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Loveless
「再見。」門關上的聲響和那句道別一樣果決,門外的一點光線也應聲斷絕。
沒有燈光的傍晚,房間裡原來這麼昏暗。山下智久依然坐在床邊,讓眼睛慢慢適應黑暗,室內的輪廓擺設逐漸在視線內成形。
他打開盒子拿出一根菸,卻找不到打火機,大概是昨晚全給打包進行李了。而現在,他甚至已經沒辦法走出房間,到隔壁敲門借個火。
那個人離開得比他還早。
和聰明的人交往有許多好處,包括到最後也無需為了杜撰分手理由傷神,他只是給了一點暗示,對方就完全明白那個暗示背後的意思。「那我明天開始找住的地方。」
沒想到這一次,他幾乎是恨著生田斗真的聰明。
明明提分手的是自己,為什麼卻會有這種被遺棄的感覺?即使照著心裡早已寫好的劇本演出,卻好像從台詞到走位,都沒有一項是對的。
現在真的落幕了,舞台燈光暗去,景片道具早就被撤得乾淨如昔。房間空蕩蕩地,就顯得很狹窄,和他們搬進來前一樣。
出租車在巷口鳴著喇叭。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你還想和誰演對手戲呢?他問自己。
在秋冬之際分手,是最不道德的事。踏著發脆的落葉上車的時候,他想。
但是不道德總是美的。他們的戀情很美,他曾經的戀人美得令人心碎。
明明距離聖誕節還有一段時間,行道樹卻被披上閃亮的燈泡串,像應景卡片結尾那行言不由衷的賀詞。
「長途旅行?」車子開動,帶著濃重印度口音的出租車司機回頭問他。
「回家。」他說。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眼公寓三樓,那兩扇窗裡一點光也沒有。
2. Crush On You
(倒帶)
那是溼熱的夏天夜晚,生田斗真第N百次打開那扇掛著彩虹旗的門,走進位在半地下室的酒吧。門上的黃銅鈴噹敷衍似地搖了兩下,鈴聲淹沒在室內的音樂裡,沒人聽見。
「晚安,Thomas,今天晚上可是來了個你的強勁對手噢。」一進門,克里斯就調侃地貼上來,掛在斗真的脖子上說。
「什麼對手啊?」他毫不留情地推開身上這個根本就是謊報年齡的拉丁男孩,他身上的A&F Fierce和威士忌味道揉雜了,比那張世故的臉龐離青春更遠。
「跟你一樣漂亮的日本人啊。你沒看到吧檯旁邊那群叔叔,看起來每個都像喝了兩瓶假酒嗎?」
「……我又不是賣的。」斗真挑釁地看了一眼克里斯。日本人?這裡的傢伙哪裡有分辨亞洲人國籍的眼力?
「他也不是。所以我說那是你對手,不是我的對手啊。」克里斯眨眨畫上了黑眼線的褐色貓眼睛。「他跟你一樣是來混Broadway的,不過,當然現在還在Off Broadway跳舞吧──」
生田斗真用力拍掉後口袋上那隻不知道是誰的手,往前走,穿過幽暗嘈雜的走道。除了混雜的音樂,只能聽見男人的低語;除了酒味和炸薯條的味道,或許抱著明確目的的人也可以聞到空氣中強烈的費洛蒙。
越過沙發區,順著那群常客的眼光,斗真看見那個pretty boy坐在吧檯椅上。是日本人,他想。
的確很漂亮,年紀大概和自己差不多,但是,就白種男人的眼光看,或許還勉強在戀童癖的狩獵範圍。皮夾克底下的灰色薄背心V領開得很低,光滑的裸肌在酒館的燈光下顯得很煽情。
眼睛呢?斗真想像著,希望那是一雙熾熱得足以洞穿自己靈魂的眼睛。
這樣從頭至腳的明確打量,若非調情就是找碴。山下智久早覺得了,他今天只是有點厭倦麻煩。
那個人終究還是走過來了。「我要一杯啤酒。」他對酒保說。
不是調情?山下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日本人,他想,難怪會站在那裡看了那麼久。
這是間Gay Bar,但不是有drag show或go-go boy表演的那種,沒什麼觀光客會來,排他性很高,是找一夜情的聖地。
那個人在身邊坐下來,山下智久動了動嘴唇,覺得應該說點什麼。結果卻還是對方先說話了。
「你會跳舞?」這是生田斗真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3. (still) Crush On You
其實生田斗真有一點失望。他沒有看到符合自己想像的那雙眼睛,山下智久的眼神很清澈,裡頭有種青春期殘留的迷惘,卻沒有火光。
跳舞?山下智久越過眼前這人的肩膀,看了一眼他背後的走道,這間小酒館顯然沒有舞池。當然,他可以和別家店的go-go boys一樣脫了衣服在吧台上跳舞;但山下還沒有醉,而且,生田斗真顯然不是這個意思。
酒保將溢著厚重泡沫的啤酒杯用力放上檯面。
看山下遲遲沒有回答,斗真明白過來,他伸手指向自己背後。「Chris說的──」
門口那個拉丁小男妓?山下點點頭。「是的,我會跳舞。」
「只是會,或者很拿手?」他不滿意地繼續追問。「你跳什麼?芭蕾、現代舞、Jazz還是Hip Hop?」
山下端起杯子,喝了杯底剩下的那層威士忌,冰塊都融得差不多了,酒裡混進薄薄的碎冰。他開始有點懷疑這傢伙確實是來找碴的。生田斗真先笑了笑,灌了一大口啤酒,然後改用日語說:「如果你會跳Jazz,而且跳得還不錯的話,我朋友那裡有個角色正在找人──」他邊說邊伸手在連帽外套和褲子口袋裡掏了個遍,就是沒找到一張紙。
「請問可以借我紙筆嗎?」山下轉頭問酒保。
「你直接打給Joseph,就說是Thomas的朋友,他會跟你約試鏡時間。」斗真在那張便條紙上留了電話號碼和名字。「他們就缺一個年輕的亞裔男舞者。」
山下點點頭,視線又從那兩行端正的筆跡上移到寫字的人臉上。「那為什麼他們不直接找你?……你不會跳舞嗎?」
生田斗真愣了一下,裝出不高興的樣子。「要來比一下即興嗎?」
「噢,我不是那個意思。」山下收走桌上的紙片,仔細對折以後放進皮夾裡。
「我當然會跳,所以Joseph他們一開始才會找上我啊。不過,他們首演那天我還有別的工作。」
「也是跳舞?」山下問。
「不,一個讀劇會,在中央公園。」
「你就為了一場露天讀劇會,放棄在R戲院連續兩週的公演角色?」山下睜大了眼睛。這雙眼睛裡雖然沒有火焰,但是被看著的感覺卻也很舒服。
「那又不是一般的讀劇會!」斗真說了個新銳劇作家的名字。
「他的東西,太……前衛了。」山下努力斟酌詞句。「要是我的話,一定得抱著字典查劇本上的字,還要在旁邊加註音標。」
「沒有那麼誇張吧?」生田斗真把話說到一半,沒有堅持下去。為了那場不確定有沒有正式演出機會的讀劇會,放棄半個月在百老匯劇場公演的戲碼,大概真是很傻,這個人的話說得並不算重。「你也覺得我瘋了嗎?」
山下很快地點頭表示同意。「要是你後悔了的話,我可以馬上把那張紙還給你。」
「我才沒有後悔,劇本都背得差不多了。」斗真將手上那杯啤酒一飲而盡。「再來一杯Guinness。」
「兩杯,他的帳單我付。」
「欸?那我要改點白蘭地。」
「先說,我只付得起兩杯啤酒。」
「……你很窮嗎?」
「很窮噢。來這裡才四個月,已經快把三年積蓄都花光了,只能住在有老鼠的地下室房間裡──」
生田斗真皺起眉頭。「那你還來喝酒幹嘛?」
「今天晚上不想在家和Mickey先生獨處,就出來看看有沒有好心人願意出借房間或是介紹我工作……」
出借房間自然是曖昧的隱語,但很奇怪,從山下口中說出來又讓這句話沒有什麼曖昧的氣氛。斗真低頭看著杯沿被重新注滿的泡沫。
「對了,我還沒有問你,你叫什麼名字?」山下伸手擦掉自己唇邊的泡沫。
「我是好心人,叫我Santa Thomas就好。」為什麼獵豔之旅會演變成高中同窗會式的談話呢?生田斗真想。
後來,這場談話進行得比兩個人的預期都還要久,而且,最後也不是結束在哪張床上。
4. Run From You
生田斗真站在那間漢堡店對角,看了一眼。世界如常,在咖啡香和煎肉餅的聲音裡,穿著藍白色圍裙的女侍端著盤子在座位間穿梭。
「嘿,Thomas──」正打算走開,一個人叫住他。
要不是那嗓音和他身上的Fierce香水味,斗真根本認不出來,這個穿著破T恤和滑板褲的男孩是晚上流連夜店釣客人的那個小妖姬。「Chris?你聞起來還是像間會走路的Abercrombie & Fitch──」
「啊哈,我說他們該付我代言費。」陽光下,男孩那張沒有妝的臉龐看起來比平常更青澀,生田斗真把心裡估計的對方年齡向下修正。要命,這下子那些買過他的男人都該被關起來,那麼格林威治村可能會因此少掉一半人口。
「你來吃早餐?」克里斯看看對角的店。
「真沒想到你的詞彙庫裡還有早餐這個字。」
克里斯聳聳肩。「夜行性動物也會有失眠的時候。要不是我到這時候還沒睡,怎麼會在這裡遇到你?你最近很少泡吧了。」
「我正打算今晚復出呢。」
男孩偏著頭看著他,隔了三秒才說:「你們分手了?那你現在搬出來了?」
「他回去了。」
「回去?」克里斯瞪大了眼睛,「沒有人在紐約待過還會想回去的。」
生田斗真笑了,「我也是這麼想的。」
克里斯嘆了一口氣,那樣子比誰都更像成熟的大人。「要不是因為愛,誰願意活在這個該死的地獄裡?」
斗真覺得克里斯很有點演莎劇的天份。「我們都愛這個地獄。」
「愛死了。哈,我還以為你們有一天會跑去地獄市政廳登記結婚。」
「總是有人更喜歡別的地獄吧。」
「他會後悔的。」克里斯篤定地說。
「我不知道。」斗真垂著視線,他知道的,他愛紐約。或許,比愛自己更甚。
「他一定會後悔的,等他發現另外那個地獄裡沒有你的時候。」克里斯說完,有點尷尬似地揉了揉鼻子。「肚子好餓,我請你吃早餐吧。」
「各付各的。我可吃不下你賣屁股換來的漢堡。」
「哈哈──」克里斯不以為意地大笑。「你知道嗎?等我賺夠了錢,我想在下城開一間漢堡店,招牌菜就叫Chris的屁股漢堡!」
5. ME
(倒帶)
酒館營業到早上,但是山下智久請的啤酒只夠他們喝到半夜兩點。
「聽說現在東京的酒吧裡也不准抽菸了?」斗真看著自己手上的菸,問那個離開東京沒多久的人。
「嗯,我們現在人權很低落,到哪都一樣。」兩道煙霧蓋過長長的影子,消散在寥落的言語裡。
「那就更沒有回去的理由了。」
生田斗真的手指很修長,是適合彈鋼琴的那種手,山下智久看著他想,或許那雙手也很適合扯開衣服,把人當作樂器彈奏。他微笑著眨了眨眼睛,眼神亮得出奇,看起來像被尼古丁刺激到流了一點淚。
「你說你來多久了?三年?」山下隨便坐在路邊的車阻欄杆上。
「四年。我高中畢業就過來了。」
「你高中也是在東京念的?」
「嗯。」
「那我們怎麼會不認識?」
「拜託,東京那麼大──」
「紐約更大。我們還不是一下子就遇見了。」
紐約是很大,Broadway也很大,但是queers的交際圈倒也沒那麼廣。生田斗真想,但他沒有說出來。
除了都是跳舞的日本人,他們還有很多共同點,年輕,漂亮,身高相仿,都夢想站在舞台中央,都愛著和自己具有相同性徵的身體。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是Bi。」山下說得非常小聲。
「噢,櫃中之櫃。」生田斗真看了他一眼,覺得這人大概是有點醉了。「如果你想交男朋友的話,最好不要說。不管是男的女的,都會懷疑你的性向純正度。」
「所以才說是秘密嘛。」
他們都沒有想到,最後分手的理由不是出現了另外一個性別的人。不,他們這時候還完全沒想到會和對方交往。特別是在Broadway這種地方,年輕美麗的人取之不盡,朋友比固定性伴侶還要難得得多。
好不容易碰到一個可以盡情用母語交談的人,山下智久覺得自己整晚大概把半年份的話都說完了,但是話題還在源源不絕地湧現。天就要亮了,他們才發現彼此白天打工的地點只距離一個街區。
「還好我今天輪下午班。」凌晨五點,他們坐在24小時供應Brunch的店裡吃Bagel。
「我可是十點就要工作。」斗真的聲音有點啞。
「在二手唱片行站櫃台又不需要一直說話。」
「煎漢堡也不需要啊。」
「點餐就要說話好不好。『請問你要加橄欖嗎?洋蔥加倍是嗎?芥末醬或是番茄醬?』」
「……你可以繼續說。」
「不要。我每天都可以講到煩死。」
「你講英文比講日語還要可愛。」小鼻音很明顯,捲舌音聽起來像在撒嬌。
「那你下午可以過來聽個夠。」山下智久把最後一口煎蛋吃掉。「免費──當然如果Santa Thomas先生願意給點小費,我會很高興。」
6.
生田斗真其實沒有把山下說的話放在心上,也忘了向Joseph追問角色試鏡的結果;頂多,他上班途中經過漢堡店的那個拐角時,有意無意間稍微放慢了腳步。
但他沒有看見那個男孩。
這樣過了好幾天,那晚的酒精和話語都早已消散無蹤,整夜沒睡的疲倦感也恢復得差不多了。斗真和平常的下午一樣,坐在唱片行的櫃檯內側,正一張張檢查Helene早上從賣家家裡收回來的唱片。
「下午好,Santa Thomas,這是你的漢堡。」山下智久在櫃檯前站了好一會兒,等不到裡面的人察覺,只好把手裡的袋子放上檯面。
「我沒有點漢堡。」雖然認出那個小鼻音,斗真仍然遲遲沒有轉身。
「只叫一杯可樂不外送。」
「你是下班了吧?」他終於轉過來,看看山下身上,沒穿制服,T恤領口垮垮地夾了一副墨鏡。「竟然知道我還沒吃午餐。這樣多少錢?」
「我請你。」山下看了看四周疊放的CD和唱片堆。「你們這裡可以吃東西嗎?」
「要去後面吃。你等等,我跟老闆說一聲。」
Helene是個高挑纖細的棕髮美女,不過穿著有點髒的連身工作褲,頭髮也隨便地紮了辮子盤在頭上。她放下手邊的標籤機,從儲物間裡走出來,接替了站櫃檯的工作。
「我還以為開二手唱片行的都是大叔──」坐在二樓店舖後側的逃生梯口,山下智久忍不住說。
斗真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從袋子裡拿出一杯可樂。冰塊幾乎融光了,可樂的味道有點淡。「是吧,當初來應徵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最後還很失禮的問她:我需要跟老闆本人談嗎?」
「哈哈哈──」山下稍微想像了那個畫面。「喂,你要燒烤起司牛肉堡還是招牌漢堡?」
「都可以。」斗真看了看放在兩人中間的紙袋,「所以你試鏡過了?恭喜。」
「託你的福。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真的找不到人,還是我太優秀。昨天去隨便跳一段就過了。不過接下來有點麻煩,幾乎每天晚上都要排練──」
「這算抱怨嗎?」斗真假意掩住一隻耳朵。「有工作可是好事。」
「工作當然好。但是本來一三五晚上要去上舞蹈課,現在只好先請長假。」山下隨機拿了個漢堡,咬一口,嗯,是加了碎洋蔥的招牌漢堡。「啊,我忘了先問你有什麼不吃的──」
斗真掀開手裡漢堡的上層麵包看了一眼,「這個很ok,應該沒有漢堡會加貝類吧?」
「不吃貝類的日本人?連味噌湯裡的蛤蜊也不吃?」
「那種玩意不吃還不行噢?!再說,好好的味噌湯幹嘛加蛤蜊?就應該加豬肉片才對!」
「……是沒什麼不行啦……」
「啊,好想喝肉片味噌湯──」相較於久違的和食,漢堡實在是太冷而乏味了。
「就算在這裡,要喝味噌湯應該很容易吧?」山下看看他手上那半個漢堡,又把自己手上的咬了一口,以求平均。「──change?」
生田斗真流暢地交出手裡的漢堡,接過對方的那份。「超市裡那種即食味噌湯只能騙騙舌頭,豆腐只有這麼一小塊……」比招牌漢堡裡的洋蔥還小塊。
「煮味噌湯很簡單的。」山下看著他毫不介意地在自己咬過的地方重疊上齒印,眨了眨眼睛。這種行為可以解釋成十來歲小男孩間的友情,也可以引申為其他含意。他猶豫了片刻,決定用最單純的方式理解這個人。
「料理噢,不好意思,我只會煎蛋。」
「煮飯總會吧,用電子鍋。」
「我才沒有那種設備──」
山下智久露出受驚的眼神。「那你想吃米飯的時候怎麼辦?」
「忍一忍就過去了嘛,只有一個人的份量很難煮,而且,為了偶爾想吃還得買米好麻煩。」生田斗真作出禁慾派的宣言。
「太可憐了。雖然我住的地方有點糟糕,但廚房設備很齊全唷。」
「你室友──我是說Mickey先生,它該不會也是和食派吧?」斗真把漢堡解決掉,將手上的紙對摺再對摺,丟進紙袋裡。
山下側著頭很認真地想,「它是和洋折衷派的,麵包和米都會吃──」
「……我剛剛是開玩笑的。」生田斗真含著吸管,正經地看著對方。
「我知道。」山下吃掉最後一口沾著Mozzarella Cheese的麵包,朝他燦爛地笑。
7.
接下來,因為兩個人都為了準備演出而忙碌,再見面的時候,夏天幾乎都要結束了。
「下午好,請問您要點些什麼?」因為遲遲等不到回應,山下智久從佐料櫃後面抬起頭來,看見氣喘吁吁的生田斗真。
「你現在可以請假外出嗎?」
「啊?」山下不解地看著他。
「有急事,很急!我需要你──」
無論何時,『我需要你』總是一句很動聽的話。山下智久望了望店內空曠的座位,沒有猶豫,就解下了制服圍裙。「我可以提早打卡。」當然,超出了整點的部份,就不算在打工時數裡了。
讓山下無端損失了三個小時的收入,生田斗真還是稍微有點愧疚的。所以當他們站在那座兩房小公寓裡的時候,山下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也使他加倍地愉快。
「房租很便宜,但是我需要一個室友。」
山下從窗戶裡探頭,看著朝向防火巷的逃生梯。他在心裡快速計算著,大概週末得多打幾小時的工吧,雖然這麼說有點對不起Mickey先生,不過這裡可比那間地下室的環境要好多了。
他列入考量的,不只是硬體環境的問題。
夏末的午後,熱得蒸騰而恍惚,生田斗真靠近那扇窗,山下直覺地稍微挪開肩膀。其實不是拒絕身體接觸,他只是怕自己身上還留著洋蔥味。
「怎麼樣?」斗真問他。
「房租有點可疑,這裡該不會是什麼兇宅吧?」背對著房東,用日語交談也有一種秘密的愉悅感。
「便宜好像是因為旁邊有高架地鐵的關係,」斗真壓低了聲音。「白天還好,晚上會有點吵。」
山下點點頭。「這裡很好。不過,我擔心加上搬家費用會馬上破產──」
「你東西不多吧。呃,雖然有電子鍋之類的……我想我可以借Helene的小貨車幫你搬。」
山下智久回過頭,露出懷疑的表情。「不需要什麼代價嗎?」免費的東西通常都是最昂貴的。
斗真笑了。「當然要,代價就是──你住靠近地鐵的那間房間。」
兩間房間分別位於L型外牆的兩側,說是靠近地鐵,根本也只有一點點差別。
「喂,其實這房間根本就是發生凶殺案的現場吧。」山下摸摸牆邊的暖氣扇片,在這個季節自然是冰涼的。
「沒錯,租了還附送你美國鬼一隻,」生田斗真順著他,裝出地產仲介商的口吻。「讓你能早點習慣沒有Mickey先生作伴的日子。怎麼樣,超划算的唷。」
其實山下智久搬家那天,生田斗真除了開車,並沒有付出多少勞力,但關於行李打包方式的意見倒是非常多。
山下也不跟他爭辯,反正都是半小時後就要拆開的東西,捆得再嚴實、裝得再井井有條也只是白費力氣。「箱子不結實,讓我自己拿就好。」斗真自然沒有堅持要幫忙。對於這個人,山下智久很快便抓住了順著他的訣竅,同時微妙地察覺到他為自己所做的折衷。
「這是最後一箱了。」山下把紙箱推進貨車廂裡,空間還有不少餘裕。生活要說簡單也真是可以這麼簡單,連一輛小貨車也裝不滿。
他打開前座的門。
「不說再見嗎?」生田斗真看著他。
「嗯?」
「我說Mickey先生。」
「噓,他老是白天在睡覺,還沒發現我搬家的事。」
「你真無情,我想他今天晚上一定會哭的,可憐的Mickey先生。」
山下智久知道,自己離開以後,斗真是不會哭的。如果真的要哭,他也會找個更好、更明亮的理由。他是那麼地討厭露出破綻。
生田斗真知道,對於山下提出分手的事,最好的報復就是自己先主動離開。他最不服輸了,說不定還會因此掉眼淚。
他們都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比自己更了解對方的人。
即使如此。
8.
房子像是有機體,會因為居住而慢慢生長起來。
剛開始的時候,山下智久還是多少疑心這地方有幽靈,雖然沒說出來,但斗真大概也猜到了,三天兩頭借些恐怖片回來說一起看。說起來,客廳裡那台電視是他帶來的,DVD機也是,山下就沒有辦法拒絕。其實他從來沒有想要拒絕。
除了這種近乎惡作劇的時候,生田斗真總是一個使人愉快的人,他極擅長於恰到好處的應對。隔了段安全距離的那種恰到好處,聽重搖滾的時候會格外控制音量,就算再投入也不忘克制。這樣的人,作為室友應該是完美的,但山下並不滿意。
就算有意無意地刺探,快戳到警戒線的時候,斗真就會用玩笑把話帶開。
防守得很嚴密,可越是這樣,山下智久越想知道他在核心裡藏著什麼。
事後回想,危險或許就是這樣開始的,因為好奇。
又或許,開端在更早更早以前,鈴鐺響起,生田斗真打開酒吧的門,走向山下智久。
事過境遷以後,追究這些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斗真的讀劇會當天,山下晚上有公演。「很抱歉沒辦法去看。」
是早就知道的事呢。但生田斗真也沒去說破,「沒關係,下次吧。」下次是什麼時候很難講,這話題不需要深究,所以話裡就帶著笑。
當然山下的首場演出他是去了,因為參與製作的還有其他朋友。
「Yamapi很不錯,多虧你讓他來試鏡。」Joseph當時在後台是這麼說的。
Yamapi?總是很逞強的傢伙居然有個這麼可愛的綽號,生田斗真忍著沒笑出來。他始終都叫他山下,中規中矩的,到後來反而顯得特殊。
然後他敏感地發現,那許多人輪番來向自己讚美「Yamapi」的表現,無非也在隱隱揣測他們之間的關係,討好的意味。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他的性向在朋友間不是秘密,突然跑出來一個漂亮的「室友」,自己還給他介紹工作。
他暗暗想,不知道那傢伙察覺了沒有?卻不刻意去澄清。
山下沒有去那場讀劇會,可是結束後生田斗真收到一大捧花,玫瑰和鈴蘭,金色緞帶,用不透光的黑色棉紙包得很美麗。他不認識那個臉上有雀斑的紅頭髮女孩子,也不相信自己會有戲迷。他看著她。
「Yamapi託我送來的。」女孩有點尷尬地說。
「謝謝你的花。」
午夜過後,山下智久打開大門,看見他的室友還沒有睡,桌上的兩個大牛奶瓶裡裝著鮮花。一半鈴蘭一半玫瑰,強迫症似地分配均衡。
山下發現自己有點不必要的慌張。
「噢,所以Mindy下午有把花送到,太好了。」他甚至沒看斗真的眼睛。
「花很貴吧,玫瑰。」
「還好。」山下覺得他故意提起玫瑰,肯定是惡作劇心態,想看自己尷尬,便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回答。其實一點都不還好,花束確實很貴,請Mindy送過去還得幫她代兩個小時的早班。
「謝謝你,真的。」
「我先去洗澡了。今天好累啊。」山下拎著鞋子很快躲進房間。
其實是不能夠的,生田斗真放空地按著電視遙控器。太麻煩了,再怎麼懶也不能夠對身邊的人心動。
亮晃晃的螢幕,閃動著被截斷了情節的片段畫面,照得桌上的玫瑰明暗不定。
山下智久不是笨蛋,他很快就發現了斗真畫下的那條安全分界。
從那天起,連回家時間都刻意錯開了,公演結束前,山下每次回到公寓,客廳的燈都是黑的。
就算要暗示也可以含蓄點。山下對著浴室裡的鏡子苦笑,這麼一來好像他單方面做了什麼露骨的事。
但這也表示,意識到危險的並不只有自己而已。
在他們兩個人像太陽月亮一樣彼此迴避的期間,舞劇的公演竟然宣佈了冬季加場的消息,還換到更大的劇場去。
斗真參加的那場露天讀劇會,除了時報週日版的幾句正面劇評,卻什麼後續消息也沒有。
雖然也為了加演的消息而高興,但山下難免有些尷尬和內疚,雖然理性上知道自己沒有錯。所以當天回家發現斗真已經睡了,他還是鬆了口氣。
即將打開房門的時候,他才看見門板上用蠟筆寫的字。
“Congratulations!”
字還是端正乖巧的,旁邊畫了幾朵不知道是玫瑰還是紫萵苣的玩意,底下還有隻大概是狗的四隻腳動物。
山下智久過去敲了敲隔壁的房門,沒有回應。他又踱回自己門口,盯著白漆木板上那幅鉅作看。
太恐怖了,這絕對比鬼還恐怖啊。他重重呼了口氣,伸左手順著筆畫撫摸蠟筆乾澀的字跡。
恐怖的,預感到戀愛的泥淖。
9.
但是生田斗真依舊躲著他,山下智久等了兩天,竟然找不到和室友打照面的機會。
然後有天午前起來刷牙的時候山下發現,房門上什麼痕跡也沒有了,不管那是玫瑰還是萵苣,曾經發生的記憶像半夜鬧鬼一樣煙消雲散。也不知道是用哪種清潔劑擦掉了,山下的門從此硬是比隔壁的房門白了一號。
「啊啊啊啊啊──」
晚上回家,客廳的燈還是黑的,沙發上卻坐著一個白兮兮的模糊東西。山下智久一邊大叫一邊動手亂按門邊的牆,好不容易按開了燈,那團白兮兮的東西就變成了頭上罩著毯子的生田斗真。
「嚇到你了?抱歉。」聲音是啞的,眼睛卻笑著。
山下的臉跟那個感冒的人一樣白。「……什麼味道?」他吸著鼻子問。
「佛手柑精油。」回答幾乎是氣聲。山下看看牆邊那盞點了小蠟燭的薰香燈,再看看披著淡藍色嬰兒毯的人,難得沒有要取笑那條毯子的意思。
「你不舒服?」這個問題一定很蠢,山下想。「要不要喝薑湯?」這個問題更蠢,冰箱裡可沒有薑。「啊,我煮稀飯給你吃。」
洗米的時候山下智久想起來,這人是感冒又不是鬧肚子,煮稀飯做什麼呢?他轉頭看看沙發上的背影,忽然發現危險指數已經超過容許範圍。
地鐵已經收班了,公寓裡很安靜。
生田斗真捧著那碗蔥花雞蛋粥,盯著電視看。山下智久盯著他看,看了幾分鐘才確定他是在掉眼淚。
「你是真的很不舒服,還是這部片這麼感人?」山下看看螢幕,DreamWorks的3D卡通片。
「都不是,是被你的稀飯淡的。」
「……等你好了,我會記得跟你收米錢。」還有薑的錢,明天上班前要記得去買薑,山下想。
有時候,生個小病也不全然是壞事,雖然生病的本人可能不會同意。
感冒痊癒之後,斗真不再那麼明顯避著山下,安全界線還是存在,只是換了一種更幽微的方式。
他們又變成了最標準的室友。早上問好,晚上道晚安,冰箱裡的東西用簽字筆在外袋上寫上名字,公用支出記在客廳裡的小黑板上。這標準其實是生田斗真的標準。
他打開冰箱上層,看了看那桶寫著「山下」的抹茶冰淇淋。
「斗真,我要去洗衣店,你有沒有衣服要洗?」
山下突然喊他,害他嚇了一跳,很快把冰箱關上,又從冷藏室裡拿出牛奶。「你今天是要洗深色還是淺色的衣服?」
「嗯……都有?」山下在房門口打開裝著衣服的帆布袋。
「什麼叫都有!白色的衣服不能和深色的一起洗……」
糟糕了,開始囉唆了,山下智久只好嘟著嘴把白衣服一件件抽出來。「那就洗深色的。你有沒有深色衣服要洗?」
「等一下。」
淺色衣服和深色衣服要分開,不過兩個人的衣服放在一起洗沒關係。山下智久抱著飽滿的帆布袋,走在秋天的石板人行道上,覺得自己因為這種事而高興,實在是有點悲哀。
他的腳步就是這麼悲哀地輕快。
……當然投幣式洗衣機和烘衣機的錢還是要跟他算的。
生田斗真繞來繞去,又走到冰箱前打開冷凍庫的門。
兩桶抹茶冰淇淋,一桶上面寫著「斗真」。咦?
他想了想,還是把山下那半桶拿出來。
蓋子上多了幾個字,「不可以偷吃!!!」後面加了三個驚嘆號是怎樣。他笑了,笑個不停。
「吃別人的冰淇淋,小心變胖。」山下站在走道上幽幽地說。
「那給你吃我的冰淇淋──」裝出萬分可惡的樣子,斗真就直接抱著那桶子用湯匙挖著吃。
「……你那桶也是我買的!」
山下智久覺得自己變得很弱很弱。
其實他並不喜歡這樣。
10.
從這棟公寓搬走之前,生田斗真把大部分的東西賣給另一個剛到紐約來的日本孩子。
因為只是簡單的家具,找人估價太麻煩,也就是半買半送的意思。電視櫃、音源線有點接觸不良的音響、Ikea的原木書架,全部拆下來以後客廳看起來有點可憐。也許離開就是這麼一回事。
「呃,請問這個沙發……」
「這張沙發我要留著。」斗真說,「其他東西你要的話都可以拿走。」
三人座最左邊的椅墊裡有隻彈簧壞了,扶手上的皮質也稍微磨損的黑色舊沙發,好像是該扔了,卻被帶到七個街口外的新房間裡去,怎麼看都像有個故事。
應該被簡單忘掉的故事。
「啊,放抱枕的那邊不能坐,彈簧跑出來了。」偶爾有朋友來的時候,斗真會這樣提醒。
很久以前,或者並沒有那麼久的以前,沙發比較新一點,彈簧也還沒有彈性疲乏的時候,那是山下智久的位置。
那時候,生田斗真在山下智久的右手邊。
斗真窩在沙發上,看著山下練完舞回家,看著他洗好澡換了衣服又出門。
他沒有問他,你擦香水作什麼,這麼晚了要去哪裡。因為這不是室友應該過問的事情。
但是身為室友,也不應該因為他週末夜裡出門玩而煩躁。
偏偏斗真就是覺得很煩。
看了電視台播的舊片仍然沒有睡意,沒想到山下不到凌晨就回來了。
他看見斗真還在客廳,倒顯得有點驚訝。「你怎麼還沒有睡?」
「看電影。」斗真對著電視機說。「你呢,也還沒睡過啊?」語氣很挑釁,這個睡當然不只是指單純的睡覺而已。
山下愣了兩秒,然後為了掩飾微笑,轉頭望向電視螢幕。
「帝國大廈?好舊的片子。」
「An Affair to Remember。你不知道嗎?」
那你呢,你不知道嗎?山下智久看著電影裡美麗的Deborah Kerr匆忙下了計程車,然後,恐怖的煞車聲與尖叫。Cary Grant等在樓頂,等來簡單的命運捉弄,簡單的誤會。
「你在生什麼氣?」山下回過頭看他,明知故問。「我記得結局是Happy Ending。」
「我沒有生氣。」
山下在沙發上坐下來,兩個人中間隔著那條毯子。
「幹麻,你不是看過了嗎?這麼舊的片子。」
「不覺得太簡單了嗎?像碰上車禍這種程度的誤會,後面還要拖好久。直接說清楚不就好了。」
「因為Terry沒辦法找到Nickie解釋啊,」斗真幫劇中人辯解起來,話裡還是帶著不必要的情緒。「他們只有那個在帝國大廈樓頂見面的約定。那時候又沒有手機。」
「直接說清楚不就好了。」山下智久又把話重複了一遍。
「……你想得太簡單了,他們一開始在郵輪上遇到的時候──」
「我不是在說Nickie和Terry,真實人生可不像電影那麼戲劇化。」
生田斗真靜靜的。電視的音量好像突然變大了,女主角在病床上堅持要離開,去赴約。
「還是你喜歡那種曲折的戲劇性,嗯?」山下看著他,伸手慢慢地、小心地拉走毯子。
「……用錯了。不應該說dramatics,要用dramatization才對。」毯子被抽走了,斗真找不到緩衝物。山下向他靠過去,靠得很近。
「我的話,比較喜歡直接一點。然後就可以Happy Ending了。」
如果導演也這麼想,那這部片肯定無法在影史上留名。斗真想反駁,但他沒有;他也想推開山下智久,但他沒有。
「我今天的確想出去找個人睡覺。可是不管哪間酒吧裡的人看起來都不是我想要的。在走進最後一間店,看見Chris在那裡的時候我才想到,這是當然的,在外面我當然找不到你……」
其實就這樣深吻起來也很戲劇化。吻停止的時候,電視上有孩子在唱歌。山下笑了,因為脫衣服的煽情場景跟那背景音樂很不搭。斗真朝向遙控器伸出的右手被他抓了回去。
如果,Happy Ending就像做愛然後高潮那麼簡單,就沒有什麼需要忘掉的故事了。
「我們一定是瘋了。」結束以後,生田斗真摸著身上那人的背脊說。
山下仰起頭看他,眼色迷茫中帶了點驚慌。
「竟然拖了這麼久才做。」斗真想著夏天的晚上,他走向吧台,等著那個男孩回過頭。
「拜你所賜,拖了快五個月,史上最長前戲。」山下智久把身體往上挪,以便吻他。
在吻裡,閉上雙眼以前,斗真終於看見了那夜裡自己所期待的,那雙熾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