淪落到要靠吹法螺騙人的傢伙,出來裝神弄鬼。」在雷電帶來的光中,可以看見女子深紅色的嘴唇開合,但隨即又隱沒在黑影之中。
「裝神弄鬼?被一個役使狗靈的半狼妖這麼說,小小山伏實在不敢當。」說句實話,身為山伏,生田斗真確實不擅長裝神弄鬼,不過信口開河之技倒是十分嫻熟。
聽他道出自己身分,女子沒有即刻開口,也並未再前進半步。看來下午布下的結界似乎還有一點用。
「也不知道是哪個山伏,昨天還可憐兮兮地倒在橋上呢。魂魄還差點就要成為我的罈中之物哪,貓七法師……」
「恐怕妳並不知曉在下的本名──」
「那又如何,小山伏,快快讓開。不然,我就要帶狗進來了!」
說到虛張聲勢,恐怕妳的功力還差了我一大截呢。生田斗真露出微笑。「妳那些狗,根本就進不來吧。要不是昨天妳誤傷了……這屋子的主人,就連犬神使本人,都進不了那道門,何況是那些煉成不到一年的狗靈?」
「……看來是我小看你了,竟然分辨得出我的式神來歷。那好,就讓你瞧瞧什麼是真正的狗靈!」女子說完,便拿起狗笛,吹了起來。
不妙。
萬一她真能在這道結界之內召喚來什麼厲害的東西,可就更不好對付了。
龍神大人,請再幫個忙吧……
「聽著!妳並不知道在下的本名,但是我卻知道妳的名字。」斗真的話,打斷了她的動作。「從出雲國本家被逐出的第十六代犬神使,日之出華子──」
再一次,強烈的光降在地面上。隨著這道落雷,院子外的狗影向外退卻了好幾步──閃電正好打在前院那棵梅樹頂端,樹枝在轉弱的細雨中熊熊燃燒了起來,像幾支高舉的火把。
山岳狼群最害怕的火把。
放下狗笛的日之出華子,竟也向後退了一步。
就是此時。
生田斗真將金剛法杖靠著門邊放下。
「日之出華子,妳還認得這是什麼嗎?」斗真反手抽出插在背後腰帶上的那支和弓,「看清楚了,這可不是那種裝神弄鬼用的破魔弓。」他又抽出一支金屬制的鳩尾羽箭,正對著華子,慢慢地將弓弦拉滿。
「犬、犬追銀矢……」日之出拉著十二單衣的裙襬,急忙地向後退。
「天霧川川主大人要我網開一面。快帶著妳的狗滾吧!這種好事不會有下次了。」斗真雙手仍然拉滿了那張弓。
日之出退至竹籬門外。
狗笛再次響起。
須臾之間,日之出華子與那群狗靈都消失了。
眼前只剩下,下著雨的空曠庭院。
又過了片刻,生田斗真才鬆手放開弓箭。
「啊……早知道有這一天,我當初一定會好好學習弓術的……」死撐著拉滿那張弓,他只覺得肩膀差點沒廢了。
「龍神大人之恩,山伏此生無以為報。」他又朝著那棵猶自燃燒著的梅樹拜了拜,才關上門。
一進屋子,斗真就立刻癱軟地倒在地上,也不管自己全身都濕答答的。
「居然沒有被吃掉呢,貓八。這都要感謝我唷。」轉過頭,就看見狐狸還在棉被上沉睡著。「當然啦,還有託龍神大人和川主爺爺大人的福!」他趕緊補充。
不過,最辛苦的還是我本人了。斗真想。你該怎麼慰勞我呢?
他伸手摸了摸狐狸雪白的肚子,然後,很輕很輕地,在那圓圓的鼻子上啄了一口。
14.
生田斗真在睡夢中使勁扯著棉被的一角。
貓八這麼大一隻,把腳擱在別人身上都已經夠重了,還好意思來搶棉被,真是麻煩。
咦,貓八……這麼大一隻?
他睜開眼睛,看見恢復了人形的山下,也正看著自己。兩人的鼻尖相距不過兩寸。
瞬間,年輕的山伏非常靈敏地一個翻身就滾出了被窩。
「貓八、你、你……你已經好了啊?!」跪坐起來,他驚慌地問。
「還沒有完全好。」
斗真看看山下擱在棉被上的左手,嗯,傷口是還沒有痊癒,不過看起來比昨天好多了。模樣也像是平常的貓八,不是昨天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年。
「你都看見了吧。你很怕我嗎?」山下小聲地問。
「哪有此事──」其實,是真的有點怕。「本人可是親手驅走犬神使的山伏大師哪。」
「真是多虧了有你在。謝謝你。」
被如此認真地感謝了,斗真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抓了抓頭。「哪裡,這是我應該做的。不,貓八你應該要多謝龍神大人啊。」
「龍神大人?」
他們轉頭看向窗外,天氣已經晴了,碧藍如洗的天空裡,只有幾絲淡淡的雲。
「幸虧有龍神大人現身幫忙,不然就憑我,實在難以嚇退日之出那隻狼妖。」斗真收拾著昨晚攤了一地的舊書。
「說不定是爺爺呢。」山下站在門前,朝外頭觀望著。
「爺爺?你說川主大人?」
「……你連這個都知道了啊?」山下回頭看著他。「爺爺本來是這裡的川主沒錯,但是自從三年前的春天,爺爺當上了龍神以後,天霧川就沒有川主了。」
「原來如此。」那麼,昨天出現的龍神大人,說不定真的就是爺爺呢。
「但是,貓七你怎麼會知道那個犬神使的全名?」
「這個,說起來全是運氣好……」斗真說了昨天中午遇見那兩隻狼妖的經過。「加上龍神爺爺大人在這本書裡寫的出雲國犬神故事,才把那女人的名字給拼湊起來了。」
「還真是千鈞一髮啊。」山下撿起扔在地上的那把和弓。「可是你竟然能照書上說的,做出犬追銀矢來……咦?」他拿起那支箭,卻發現箭身很輕,並不像是全銀打造的犬追矢。
「哈哈哈。偽裝得很像吧?」斗真愉快地大笑,似乎完全忘了昨夜的驚險。「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怎麼可能搞得到什麼犬追銀矢嘛。還好我這人就是細心,用那天川原先生給的銀子,敲成銀箔,包在那支普普通通的羽箭上,再把箭尖換掉,看起來就像是正宗犬追銀矢了。」
這種騙人的伎倆居然沒被識破,貓七這傢伙背後,果然有龍神大人護持吧。山下看了看手上的假銀矢,默默地將和弓掛回牆上。
「不過,就來得及只做出那麼一支箭哪。昨天把箭拿出來的時候我可緊張了,萬一把它折壞了什麼的,後果不堪設想啊。」斗真敲了敲還在發疼的肩膀。
既然是假的犬追銀矢,就算做出一百支也沒有用。倘若第一支箭騙不過那犬神使,也就沒有機會拿出第二支箭了。
山下沒有說出來,只是點點頭。「你在院子裡布下的結界倒是很漂亮。因為那條新的結界,加上有犬追銀矢,我猜犬神使暫時是不敢再來了。」
「是嗎?」斗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完全沒注意到貓八那個『倒是』裡頭的含意。「你居然看得見結界呀。那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嗯,是一道很漂亮的虹噢。」
前天霧川川主的宅邸前,掛著一道淡淡的彩虹。可惜這景色,只有妖怪才看得見。
「前面這棵梅樹倒是可憐,被雷打中了,還燒了一晚上,應該是死掉了吧。」兩個人在前院的廊下坐著,吃起簡單的梅干豆皮飯團,配著貓八從廚房地板底下挖出來的梅子酒。
「還活著呢。」山下說。
「是嗎?」斗真看看那完全焦黑的枝枒,心裡有點懷疑,貓八該不會是懶得把樹鏟掉才這麼說吧。
「是爺爺最喜歡的梅樹,不會死掉的。」
「嗯。」斗真不很真誠地點點頭。「噢,對了。我剛剛想到,既然那個狼妖一直要跟你過不去,那麼,這村子裡有狐狸作祟的事,說不定是她搞的鬼呢。」從糧倉裡搬走五百石的米,若是那個役使犬靈的女人,很可能做得到。
「不是。」山下很確定地說。
「你怎麼知道──」
恢復了人形的妖狐,乍然微笑了。
「因為那些米,就是被我偷走的。」
15.
「貓八!你、你……」你這隻小偷狐狸!生田斗真趕緊把手上的半個飯糰放回盤子裡。稻荷神社裡的壽司也就罷了,畢竟本來就是壽美婆婆拿來供奉狐狸的東西,但是,那可是人家公倉裡的米糧哪!
「你哪裡吃得了五百石的米?!該不會是,拿去換銀兩了吧?」就算再窮也不能做出這樣的事來啊。
「放心吃吧。這些飯糰可不是拿那些米做的,我還不至於這樣吧。」山下嘟著嘴,把那半個飯糰塞回斗真手裡。
「那你平白無故偷走糧倉裡的米做什麼?」斗真懷疑地看著那飯糰。
「才不是平白無故!那樣費力氣的事情,沒有原因的話我才不想做呢。」山下端起杯子,啜了口梅酒。「不過其中原因嘛,現在還不能說。到時候,我不說你也會知道是為了什麼。」
貓八這隻故弄玄虛的狐狸!「不說就算了,小氣鬼。」
「說到這個,還有件事得拜託貓七法師你。」
「大白天的,可別再叫我去神社拿稻荷壽司──」
「當然不是。等會兒麻煩你去店家訂二十斤豆皮,後天送到這裡來。」
「二、二十斤豆皮!你哪裡吃得了……」貓八真不愧是妖怪。
「才不是我自己要吃的,那是要拿來招待客人的。拜託親戚幫了個忙,總得謝謝人家才是。」
「親……戚……」全都是狐狸嗎?
「嗯,過幾天請他們來吃頓飯。」山下看著他,「先說,你到時候鎮定點,也別亂打主意噢。」
「亂打什麼主意啊……」真是的,貓八以為人人都像小偷狐狸嗎?
生田斗真從村裡回來,手上提著一袋黃豆,耳朵裡裝了許多昨晚發生的新聞。
深秋裡還打雷、聽見許多狗吠聲、家裡養的雞不見了等等。諸多怪事,村民們正在議論紛紛。
雞大概是被那個無功而返的犬神使捉回去養狗靈了吧。
他想起了元祖『貓又』寫的那本關於犬神的書,不寒而慄。
據貓八說,爺爺當初會放著日之出華子不管,是預料到她為了製造式神四處濫殺狗隻的事情,早晚會反噬其身。沒想到那女人卻撐了那麼久,大概是身上有半狼妖血統之故。
不管怎麼說,貓八還能活下來繼續吃豆皮,真是多虧了爺爺哪。
年輕的山伏在拱橋上,看著水流因久違的雨而重新豐沛起來的天霧川,誠心地合掌拜了幾拜。
「唔,湯葉果然是最好吃的。」山下呼嚕呼嚕地吃著剛從鍋子裡撈出來的新鮮豆皮。
「怎麼……你的耳朵跑出來了。」斗真看著頭上冒出狐狸耳朵的人,說。
「噢,」山下趕緊收回耳朵。「失禮了,果然還是有點不太靈光哪。明明之前都有忍住的。」
「不要緊。」其實狐狸耳朵還滿可愛的嘛。生田斗真對於這樣想的自己,深深感到絕望了。
結果自己果然還是連一片湯葉也沒吃到。肚子裡裝了滿滿的豆乳,生田斗真坐在朝向後院的簷廊上,望著天上細細的下弦月發呆。
風鈴輕輕地響著。咦,風鈴?
「我前天去鎮上的時候看到的,就買了。下午才想到要把它掛起來,好看嗎?」山下在他背後說。
「很好看。」斗真看著屋簷下的那串玻璃風鈴,心裡有種什麼說不出來的感覺。
「喂,貓七。」隔了一會兒,山下又叫他。
「嗯?」
「我告訴你我的名字吧,真正的名字。你想知道嗎?」
「嗯。」不知為何,斗真沒敢轉頭看他。
「但是,有代價噢。」
「什麼代價?」該不會是……貓八,沒想到你果然這麼……
「不要亂想!只是要在你身上做個記號。平常人是看不見的。可以嗎?」
「可以。」希望不要太難看就是了。
「你不要動。」山下忽然拉起他身上那套作務衣的下襬。「別亂想!」
又知道我會亂想了。斗真僵著涼颼颼的背,感覺有人伸出手指在自己背脊上寫字。他忍著作癢的笑,在心裡描摹著筆劃順序。
山下。這個簡單。
第三個字寫得比較費事。嗯,智。
第四個字又很簡單。久。跟貓八的八其實也有點像嘛。
「好了。」叫做山下智久的狐狸把他的衣襬拉好。
「貓八你的名字還挺……」生田斗真的話說到一半,沒有說下去。
他的嘴唇被另一雙唇封住了。
是這樣做記號的嗎?
那,不妨來多做幾個吧。
像是不忍打擾似地。風鈴在簷角下,很輕很輕地叮玲響著。
16.
世事難料。
全心專注地被吻著的時候,一切還好端端地。但是,當生田斗真大膽地將手攏在貓八的背後時,咻地──
就撲了個空,他睜開眼睛,看著身邊的那隻狐狸。
狐狸形狀的狐狸。
喂,有沒有這樣的啊?
狐狸微微偏了偏頭,不為所動。然後,竟然搖著尾巴走掉了。
「貓八你這個……毛絨絨的懷爐妖怪!」斗真想了想,又加上一句:「白肚皮的懷爐妖怪。」
也不知是怎麼做到的,狐狸關上了臥室的拉門。
雖然身上有棉被,但這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斗真總覺得特別冷。
隔天起來,又好像只有自己記得晚上發生的事那樣。生田斗真盯著恢復為人形的貓八,進行了形形色色、花招百出的腹誹。
山下智久卻像是什麼都沒聽見。如常地寫書、做飯、喝茶、吃豆皮。下午還出了趟門。
也許真沒什麼好在意的,斗真不禁開始疑心,也許那個吻真的只是貓八『做記號』的方式罷了,沒別的意思,是自己想多了。何況,也不知道他從前對多少人這樣做過記號呢。
不知怎地,他心裡悶悶地,竟然感到不舒服起來。
話雖如此,晚上卻還是弄了湯葉給他吃。做人要守信嘛,不然人跟妖怪又有什麼差別呢?
「我下午去邀了親戚們,明天晚上來吃飯。」
「噢。」斗真漫不經心地應著。隔了一會兒,才想到,自己是不是該迴避?
「用不著迴避,恐怕還要拜託你幫忙招待客人呢。」哼,看來貓八沒有壞掉嘛,還是聽得見別人的心思。
等到狐狸家宴即將開始的時候,生田斗真才明白山下那天說的『打主意』是什麼意思。
上門的客人,沒有一個不是美人。而且每個都打扮得很豔麗。
比起來,山下前幾天出門穿的那件菖蒲色和服,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樸素了。
不過,看來看去,斗真覺得貓八還是其中最漂亮的。
雖然是個討厭鬼。
「唷,原來你就是表哥的……嘻嘻。我叫琉璃子。」一個穿著茜色窄袖和服的姑娘貼上來,看著他說。
表哥?莫非是那夜出嫁的貓八他表妹?但除了那身窄袖和服與頭上的髮髻,叫做琉璃子的姑娘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是已婚婦人的樣子,說起話來還有些輕佻。
過了半個時辰後,生田斗真才明白過來:貓八不僅是這一屋子狐狸之中最漂亮的,而且,還是最莊重的。
「噢,你是表叔公的……」大概也是其中輩份最高的。
不過這一個個都不把話講完是怎麼回事?!不知道貓八究竟是怎麼向親戚介紹自己的,生田斗真一想到就很苦惱。
一邊如是苦惱著,一邊被十來個漂亮姑娘偷偷摸了臉和手……這場面可謂悲喜交加。
臭貓八,叫我不要亂打什麼主意哪,分明是她們對我亂打主意才是。
「拜託你,暫且照顧一下這幾個孩子。」似乎看出他的困擾,山下在筵席上開始喝酒時,把幾個小孩帶過來,說道。
狐狸的孩子倒是跟普通小孩子沒什麼兩樣──直到客人終於把各式各樣的豆皮料理吃完以前,斗真還如此天真地想著。
「小勝,該跟媽媽回家囉。」
「我不要!我要這個哥哥!」
「哥哥明明是小梅的!」該說狐狸們每個都是一見鍾情體質嗎?連小孩子都沒有放過他。
「是小勝的!」
「這個哥哥不行喔,這是堂叔的……」喂,把話說清楚啊!到底是小勝他堂叔的啥?!
最後還是得靠貓八出馬。他彎下腰,對孩子們附耳說話,也不知究竟是說了什麼,居然那麼有用,原本緊抓著斗真的小手都放開了。
「說,謝謝堂叔。」
「謝謝堂叔──」道別時,小勝的眼睛裡彷彿閃著淚光。
趁著貓八在門口送客,忽然,一隻手捉住了生田斗真,將他拖到一旁去。
「雖說不是自己人養大的,已經不太像狐狸了。不過,表哥他這樣,未免也太不解風情了哪。這位小哥,你如果很寂寞的話,隨時可以來找琉璃子唷。」呃,這位琉璃子姑娘,不是才剛新婚嗎?斗真一動也不敢動,也不知該如何答腔。「如果表哥他在哪裡養了外室的話,人家也一定會告訴你……」
話沒說完,琉璃子的後領被人給一把揪了起來。「琉璃子,再不趕快回去,妳的第五任丈夫可能真的要去養外室了。」
「表哥,人家只是逗著他玩呢。」琉璃子還嘻皮笑臉地。
「好走不送。」把最後一個客人丟出門檻外,大門隨即關上了。
屋子裡除了兩個人,還有一片狼藉。雖然二十斤豆皮是吃得連渣都不剩了,可滿地杯盤收拾起來鐵定費事。
「明天再收吧。」屋主如此宣布,說著便打開紙門,回到臥室。
但是,我要怎麼睡呢?生田斗真望著狐狸們宴後的成果發愁。
「你還不進來嗎?」山下在臥房裡說。
咦?
17.
生田斗真呆呆地看著榻榻米地板上並排陳置的兩塊布團,和位於枕後的那盞燈。喂,這幅景象簡直是……
拉門竟自行在他身後關上了。
……新婚……夫妻?
「不睡嗎?」貓八竟然不是說,『你別亂想』?!斗真後退了一步。
「那個,」他看看在左邊布團上正坐著的人,「我可以先冒昧問個問題嗎?」
「請儘管問。」
「剛才客人們都說,我是你的……到底什麼呀?」
山下智久伸手摸了摸鼻翼。「你過來,我再告訴你。」
斗真又後退了一步,背靠著房門。小妾?不,應該是丈夫吧?
「你別亂想。」唯一的那盞燈給吹熄了。
斗真摸索著想打開拉門,但紙門卻怎麼拉都紋絲不動。來人啊!有妖怪把人關在房間裡,有妖怪……
有妖怪正在解他的腰帶。
「我以為你對前天晚上的事很不滿意。」
「我是……」這次的吻可不只是像做記號的意思。生田斗真忽然明白,自己恐怕是要被妖怪給吃掉了。
龍神大人!
腰帶落在地上,發出鈍鈍的悶響。窗子關著,沒有了燈火,就什麼也看不見。雖然掙扎著,卻似乎沒有什麼用處。
早知道有這麼一天,當初應該要好好學習驅妖伏魔之術。
「沒有用噢,既然你已經做下記號,你的驅妖術對我也就行不通了。」
那是什麼賣身契一般的記號啊?
「狐嫁。」
「狐……誰是狐嫁啊!你還說他們不是把我當成你的……」丈夫?斗真被按在某一塊軟綿綿的布團上,嘴唇又被堵住了。
「……是新娘子噢。」
新娘子。怪不得那些狐狸個個都說不出口。生田斗真發現自己想錯了,貓八絕對是那群狐狸之中最不莊重的一個!
……喂,誰在拆我的兜襠布!?斗真幾乎感到悲憤。
「嗯,是狐狸噢。」答話的人放開了手上的布條。
廢話!貓八你果然這麼……
好色。
──喂,你好歹也反駁一下啊!
「別亂動了。」
「在亂動的明明……是……你……嗯……」話語破碎成紊亂的呼吸。
斗真的手抓住那雙蹭在自己膝彎裡的肩背,這回可沒撲空。
如果,這種時候貓八突然變回狐狸可就糟糕了。在貓八嘴裡時,他稍微地想了一下。
「不要亂想。」突然被鬆口的感覺有點空虛,但緊接著──
身體滑順地攀上來,斗真的腿根蹭著他的腰間。咦……
毛絨絨的,尾巴?
像是想看見貓八身後的尾巴似地,斗真緊緊抱著他的肩。當然,尾巴是看不到的,倒是耳朵被側過臉的狐狸咬住了,輕柔地,被舔舐著。
喂,可千萬不要把我當成豆皮了。
貓八好像笑了。「忍耐一下。」他在耳邊輕聲說。
正當斗真想說『我一直在忍耐啊』的時候,發生了更令他悲憤的事。
這種時候,萬一貓八變回狐狸,那才真叫糟糕。
「把你的手……拿開!」在身體裡頭變成爪子就可怕了。
「你再忍耐一下。」說著,貓八又堵住了他的嘴。
等到終於可以不再擔心爪子的事的時候,生田斗真也已經無暇去想像,要是貓八此時變回狐狸,事情會不會更糟糕了。
他只能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緊緊地。
緊緊地,像把貓八按在他心口上那樣。
像被汗水膠合著的身體那樣。
「你……輕一點……啊……」
如果言語是咒,那麼,動作便是儀式。
相互束縛的感覺,就像反覆深入身體的穿刺。
也有痛楚,但並不全然是壞的。
其實挺好。就結果來說。
還在喘息著。斗真摸著身上的人的背脊,直到那個沒有尾巴的部位。不見了啊。
難怪他會說,結婚的話,一定會被發現的。
年輕的山伏輕聲地笑了出來。
沒有尾巴的狐狸,爬上來,吻住他。吻沿路往下。
被翻過身的時候,斗真還沒有警覺到不妙。
直到他又摸到身後那人的尾巴。
「喂,你……不是吧……」
世事難料。
18.
生田斗真揉著眼睛推開房門,就看見貓八神清氣爽地坐在書案前喝茶。
臭狐狸,早知道就真的逃走,讓那隻狼把你吃了。他頭也不回地走到前院簷廊下。
「幫你留著午飯,今天有照燒雞肉噢。」山下說。
哼,這時候連肉都端出來了是嗎?妖狐會吸取人類精氣的傳言果然也是真的,你這隻小偷狐狸!
……不過肚子倒是真的餓了。
「我才不會做那種事。」山下智久看著斗真一言不發地拿走地上的餐盤,又一個人坐回簷廊上,背對著自己。「……你是不是不想理我?」
當然不想理你!斗真悲憤地喝著餐盤上那杯涼掉的茶。
「你不喜歡和我交尾嗎?」
交、交尾?!斗真嗆到咳了幾聲,一邊拍著胸口,一邊站起來注意著門外。還好,此時這附近沒有人。其實就算有人,隔著前院也聽不見貓八的問話。
生田斗真凜然轉身,用最嚴正的態度對山下說:「想也知道!那種事情,我是絕對不會不喜歡的!」
沒錯,絕對不會不喜歡的!
……
……
咦?!
應該是,『絕對不會喜歡的』──才對吧!
志怪小說家看著那個出師未捷,已經先被自己擊沉的山伏,微笑著說:「看來,你真的還滿喜歡的嘛。」
「才沒有。」生田斗真掩著臉,只想咬掉自己的舌頭。「那個,我收回剛剛那句話。」
「不要害羞了。」
「我才不是……」就算在大庭廣眾之下騙人也從來沒害羞過!可是他現在的樣子一點兒說服力也沒有。「貓八你敢再繼續說話,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原來剛剛不是真的要不理人哪,果然是害羞了。山下伸了個懶腰,得意得尾巴都差點冒出來了。
斗真繼續悲憤地吃午飯。
有人把一件短外褂披在他肩上。
「冬天要來了。」山下說。
來自山間的風吹著谷地裡的村子,在收割過後,暫時荒蕪的田野中,小動物和妖怪都蟄伏著,準備過冬。
年輕的山伏就這樣留下來了。村民也不再問他是誰,從哪裡來的。
好像只有村長還惦記著狐狸作祟的事。
「雪還沒有停啊?」山下拉開雨戶,看了看窗外,又趕緊關上。
「會一直下到明天中午噢。」斗真窩在地爐旁,捧著茶杯說。
「這樣啊,只好省著吃了。」山下也回到地爐邊,對著炭火輕輕搓著手。
「那天剛買的豆皮就快沒了嗎?」
貓八嘟著嘴,點點頭。
「你也太能吃了……啊,我知道了。貓八,你整天變回狐狸的樣子,這樣就比較容易吃飽。」
他話剛說完,就看見一隻狐狸站在對面的坐墊上,朝自己搖著尾巴。
貓八又在裝可愛了。不過,他是挺吃這一套的。
「這個樣子不是很好嗎?既省豆皮,又有毛皮可以保暖。」生田斗真溫柔地摸著趴在自己懷裡的狐狸,「而且,我也有毛絨絨的懷爐可以用!」
狐狸的耳朵動了動。
「不過,冬天真是有點無聊啊。不知道有沒有哪戶人家家裡還有洗豆妖呢?」上個月,斗真在村子裡的內山爺爺家,成功驅除了藏身天花板夾層作怪的洗豆妖。雖然酬金完全比不上以前祈雨的價碼,不過,有點事做總是好的。
何況貓八才剛花了一大筆銀子在後院裡增建浴室哪。雖然貓八說他不缺錢,不過斗真對此還是有幾分懷疑。
就像貓八說屋外那株被雷擊的梅樹還沒死,不過斗真怎麼看,都覺得那樹毫無活著的跡象。
狐狸輕輕舔起他的手心。
「別鬧了。」斗真笑著抓住他後頸,翻過身,摸著狐狸的肚子。「裝了一肚子豆皮的白肚皮懷爐妖怪──」
狐狸掙扎著。「白肚皮、白肚皮──」
咻。
只一瞬間,生田斗真便被恢復為人形的狐狸給壓在地上。
「喂,你好重哪。」貓八還是狐狸樣子的時候比較可愛。
妖狐輕輕地舔起他的頸子。
「別鬧了──」這一回合,掙扎的那方換成了山伏。「你現在沒有毛皮,會冷噢。」
「那,我們來取暖吧。」山下貼著他耳邊說,手同時探入他的和服衣襟。
「大白天的,把你的爪子拿開!貓八你這隻不莊重的妖怪!」啊,驅妖術果然對他一點用都沒有。
「山伏先生,讓我看看你的肚皮白不白──」
來人啊,有妖怪大白天的就要做壞事!有妖怪……
有妖怪索性連衣服也不脫,直接將手伸進了他的和服下擺。
如果冬天到了,那麼,春天還會遠嗎?
19.
春天來臨之前,前院的梅樹樹梢上竟然悄悄抽出了嫩芽。
在節分的前一天,生田斗真暗自為了撒豆子的儀式該怎麼辦而傷腦筋。讓福氣進門也就算了,要鬼怪出門的話……妖狐算是鬼怪嗎?
而且,在這間屋子裡,如此浪費黃豆大概是不被允許的事。
對於他的煩惱,山下智久卻像是什麼也沒聽見,很美味似地吃著豆皮包子。
下午,壽美婆婆帶著親手做的惠方卷來敲門。說是請山伏先生明天去參加村裡的節分祭,「那個,山下老頭子的孫子也可以一起來,村子裡的年輕姑娘們都會在唷。」
……那肯定是去不得的。斗真只能傻笑著接過那盤開運卷,謝過壽美婆婆。
「還是不要去比較好噢。」果然,門才剛關上,山下便在他背後如此說了。
貓八你這個愛吃醋的傢伙!雖然這麼想,可是心裡又有點高興是怎麼回事?斗真對於這樣的自己,徹底地感到絕望了。
「你不要亂想!」山下看了看他手上的捲壽司,又默默地折回書案前。「接下來,會有很多事等著做,先在家休息吧。」
我正愁沒事做呢。斗真坐在地爐邊的老位子上,吃起惠方卷。最好是哪家又出現妖怪,或者疑似狐狸作祟之類的事。
「不是妖怪,是神明大人。」志怪小說家抬起頭來,說。
「神明?」生田斗真被他這一打斷,沒能一口氣吃完捲壽司。
山下丟下那句話之後,又不再言語了。
貓八你這隻故弄玄虛的狐狸!斗真望著手裡的半截惠方卷,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節分祭平安無事地落幕了,一整天都待在家的年輕山伏,開始懷疑起貓八這次預言的真實性。
果然是不想讓人出門,才那樣胡說的吧。
「要來打賭嗎?我可不是胡說的。」山下嘟著嘴說。
「算了吧,跟狐狸打賭?我可還沒呆成那樣。」不,其實是被騙出提防心來了。「再說,我們能賭什麼?再連做十天生湯葉?」過年的時候也吃得夠了吧。
「賭連續十天每天交尾。」
「……就跟你說過,不準再用那個下流的字眼!」
幸好沒賭下去。當夜裡聽見那聲遠處傳來的巨響時,生田斗真既是疑心,又鬆了口氣。「那是打雷嗎?可是今天沒有看見龍神大人啊。」
「睡吧,」山下打個哈欠,翻過身。「沒事的。只是山神大人搬家而已。」
「山、山神大人搬家?!」斗真從布團上坐了起來。「那不就是說,山勢會有所改變?」
「嗯。」山下拉拉他衣袖,「你別擔心,山神這次搬家的方位上,已經沒有人住了。」
貓八說得不錯,這個春分夜裡發生的山崩,幸運地竟無人受到波及。被一夕間滑落的土石所掩埋的,只有一座久無人居的廢墟,和村內儲放私糧用的集合糧倉。
因為那座糧倉裡還存放著上百石的米糧,春節過後還沒有將家戶用米領回家的人,只能望著家裡的米缸嘆氣了。即便是有存米的人家,也不免擔心起到秋收前的用度來。
生田斗真終於明白了貓八去年偷走五百石米的用意。
「吶,你這傢伙什麼時候才要把米還給大家?」他看著悠哉坐在簷廊上喝綠茶的背影,忍不住問。
「早就還回去了哪。」
「欸?!」
「不過大家此時還是一團亂,看來還得給點提示才行。」山下拉平了衣襬,站起來。
隔天午後,沒有餘裕再做供品的壽美婆婆,去神社向稻荷神祈願的時候,發現了神龕上那張字條。
村長依照字條的指示,用鑰匙打開了官倉──
原本應當空空如也的公用糧倉裡,赫然出現了五百石的米。一石不少。
這果然是狐狸作祟……不,是稻荷神的庇佑哪。
其實是同一件事來著。
不過這一回,可就沒有人想到要通知稅官了。
「我總覺得這事可以更簡單的。」年輕的山伏搔了搔頭,「為什麼你不趁山神搬家前,把私倉裡的米搬到官倉就好?這樣不會被說什麼狐狸作祟,也少浪費那上百石的米……」
「因為是狐狸啊。不作祟一下,會有山伏過來這裡嗎?」貓八難得扮了次鬼臉。「我也想有人修一下那座小神社。而且,米才沒有浪費掉呢!那座私倉也是空的。」
斗真沉下臉,默默放下了手裡的碗筷。「我們正在吃的飯,該不會是……」
「你以為搬五百石米很簡單嗎?總得有點報酬才是。而且我也不是全部拿走了,還要分給來幫手的親戚呢。」山下扒著飯說,「再說,大家都沒有損失,這樣山神也會高興的。」
不高興的就只有官府了。不過,對整個藩來說,五百石米實在也算不上什麼吧。
「你這隻小偷狐狸……」斗真又想起一件事。「米的事既然早就偷偷辦完了,你怎麼又說最近有事要忙?」
「這個的話,其實也可以不忙……但是斗真很想要有事情做吧?」山下定定看著他。
生田斗真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
「那,等會兒就開始吧。」
到底是要做什麼呢?生田斗真疑惑地看著他從倉庫裡拿出鋤頭和鐵鏟。「貓八,你終於想在後院裡種東西了?」
山下卻搖搖頭。「爺爺臨走之前,留下了一些東西,我想把它們找出來整理一下。」
「在哪?」
「有點遠噢。」山下智久望著河流的方向說。
20.
寧靜的山中,只聽得見蟬和螽斯的鳴叫。嗯,還有一陣腳步聲。
山道上,年輕的山伏在夜裡慢慢地走著。
「出門前跟你說了,這路穿木屐不好走吧。」
「又不用趕路,斗真你等我一下。」
他停下來,靜靜等著身後那個提著燈的人。不,其實是狐狸哪。
「琉璃子的那對雙胞胎,可取了名字沒有?」
「不知道。」山下智久想了一下,「這種事還是交給新太郎吧,琉璃子那傢伙肯定想不出什麼好名字。」
「萬太這個名字也還算普通而已。」萬太是琉璃子和新太郎的老大,三歲了,正是活潑好玩的年紀,剛剛還鬧著不讓斗真回來呢。
「那,不如讓文采風流的生田老師幫他們取兩個名字好了。」山下笑著提議。
「嗯……就叫貓九、貓十,怎麼樣?」
「這兩個名字太好了,不適合給那兩隻小兔崽子。」小名叫做貓八的狐狸嘟著嘴說。
「貓八你這個小氣鬼。」斗真彎腰折下道旁的一枝狗尾巴草,拿尖端輕輕搔著山下的臉頰。
「別鬧了。」這個人,到現在還是一樣,有點頑皮。
「啊,差點忘了這個。貓八你肚子餓不餓?」斗真把狗尾巴草別在耳後髮際上,從衣袋裡拿出一個小紙包。
「什麼?」山下看他拆開紙包……烤豆皮?!
「你跟新太郎說話的時候,我在他們家外面的店裡買的。」
「生意很好吧?」
「是啊。」在狐狸家對面賣豆皮呢,這算盤打得真好。「好吃嗎?」
「當然很好吃。」狐狸咬著竹籤說。
遠遠看到岔路前那棵歪歪扭扭的落葉松,生田斗真就忍不住要感慨:「好懷念啊……」
「還剛好是琉璃子結婚的那個晚上呢。」一點都不像是過了那麼久。
「喂,說起來,我那天晚上會迷路,絕對是你們這些狐狸搞的鬼吧?」
「被發現了啊。」山下微笑著。到現在才發現嗎?
「哼。貓八你一定是在想,這個笨蛋山伏,居然現在才發現……對吧?」
山下智久笑而不答。
「咦,前面還有人呢。」生田斗真放輕了腳步,伸手拉了拉山下的衣袖。從背影看來,他們前方竟然是兩個身著法衣的山伏行者。這麼晚了,還在趕路嗎?
「是妖怪。」妖狐小聲地說。
嗯,再走近一些,斗真便看出那是兩隻鴉天狗。似乎是喝醉了的樣子,腳步有些蹣跚,說話的聲音特別響亮。
「看起來不像是這裡的天狗,你見過他們嗎?」
狐狸搖了搖頭。
「看來此處真是個好地方哪。」一隻鴉天狗感嘆道。
「是哪、是哪,是可以住的好地方哪。」另一隻鴉天狗跟著附和。
「晚上喝酒在山裡走也不怕哪。不過,聽說以前有犬神在此出沒呢。」
「真是多虧了新的天霧川川主大人,不然我們還要提防狼和犬神哪。」
「聽說新的川主大人既年輕,又英俊哪。再加上法力高強,真是教天狗佩服哪。」
生田斗真看著身邊的人,笑得得意極了。沒想到妖怪之間的消息還滿靈通的。
山下拔下他耳邊的狗尾巴草,輕輕搔著他臉頰,附耳低聲說:「川主大人,關於你的謠言,傳得還真離奇。」
「等明天天亮了,我們還得先去府邸拜訪川主大人一趟哪。」
「是哪、是哪,這是禮貌來著。」
「不過要帶什麼禮物好呢?」一隻鴉天狗苦思著。
「川主大人一定什麼都不缺哪。不過,我聽說……」另一隻鴉天狗壓低了聲音:「川主大人有個狐狸老婆。」
生田斗真做出大笑的樣子,但沒有笑出聲來。謠言果然很離奇。
「原來,你是狐狸老婆──」
嘟著嘴的狐狸伸出手指擋在斗真唇上,示意他噤聲。
「川主他、娶了狐狸是嗎?」一隻鴉天狗驚訝道。
「是哪是哪,川主可真是豔福不淺哪。」
豔福?其實可辛酸了……斗真側過臉看著那個手持狗尾巴草的美人妖狐,無聲地嘆了口氣。
換成山下智久在笑著。
「唷,那我們應該帶豆皮過去打招呼哪。」一隻鴉天狗靈光一閃。
「是哪是哪,聽說川主大人是個愛妻家哪。送豆皮是再好不過了。」另一隻鴉天狗贊同地說。
愛、愛妻家?!
這種謠言,該不會是貓八你這傢伙去散布的吧?
「才不是。」狐狸笑著否認了。
走到接近平地之處,那兩隻山伏打扮的鴉天狗四下觀望了一番,便隨即拍著翅膀,在黑暗中消失了。
山道上只剩下兩個……不,一個人和一隻狐狸。
「我們回家吧,愛妻家的川主大人。」狐狸把狗尾巴草別回斗真的耳邊,牽著他的手說。
「什麼鴉天狗……明天要好好給他們個下馬威。」川主大人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豆皮千萬要收下。」
「那當然。」
山下智久微笑著,隔了片刻才說:「其實,琉璃子結婚那天晚上,我本來以為那個在樹下睡覺的是一隻鴉天狗。」
「結果走近一看,開玩笑,這世上還有如此年輕英俊的鴉天狗嗎?」正在自誇的人臉上毫無不好意思的神色。
咦……在樹下睡覺?
「等等,貓八你、你在我睡覺的時候就看到我了嗎?」
「川主大人現在才發現啊。要不然,你以為你的頭巾是誰拿走的?」
生田斗真停下腳步,卻沒有甩開握著自己的那隻手。
「……貓八,那個時候我的草鞋,該不會也是……」
「晚上竟然敢換草鞋,也不怕變成狐狸呢。我那天晚上真是大開眼界。」
臭狐狸。
「年輕又英俊的川主大人,不要生氣了──」狐狸拉著他的手,繼續往前走。
難得被奉承的生田斗真,一直忍住了,沒有露出微笑。
喂,貓八,其實你那天晚上就對我一見鍾情了吧。斗真如此想著。
天霧川川主的宅邸就在眼前了。
「你別亂想。」山下智久在門前回過頭,一本正經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