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斗] 為你開一瓶1984波爾多無伴奏 - 1-11

恰到好處是，碼表按下三分鐘倒數計時。

讓氣泡溫柔地撫摸過潔白蛋殼，待提示音響起，把雞蛋置入冷水中，輕輕敲開。新鮮的蛋清剛剛凝固，帶著半透明質地，包裹著如糖飴般柔軟綿密的蛋黃，介於流體與固體間的心。

──務須小心輕放。

為了恰到好處，有時候你得耐心等待，等上三分鐘，或者……二十年。

「1990年的Chateau Latour，雖然現在也算是適飲期，但風味還是稍微年輕了點。」

「想必再過幾年會更加圓潤，不過，確實是好年份的酒。」

好年份，壞年份。熟成度，口感，喉韻，單寧芳香。如是各色優雅詞彙，在業績單上轉寫成毫不優雅的一串數字。

「沒錯，好年份，我小女兒的出生年份。」笑語滑過耳膜。

「既然如此，議員您不妨買上一箱，為令千金的婚宴酒預作準備……」

正要開始走神時，有人叫了他的名字。「生田，你是幾年出生的？」

「1984年，」他如實回答。為了不失禮，自己得先直說，「是很差勁的年份呢。」每次提到出生年份酒，總是不太愉快，連評價都不值得給的1984年，勉強能喝的幾支奇蹟酒莊早已過了適飲期。生在這樣煞風景的一個年度，大概是叫人內疚的。

「晚一年的話，1985年倒是個好年份……」

是啊，那卻與他無關。真遺憾。

生田斗真微笑著放下只剩一點殘酒的水晶高腳杯，無聲無息地走開。因為他瞥見石塚在門口朝自己比劃著看不懂的手勢。

「怎麼回事，篠崎他人呢？」他走近，低聲問。這才發現試飲會會場裡剩下兩個公共關係室成員，包括他自己在內。

「醉得一塌糊塗，剛剛進洗手間去了，那樣子看起來不大妙啊。」石塚皺著眉回答。

「室長在門口送客呢，裡面沒有人手了，你先回去應酬南會長他們，我看看筱岐怎麼了。」生田斗真走出宴會廳，一邊解開襯衫袖釦，捲起袖子。第一次出席正式場面就出這樣的糗，看來，這個他原本十分看好的新人未必能熬過試用期了。

「喂，篠崎──」生田斗真走進男用洗手間，不必敲隔間門，就看見屬下跪在雅潔的象牙色石英地板上，狼狽地抱著馬桶。

「……副室長，對不起……」篠崎圭一抽抽噎噎地道歉。「偏偏是今天……我拖了大家的後腿……對不起……」

「我看你平常並不是這麼沒用的樣子哪，」生田把領帶往肩後一掛，在他背後蹲下來。「你到底是這麼了？身為酒商的公關代表，在工作場合醉成這副德行可以嗎？」

「我……」篠崎似乎想解釋，又哽住了。

生田斗真別過臉，他真不想目睹年輕部下露出如此不堪的可憐樣。視線下移，他看見一枚銀色戒指落在廁所地板上。他拾起戒指，「這是你的？」

不問則已，這一問，篠崎圭一又開始掉眼淚。「已經……沒有意義了。」

「啊？」生田用右手掂著那枚鉑金戒，左手從口袋裡掏出手帕遞給屬下。「你不是聖誕節前就要結婚了？和未婚妻吵架了？」

篠崎拿手帕掩著臉，過了一會兒，才說：「不……明美……她剛才和我解除婚約了。」

「……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會這樣呢？」生田斗真十分意外。篠崎一個月前就發了喜帖，因為女方也在社內工作，可以說公司裡的人大多知道婚訊。準新娘出身富裕家庭，和篠崎自大學以來交往五年，婚宴的教堂和蜜月旅行都早早訂好了。如今臨時解除婚約，光是這些違約金上的損失，就相當可觀。

更不用說感情上的傷害了。他審視屬下的目光中，不由得多了幾分同情。

「明美說……她懷孕了……跟別的男人。她說她愛的人不是我。」

「欸──？」

「我受不了……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和她才認識兩個月！而且是工作上的關係接洽……明美打電話來的時候，他就在旁邊……在旁邊說：是我太沒用了，還是早點放手吧……」

工作上的關係？生田斗真記得篠崎的女友彷彿在行銷部工作。「對方的工作也和酒類販售有關？」

「是主廚……義大利的……」說話逐漸恢復正常的篠崎撐著隔間牆站起來。「那個男人是『カリーナ』的主廚……」

「好了。」生田把那枚訂婚戒指放回篠崎的口袋裡，跟著拍拍他肩膀。「是個男人就趕快振作起來吧，今天你先搭車回去，我等一下會跟室長說你胃不舒服先走一步。後天來公司的時候可別再讓我丟臉，下不為例啊。」

「是。謝謝副室長……」

生田斗真在飯店後門送走麻煩的屬下，還沒回頭，就聽到飯店的接待員在身後評論：「看起來好可憐的樣子啊，你們家的新人。」

「嗯，他身體不大舒服。」他轉過身，看著長期配合的飯店人員，「請問，妳知道有間義大利餐廳叫カリーナ的嗎？」

「Carina？我知道，就在這附近唷。」女孩熱心地對他眨著眼睛，「很可愛的店，廚師也很帥，可惜價格稍微有點貴……」

「就在附近？」生田有點慶幸他在篠崎離開後才問的這個問題。

「嗯，後面不是有個坡道嗎，就在那上面的街區。」

VIP限定的試飲會結束後，誰也沒有續攤再來一杯的心情，生田斗真向同事告辭，「那個，我散步去那邊的車站搭電車。」他指著飯店後方的坡道。

也說不上是出自什麼俠義心腸吧，但他確實對欺侮自己屬下的人有一點好奇。

可惜餐廳已經打烊了，生田只是站在那間紅磚小屋外，盯著緊閉的玻璃門看了幾眼。跟外貌不搭，裝潢看起來是間走極簡路線的小餐館。

看來那位明美小姐的品味，可真不怎麼樣。

隔天並不是假日，不過公司給了活動後的補休。他考慮良久，傍晚才出門。

在那間小餐館裡坐定，生田斗真掃了一眼平庸的酒單，直接翻開菜單。「一份主廚套餐，主餐我要烤春雞佐蘑菇燉飯，甜點和前菜就照主餐搭配吧。」

「請問佐餐酒……」女侍追問。

「不指定。」環顧四周，餐廳裡的客人多半是年輕女孩，還有一桌情侶。除了佔去四人桌之外，他大概還算是好應付的客人──截至目前為止。

從餐廳裡倒看不見廚房的工作情形。

二十分鐘後，他喚來女侍，「主菜上得好慢，還有，餐前酒加了太多蘇打水，太淡了。」拿沙拉叉敲打小酒杯的聲音很刺耳，臨桌的OL安靜下來，往這邊看。

「很抱歉，現烤春雞的候餐時間比較長。餐前酒的話，如果您要更換……」

「不必了。」

十五分鐘後，主餐上桌。可惜，即使抱著挑剔心情進食，味道上似乎沒什麼可挑剔的。燉飯入味，蘑菇多汁，春雞外脆裡嫩，擺盤從外觀來看也挺討喜。

「關於開胃酒，主廚說很抱歉，這個是招待……」女侍又端上一小碟辣味蘆筍鯷魚。

「用小魚乾就想彌補餐前酒的問題？」

女侍楞了一下。「這是鯷魚……」

「我不吃辣。」生田斗真把碟子推到桌沿，幾乎要掉下桌。女侍連忙拿托盤接了，快步走回廚房。

他本來不打算動幾口菜餚的，但卻不小心把燉飯吃得差不多了，只好留下一點雞肉聊表心意。

「那個，主廚說不知道您不吃辣，那麼改招待一份甜點好嗎？」

生田斗真拿起餐後酒杯，聞了聞，又放下。「這就是主廚的歉意？他在怕什麼呢，不能親自出來說幾句話？」

「這個……」

「很不愉快呢。甜點請包起來吧，我不想在這裡吃了。」

「很抱歉。」

這一次，外帶甜點很快送來了。來的不是那個女侍。

「本店的餐前酒配合女性顧客的口味，的確調得淡了點。」穿著廚師服的年輕男人站在桌邊，「以後我們會根據客人的反應改進。」

「嗯，我想你是很照顧女性顧客的口味。」看到主廚的臉，生田斗真又不覺得明美小姐的品味有多麼差勁了。這人確實長得不壞……不，這是相當保守的說法。

雖然這樣想未免對不起篠崎，可是，如果和這個人相比的話，他可憐的屬下確實沒有什麼勝算可言。

真漂亮的人，沒想到行徑那麼惡劣。

「可惜，雖然照顧了進口酒商行銷部的女孩子，但是你對酒的品味不怎麼樣啊。」生田斗真拿起沒有喝過的餐後酒，澆在包裝得很可愛的甜點紙盒上，黃色的利口酒有些許濺上那襲雪白的廚師服。

餐廳裡很安靜。

主廚低頭看看狼藉的甜點盒，又看看他，似乎一時還反應過來。

生田站起來，拿出名片和信用卡，「我是篠崎圭一的上司。」

「沒關係……」主廚接過女侍拿來的餐巾，示意她到櫃台為客人結帳。「不好意思，」他用餐巾揩拭身上的點點酒漬，「我想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並不認識那位篠崎先生。」

「嗯，我想你認識的是江原明美小姐。我這麼提醒，你想起來了嗎？」生田斗真露出職業式的微笑。

其實他也覺得這樣做實在有點幼稚。嗆了那故作無辜狀的男人又如何？已經作廢的婚約終究還是無法履行了吧。

但是一想到那天篠崎可憐的樣子，又覺得不為他出口氣不行。至於裡面有多少自我滿足的成份，生田斗真自己也懷疑。

看見被悔婚的部下如常來上班，樣子也還算有精神，生田副室長稍微安心了。

午休時，他給篠崎一杯咖啡。「怎麼樣，還好吧？」

辦公室裡其他人都出去吃飯了，室長的小隔間門關著，篠崎圭一便如實回答：「昨天跟明美當面談過，心裡反而舒坦多了。說起來也好笑，看到那個男人的樣子，我反而覺得能平衡了……」

「是嗎？」因為輸給那樣的男人也心服口服？這種心態似乎可以理解。

「嗯，那種像熊一樣的鬍子男，跟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嘛。」

生田斗真看著麻煩的屬下。「……『像熊一樣的鬍子男』？」

「嗯，一副摔角選手似的樣子。如果那才是明美的type，她不喜歡我也是應該的……」

「等一下。」他打斷又要陷入失戀絮叨迴圈的屬下，「你上次不是說，那個男人是カリーナ的主廚？然後，他長得像有大鬍子的熊？」

篠崎圭一看著上司，似乎不明白這兩項條件之間有什麼矛盾存在。「是啊，長那個樣子還是甜點主廚，根本是喜劇片裡的人物吧。」

「甜點主廚？不是義大利餐廳？」

「是意式甜點咖啡館啊。他們的蛋糕好像還特別有名吧，店在銀座。」

生田斗真捂著臉，「在銀座？長得像熊的大鬍子？甜點主廚？」他很想笑但笑不出來，並且得努力克制才沒把咖啡倒在自己和屬下的頭上。「『カリーナ』怎麼寫的？是片假名還是C-A-R-……」

「是K開頭的Karina啊。」篠崎困惑地看著上司，「怎麼了？」

「沒事。」生田斗真站起來，「我出去抽根菸。待會兒要去活動公司拿資料，下午才會回來。」

當然他可以一輩子都繞路，絕不經過那家小餐館，然後趕快把那段回憶從腦海裡刪除掉。

但這並不符合生田斗真的處世原則。

Carina的前門緊閉著，看來只賣晚餐。他繞到後門去，一輛蔬果店的車子正好開走，在門口留下幾箱鮮紅的番茄。

他站在箱子後面，心想就算被對方扔番茄那也沒辦法。

「請問有什麼事嗎？」後門打開，店內走出一個人，抱起最頂端那箱番茄。「啊……」還沒換穿廚師服的主廚認出他來，並且本能地倒退了兩步。

「哎，」生田斗真攤開雙手，以示手上並沒有能潑人的東西。「我想，昨天是……」

「你可以幫一下忙嗎？」穿著T恤和牛仔褲的廚師打斷他，「幫我把番茄搬進去。」

成箱熟透的番茄比生田斗真預料的還重，不過，搬番茄總比被扔番茄來得不狼狽。廚房很寬敞，裸露的紅磚牆面一側裝有嵌入式的石砌烤窯，工作檯面是清爽的白色石板。簡而言之，廚房並不像餐廳內裝那樣冷調。

「那個，昨天晚上的事……」生田站在那幾箱番茄和麵粉袋之間，放下剛才捲起的襯衫衣袖，試著開口。

繫上圍裙的廚師再度唐突地打斷他：「你吃過了嗎？午飯。」

他是還餓著，剛剛急著出來，連午休時間都錯過了。爐子上的幾口湯鍋正咕嘟咕嘟冒出各種香醇的蒸汽，他下意識地把手按在平坦的腰腹上。

「要再等一會噢。」年輕的主廚掀開一隻鍋蓋，拿長木匙攪拌幾下。

「……我以為你們不提供午餐。」

作為廚師，似乎漂亮得過份的男人抬頭看他，「是我自己要吃的。」不等生田追加其他問題，接著說，「反正份量也夠，你不嫌棄的話就請等一下。」

他哪裡敢嫌棄？懷著歉疚之心的不速之客只是不知道該站在哪裡好，廚房裡也沒見半張椅子。生田斗真只好背著手隨意而不失禮地張望，幸好身為公關人員，他是不怎麼怕尷尬的。

樸拙的紅磚牆上，幾束乾香料之間掛著料理資格證書，證書上貼有照片，所以他知道了，主廚的名字叫山下智久。真老派，比起義大利餐廳，似乎更適合在築地老店裡果決沉默地捏壽司的名字。

長相倒是一點兒也不老派。

「品味很糟嗎？」

「啊？」生田斗真轉過身去，山下智久彷彿是對著砧板上的切半紅洋蔥問的問題。

「我，對酒的品味真的很糟？」聲音聽起來有些受傷的樣子。不曉得到底是洋蔥還是生田斗真造成的效果。

這使客人更加內疚了。「哎，那個，我昨天確實是抱持著不應該有的惡意來的。」公關危機處理原則──此時應以誠懇的態度坦白溝通。「說起來真是，非常奇怪的誤會哪……」他在牆邊的木板條箱上坐下，從篠崎在試飲會上的失態開始說起。

「取消婚約的那個女孩子，是叫明美吧，還有那位篠崎先生……跟生田先生你一樣在新月會社工作？」大致聽完了事件始末。山下一邊拌炒洋蔥和番茄，一邊問。

「欸──？」

山下空出原先握著鍋柄的右手，從口袋裡取出一張名片，朝他揚了揚，又收起來。

生田斗真捧著臉，他想起來了，是自己昨天豪邁地把那張名片拍在桌上的。「嗯，女孩子是洋酒行銷部門的職員。」

炒鍋裡加進了香料和高湯，蓋起來燜煮。山下智久把火關小了，往這邊走過來，停在生田斗真前方。「那個。」

生田順著他的手勢，看向自己褲子上的拉鍊，確實是拉好的。於是他不敢抬頭。

「馬鈴薯。」如果不是錯覺，那麼山下智久似乎從鼻子裡小聲地笑了。「你坐在我的公爵馬鈴薯上面。」

「啊。」他連忙跳起來，並且搶先幫忙打開那口板條箱，然後僵硬地抓著箱蓋站在旁邊，一動也不敢動。

山下彎腰揀了幾個馬鈴薯，「可以了。」他臉上還帶著忍俊不禁的笑意，酒渦忽隱忽現，「北海道產的生田先生，請坐。」

上臂二、三頭肌的線條很好看，可能是每天甩鍋練出來的。生田斗真蓋上馬鈴薯箱子，心裡隨便猜測著。

「其實以前也碰到過唷，類似這樣的誤會。」山下智久這回削起馬鈴薯來了。「成群的女孩子到店裡來，一坐下就說，奇怪，菜單裡怎麼沒有幾種蛋糕？解釋一番後才發現，原來是搞錯店了啊。是嘛，雜誌介紹的甜點店怎麼可能這麼土氣呢？一邊這樣抱怨一邊生氣走掉。大概已經發生過數十次了。」

原來，要他說起話來，也不是沉默寡言的那一型。

「不過，因為誤會，導致被潑餐後酒可是第一次。嗯，被當面說對酒的品味很差也是第一次。昨晚發生了很多初體驗呢，各種意義上的。」

……說不定還算得上是伶牙俐齒的類型，雖然語氣聽起來相當悠哉平和，一點也不咄咄逼人。

社交場上巧言令色如生田斗真竟然一時無法回話。雖然他很想說明自己沒有對著山下潑酒，只是激憤地倒在那盒甜點上罷了……

算了。這種事，多說無益。

「馬鈴薯還要稍微煮一下，先喝點湯吧。」山下拿著湯勺側過身，「生田先生你很喜歡坐在馬鈴薯上嗎？通常我會建議坐在外面吃，有餐桌比較舒適。」

誰喜歡像呆瓜一樣坐在一箱馬鈴薯上啊？又不是花園地精……「你又沒說可以去外面坐。」結果生田斗真暫時只能吐槽到這種程度。他又想了想，「你怎麼知道我是北海道出身的？」名片上可沒加註他是道產子呀。

山下智久呆呆看著他，然後，似乎想通了什麼，忍不住笑出聲來。「那個，你剛剛拿的木板上寫的。」

生田斗真又站起來，掀起屁股下的板條箱，箱蓋內面，寫著「北海道產」幾個大字。

今日主廚私房午餐：蕃茄醬汁義大利肉丸佐奶油風味馬鈴薯、秋葵冷湯，開胃菜是瑪茲瑞拉起司佐火腿。

山下智久為客人斟紅酒的手勢有點遲疑。「佐餐酒的品味大概還是很差勁，希望你這次不要拿它潑我。」

「我說了，我不是那個意思。」生田斗真盯著高腳杯裡的寶石紅色液面。執杯的手指倒說不上漂亮，普通的男人的手。上帝造這個人的時候可能帶著達文西式的心情，特別用磨砂紙仔細打磨了許多遍，唯獨漏掉了手指……

在想什麼呢。生田接過杯子嘗了嘗酒，果然很普通。

在平平無奇的紅酒襯托下，冰涼的起司和火腿更顯得十分濃郁美味。

生田斗真放下叉子，看見主廚坐在隔壁桌，單手托腮在觀察自己。兩個人坐在沒開燈的餐廳裡，還分桌坐，好像有那麼一點刻意。「……你真在擔心我潑你酒？」

「我看起來很緊張嗎？」山下智久笑了笑，「被看出來了啊。我是很緊張。」他也拿起叉子，原來慣用手是左手，剛剛倒沒注意。

沉默。但是這時候要求主廚播音樂就更奇怪了，生田斗真只好咬牙繼續進食。

把半枚肉丸子送進嘴裡，然後，他居然忍不住發出聲音，小孩子似地猛眨眼睛，「這個，也太好吃了……」顧不得禮節，他伸出白皙漂亮的手指指著瓷盤裡的肉丸。

山下只是微笑，看起來像鬆了口氣。

「其實，昨晚的燉飯也非常好吃。」客人坦白。「我說完全不吃辣是騙人的，那碟辣小魚乾看起來也很美味……」

「是鯷魚。」山下智久糾正他。

「我知道……只是想調節氣氛好嗎。」生田斗真通常遵守進食時保持沉默的國際禮儀，但是他忍不住又吃進半顆肉丸。接著說，「其實呢，你們的酒單只是普普通通，不好也不糟糕罷了。可是，一配上你的菜，就變得很遜了！」他假裝生起氣來，又拿起叉子敲了敲高腳杯口。

「那杯子一隻要五百圓噢。」居然是會計較區區五百圓的小氣主廚嗎？人不可貌相哪。

「……杯子我們公司多得是，我還賠得起。」在大型進口酒會社擔任主管職的男人理直氣壯地說。「你是主廚兼老闆對吧？有決定權就更好了，把酒單給我。」

主廚拿來一份酒單，順勢在生田斗真對面的位子上坐下來，看他皺著眉頭一一審視品項，又合上酒單。

嚼起馬鈴薯的時候，他眉間的皺摺才平復下來。「全部換掉吧。我擬一張新的酒單給你。」

「那剩下的窖存怎麼辦？」山下不知什麼時候把自己的午餐也挪到這張桌子上來了，「還有，價位可不能變動太大。」

「你們接洽的葡萄酒供應商是誰？如果是我們公司的鋪貨點，一切好談。」

山下智久再次放下刀叉，走到廚房裡，過了一會兒，拿出名片和若干單據來。看到桌上那被洗劫一空的盤子，微微吃驚，不過表情沒什麼變化。

生田斗真接過名片，「Lucky。我來跟他們談，用窖存抵新的酒的費用。因為還要算上你們印製新的酒單的時間，所以，請他們過兩天再來處理好了。」

真帥──他忍不住暗讚自己一聲。當然，他聽不見對面的人心裡同步發出的讚嘆。

他在餐墊紙上寫酒單的時候，山下智久繼續吃自己的午餐。待酒單擬完，主廚正在收兩人份的盤子。

生田斗真看了眼手錶。時間差不多了，還得去活動公司一趟。

「還有甜點，要帶回去嗎？」

還有甜點……？「該不會是，昨天的那個……」被他澆了利口酒的可憐玩意兒。

山下智久又笑了，笑容好看得彷彿經過計算。「今天做的是提拉米蘇。」

「喔。」本來是要來道歉的，卻白吃白喝還外帶甜點？不，不對，他至少貢獻了一份量身訂做的葡萄酒單唷。這樣應該算有來有往才對。

生田站在廚房裡看主廚打包甜點。料理台中央放了麵粉和擀面棍，接著大概要做pizza餅皮？

他其實有意欣賞一下山下智久甩餅皮的樣子。不過，時間真要來不及了。

「好了，」主廚把外帶紙盒交給他。「請儘快吃掉。酒單我就收下了……印出來以後再請你來看看好嗎？」

「沒問題。」生田斗真隨口答應。

出了餐館後門，又走了幾步，他才想起來，山下智久手裡有他的名片，但他可沒有對方的聯絡方式。

於是他果斷折返，推開Carina後門，卻意外地目睹了──

美貌的主廚正在廚房中間跳著奇怪而激烈的舞步，手上拿的，好像是他剛剛寫的那份酒單。

跳的是Michael Jackson？大概。

沒有音樂，也真多虧他跳得出來。

「……打擾了。」又等了片刻，看他沒有停下來的跡象，生田反手敲敲門板。

山下智久楞了幾秒才轉身，紅著臉，望向牆角，「……你，看到了啊？」

簡直像報恩的白鶴被看見暗中織布的場景似的。「哎？我看到了。」生田斗真忍著沒笑，今天還真是有來有往啊。「我想問你的電話和mail，山下先生。」

「……是pizza之舞。」

「我沒問那個。」

「……可沒什麼別的意思。」他在點單後面寫下手機號碼和mail的時候，手勢還很不穩定。

原來寫字用的是右手啊。「我沒有懷疑什麼唷。」

生田斗真把那張資料塞進褲子後口袋裡。「這次不會再跑回來了，請放心跳吧。」他推開門，午後的陽光正好，溫煦而不刺眼。

未免，太可愛了吧……這初秋的天氣。

酒井香織剛停好自行車，抬頭看見她高大的男朋友像飯店門衛一樣站在餐廳的後門口，伸出食指擋在唇上。

「裡面，怎麼了嗎？」她壓低了聲音問。

「老闆的樣子怪怪的。」Carina的二廚，久木田健把她拉到旁邊後，才小聲回答。「一臉消沉，還坐在馬鈴薯箱子上不肯動──他不是最受不了別人坐在存放食材的地方了嗎？」

「啊？這麼說起來，昨晚下班時山下さん就不太對勁了。」酒井回想著，「去關前門的時候，我看見他一個人坐在角落吃甜點。甜．點．耶！」

「平常最討厭的甜食是嗎？反常呐。」久木田以偵探姿態撫著下巴。

「而且，好像還是被那個討厭的客人潑了酒的甜點。」

「欸──」難道是被來找麻煩的顧客給打擊到壞掉了嗎？

後門忽然打開，正在竊竊私語中的情侶趕緊拉遠了距離。

「酒井妳也來啦。唔，真好呢，戀人們啊。」

這對同事兼戀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餐館老闆走出來，仰頭望著天色，嘆出一口長氣，又踱回廚房去了。

「小健你聽見了嗎，Chef剛剛在murmur什麼？」拉著他的衣袖，酒井一臉不可思議地問。

「好像是說，『被看見了、被看見了』──到底什麼被看見了啊？」這種獨白，簡直是怪談裡才會出現的嘛。

「不會是指，奇怪的行徑被我們看見了吧？」她忍住沒說另一個可怕的猜測：該不會是半夜殺人棄屍被看見了吧……那個客人先生沒事嗎？

「好怪唷。」久木田抓抓頭，以乞求的神色看著女朋友。「香織妳跟我一起留在廚房裡，我會怕。」

「沒用的傢伙……」其實酒井也怕，「惠太郎還沒有來啊？」

「他說今天學校有什麼講座，會晚點來。」久木田頓了頓。「老闆是不是在裡面自言自語？」

酒井香織鼓起勇氣湊到窗戶邊聽。「是在打電話啦！自言自語也太可怕了。」

「電話？講什麼？」

他們同時靜下來仔細聽。

『……我終於相信什麼叫一見鍾情了。那種感覺，就好像，無意間邂逅了《真愛伴我行》裡的莫妮卡．貝魯奇，加上《夏日之戀》裡的珍．摩露……不是，誰要跟你討論比較喜歡莫妮卡還是珍……我是說致命的程度就像把她們兩個人加起來！加起來！』

姑且不提兩位經典美女能不能相加的數學問題。「這附近……會有這種尤物嗎？」酒井皺著眉問男友。

「不知道，倘若世間出現那種東西的話，東京會先毀滅的吧？」久木田想像了一下，似乎比哥吉拉還可怕的樣子。如果遭受了這樣的衝擊，也難怪老闆會變得怪怪的。

『……我才沒有發燒，也沒有被妖怪襲擊。別人當然也看得到那個人啊……算了，不跟你說了。混蛋！』屋內的人似乎結束了通話，然後，發出一長串怪怪的呻吟。

就算長得帥，發出那種聲音還是很噁心，窗外的兩人只想儘速離開現場。

「時間還早嘛。我們先去散散步，等惠太郎來，再一起進去吧。」

「嗯。」

是的。一見鍾情。

山下智久發出怪聲的同時，大腦正重複提取昨天晚間的回憶──

『Chef，2桌的客人說他不吃辣，不接受小菜招待。』酒井從外場奔進來，把原封不動的菜盤放在料理台上。

『是嗎？』山下正在為其他客人的主菜擺盤。『那就改成招待甜點吧，妳先去問一聲好了。』

『怎麼會這麼麻煩啊。』久木田接過那碟辣味蘆筍鯷魚，著手盛裝兩份甜點。「根本跟餐前酒無關吧，那個客人好像是故意來找碴的。」

酒井把主菜端走，過了一會兒，又回到內場。『Chef，2桌的甜點要打包外帶，還希望你出去說明的樣子……』

『啊，好吧。』反正主菜也出得差不多了。『久木田你注意烤箱裡的千層派，切一點備料用的百里香；牧瀨準備一下焦糖醬。』他解下圍裙，端起那份剛由牧瀨惠太郎裝進紙盒的甜點。

山下智久推開廚房隔扇，先往2號桌望了一眼，接下來的事情好像全以慢速播放。

走進外場的時候，周圍彷彿是暗的，只有二桌在發光──這麼說不盡準確，發光體應當是那個他還不知道名字的客人。嗯，男人。山下完全來不及思考這點是否會構成問題，總之事情就是這麼發生了，要說自然大概也很自然吧。

朝那邊走過去，他覺得自己像走在巨大的布丁表層，危險而柔軟，甜蜜又恐怖。

幸好事先已經預想好說詞，不然他一定會呆站在桌子前面說不出話來。

四目交接了。

山下智久其實不太懂對方在說什麼，但是，啊，他真是好看。不，並不是好看不好看的問題。似乎應該有種更抽象的標準，決定他杵在原地無法移動分毫。

是費洛蒙嗎？不行，現在不可以湊過去聞他。不可以。

然後，那個人站起來，把酒傾倒在紙盒上。山下這時才注意到，嗯，他們兩個人之間還有其他東西存在，比如說桌子、外帶紙盒、澆在盒子上的酒……

酒，好像也濺到他身上了。酒井遞來餐巾紙的時候他才察覺。

他聽到自己在說話，不無驚訝。這種時候居然還能像地球人一樣說話？

那個人又說了些他不能明白的事。然後，氣沖沖地走到櫃台前去了。

桌上只留下一張閃閃發亮的名片，山下拾起名片，幾乎有吻那個名字的衝動。不，不可以，那麼做實在太變態了。

好吧，等到店內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確實親吻了那張名片。還不只一次。

然後山下智久把上頭的電話和mail都背起來了，偷偷輸入手機裡。

好想再見他一面，這一次肯定要保持鎮定。啊，好想再見他一面──

因為腦子裡被這個念頭塞滿了，上午向蔬果店叫貨的時候山下不小心就訂了兩倍份量的番茄。

正在傷腦筋的時候……

哎，這個世界上也許真的有神蹟。

山下智久想親吻箱子裡的每一顆番茄。不可以，說好了這一次要保持鎮定的。

穿著洋服的生田斗真就站在那裡，當然，閃閃發亮地。好像是專程來道歉的樣子，所以山下得阻止他說出來，萬一他把要說的話講完，轉身就走那怎麼辦？

請他留下來吃午飯吧。

特別允許他坐在馬鈴薯箱子上。這麼做是對的，要拿馬鈴薯的時候，他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愛了。可愛得──讓人想要吃掉噢。

北海道產的，生田さん～♥

……果然還是很變態吧。

而且，雖然一直努力保持鎮定，但最後居然被看見了，被看見了，被看見了，被看見了，被看見了被看見了被看見了……

「酒井，」開店前，山下智久叫住正忙著擦亮玻璃杯的員工，一本正經地。「那個，我有件事問妳。假設妳在交往前，不小心看到久木田一個人在廚房裡跳『Beat It』，妳還會接受那傢伙的告白嗎？」

「噗──」酒井香織實在是忍不住要笑。原來是，一個人跳『Beat It』被看見了嗎？「對不起，我不是要笑……我是在笑小健他跳『Beat It』，那個畫面……哈哈哈……」

山下雙手抱胸，耐心地等候她笑完。「怎麼樣？」

「如果對象是小健的話，果然還是會覺得超可愛吧，因為我喜歡他啊。就算穿緊身衣跳天鵝湖也沒關係的，雖然說，看到了可能會笑出來。」

山下智久點著空洞的頭。

「Chef，那張是什麼東西？」酒井指著他一直按在胸前的那張餐墊紙。

「啊，是情書。」

「……哈？」

「沒什麼啦，就新的酒單。」山下帶著酒單走進廚房去了。

「我敢打賭，」打工的內場助手牧瀨走過來，小聲說。「Chef一定親過那張餐墊了，看他寶貝得。」

「少噁心了。我想山下さん還不至於那麼變態吧……」酒井不是很有把握地說。

「斗真，這邊這邊。」新月會社的員工餐廳中央，公關室的石塚剛朝著生田斗真揮手。生田便端著自助餐盤走到屬下的隔壁位置就坐。

「怎麼沒看到篠崎？」室長有愛妻便當，本來就甚少光顧員工餐廳，不過，公關室的其餘成員經常在地下一樓進行午餐集會的。

「那個，」內野低聲解釋，「他出去吃午餐了。來這裡吃飯可能會遇見行銷部的人嘛……」

「嗯，也是。」生田點點頭。雖然解除婚約的衍生賠償問題似乎調停得差不多了，但是當事人見面總是不免要尷尬。

「副室長你這兩天食慾好像不大好啊？」藤本一說，大家便看著生田斗真餐盤裡七零八落的食物。

「是呢，吃得真少。這一桌最不需要節食的人不就是生田さん了嗎？我們的壓力很大啊！」

「噢，」生田斗真也盯著盤子裡那點東西。「也不是食慾不好吧，就……」自從那天午餐以來，總覺得員工食堂的菜色令人提不起勁兒，奇怪以前自己都拿些什麼吃呢？他回頭望了眼透明的餐廳廚房，在那扇玻璃牆前面貼著季節菜色的宣傳樣張：『食欲之秋』。旁邊則是本社出產的秋季啤酒和代理進口的薄酒萊新酒的平面廣告。

「老是沿用楓葉意象，今年度的廣告也真夠老套了。」石塚小聲批評。

但生田注目的不是廣告。雖然這麼想相當政治不正確──這裡連廚師的長相也不怎麼令人開胃。

回想那些柔軟多汁，入口即化的義大利肉丸，配上具有多層次風味的蕃茄醬汁，再看看眼前乾癟的炸肉排。他感到更為興味索然了。

「對了，」藤本突然抬高了聲音。「下午行銷部那邊要跟模特兒經紀公司的人談街頭行銷的整合企劃，副室長你過去開會的話，順便打聽一下可不可以給我們來個跟model的聯誼會嘛！」

聽到『model』、『聯誼』的雙重關鍵字，公共關係室的男兒們個個精神為之一振。

「聯誼！最近的下班生活很蕭條啊。」

「噢噢，這種事讓公關室看板男的生田さん去開口，最有希望了！」

「嘿，我說，你們幾個能不能有點出息啊……」生田斗真厭倦地嚼著橡膠似的豬排肉。正在此時，掛在他胸前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撈起手機，看了看螢幕。

山下智久──啊，那個長得很開胃的主廚。

迅速接聽。「喂──午安，我是生田。後來，新酒單的事情沒有問題吧？」公關室看板男的電話聲線也是部門間的傳說之一，有一陣子女同事裡甚至流行過打內線電話到公關室的大冒險遊戲，導致公司嚴令杜絕無意義的濫用內線電話。

電話那頭似乎有幾秒鐘的空白時間──因為山下智久也察看了螢幕，確認手機正在錄音。『……啊，沒有什麼問題，』而且，他竟然還記得自己是誰！『經銷商上午來把窖存載走了。我是想向你致謝。』

「喔，不必客氣，舉手之勞而已。」生田斗真再度覺得自己未免太帥了。

山下智久也這麼覺得噢。『呃，那麼……嗯，新的酒單也印出來了，今晚就會採用。你上次說要過來看看……』

是嗎？生田斗真不太確定自己說過那樣的話。「啊──是的。」他卻用了恍然大悟似的情緒語氣。「不過今天我下班後要開完會才能過去，會不會太遲呢？」最後不忘祈求諒解似地壓低了聲音，這就是公關室看板男的誠意聲音演技。

『餐廳十點半打烊。』山下想了想，又補充，『我會待到十二點走，如果你那時候還想吃點什麼的話……』

他現在就想吃點什麼！

生田斗真無聲地嚥了口口水。「有什麼特別好吃的嗎？」說完他才驚覺，這話問得未免露骨。

『嗯？』山下從馬鈴薯箱子上站起來，看了看爐子，『跟平常差不多，不過今天到了很新鮮的鷹嘴豆……』

生田打斷他：「你午餐吃什麼？」

山下智久有點猶豫該不該老實說。『我不是每天都做義大利菜吃的。今天吃的是咖哩飯──』

「咖哩飯！」

由於遭到員工餐廳內其他人的側目，生田在壓低聲音的同時也低下頭。「咖哩飯不錯啊，咖哩飯。」他想自己是有些失態了……

『咖哩的話還剩下很多唷，而且是昨天就煮好的。歐式咖哩。』

第二天的隔夜咖哩！完美！「啊，真的可以嗎……」

『請過來幫忙吃吧。你喜歡什麼主菜？漢堡排，唐揚雞塊，還是可樂餅呢？』

生田斗真已經不想理會桌上那塊豬排化石了。「雖然我非常喜歡漢堡排和咖哩，但是它們加在一起就扣分了。就可樂餅吧。」他想著自己曾經坐在上面的那箱道產馬鈴薯。

『好的。』

「我會帶酒去。」

「Chef──為什麼員工餐會變成普通的白醬蝦仁義大利麵啊？昨天說好的咖哩飯咧？！」尚在發育期的牧瀨惠太郎首先發出抗議。

「咖哩沒有了。」山下智久抱著盛有咖哩醬汁的鍋子說。

「而且，總覺得今天的白醬處理得特別草率啊。」酒井跟進抱怨，「還不如小健平日隨手做的呢。」

久木田凝視著女友，「因為我都是懷著愛煮給香織吃的啊──」

「證明Chef根本就是沒有愛的男人！」惠太郎瞪著冷凍蝦仁的蝦尾說。「You──Loveless！」

隨你們去說。主廚坐在馬鈴薯箱子上，抱著那鍋愛的咖哩，無賴地在鼻子裡哼歌。

開完會以後還有點時間，晚餐會議中刻意減少攝食的生田斗真回家冲了澡，換上休閒的便服才再度出門。其實Carina離他住處不遠，搭地鐵不過是三站的距離。

抵達的時候，餐館的前門已經鎖起來了。十一點過幾分，生田看看錶，決定抄近路穿過屋側狹窄的通道繞到後門去。他覺得自己一路發出很大的聲響，卻沒想到那個坐在屋後矮牆上的人耳朵裡塞著耳機。

山下智久坐在牆上晃著腳，正在聽中午的電話錄音，並且陶醉其中。啊，怎麼會呢？怎麼會有人說話這樣悅耳同時又長得那麼清爽好看呢……

說話很悅耳並且長得很清爽的那個人正歪著頭觀察他。嗯，連背影都很開胃嘛。他一看到他，肚子就餓起來了。雖然瘦，但隔著薄Τ恤可以看出結實的背肌肌理，看上去口感……呃，就連那陡峭的肩線都可說十分可口……啊不，惹人憐愛。略長的後髮在晚風的吹拂下，顯得柔順異常，頂心周圍染上了一圈霧中月色般的光暈。

「山下さん，晚安──」生田斗真說。

山下顯然沒聽見。於是生田走過去，極其自然地，伸手輕拍他的肩。

「嗚啊──」看山下的嘴型，馬上就要放聲大叫了，而這附近可是靜謐的住宅區。說時遲那時快，生田斗真火速拋下手裡的東西，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攬著他的肩膀，以防他跌下去。

這種姿勢看起來豈不是更像有流氓亟欲逼○良家青年……三秒後，生田斗真醒悟過來，並且鬆開手。「失禮了，我剛才沒注意到你戴著耳機，嚇著了吧？」

山下智久手裡抓著手機和剛扯下來的耳機，趴在牆頭上，一時說不出話來。

果然把他嚇壞了嗎？生田斗真看著他無神的眼瞳想。

被他抱著被他抱著被他抱著被他抱著被他抱著被他抱著被他抱著被他抱著被他抱著被他抱著被他抱著被他抱著被他抱著被他抱著被他抱著被他抱著被他抱著而且

他碰了我的嘴唇他碰了我的嘴唇他碰了我的嘴唇他碰了我的嘴唇他碰了我的嘴唇他碰了我的嘴唇他碰了我的嘴唇他碰了我的嘴唇他碰了我的嘴唇他碰了我的嘴……山下智久呆然望著他們之間的空氣想。

他的掌心好柔軟啊──

「你還好吧？」看對方眼中泫然欲泣的神態，生田是真的有點擔心了。

「沒事、沒事！」山下站直了，連連搖手示意。生田斗真今晚穿著一件看起來同樣很柔軟的駝色針織外套，裡頭是墨色上衣，配上泛白的丹寧褲，戴一副粗框眼鏡。樣子可愛極了。

而且──他聞起來真的好香。

山下智久像獵犬一樣微微抽著鼻子的時候，生田斗真彎腰拎起剛才放在地上的紙袋。「還好，沒摔壞。」他抽出紙袋裡的酒瓶察看，「杯子也沒事的樣子。你剛剛在聽什麼，聽得那麼出神？Michael Jackson？」

「當然不是。」雖然鄭重否認，但是山下急忙藏起手機的樣子實在可疑。

似乎被當成MJ的大fan了……不過，總比被識破是個變態好。

「可樂餅事先做好了，可是得現炸才行，你先請進去坐吧。菜馬上就來。」加熱過的咖哩醬汁香氣四溢。山下站在爐子前面，儘量作出輕鬆的樣子，指著通往餐廳外場的隔扇門說。

「噢，反正酒也需要醒一下。」生田斗真四下張望，「我以為店裡還有其他人會在呢。」

「他們先回去了。」被主廚早早打發回去了。山下從櫃子裡拿出乾淨的醒酒器和開瓶器，「在找這個？」

「謝謝。」生田瞥見放馬鈴薯的板條箱上貼了張紙條，寫著：『Chef專用』。原來是那麼珍貴的馬鈴薯嗎？那麼上次坐在箱子上好像不大妥當。不過，這樣一來今晚的可樂餅似乎更值得期待了。

山下很忙碌，得一邊注意火候一邊暗暗觀察人家開紅酒。生田斗真挽起針織衫袖子，伸手把散落的髮絲塞到耳後的動作很性感……唔，一時分神，奶油差點熱過頭了。

「啊，這裡還有杯子，」把酒倒進醒酒瓶之後，生田想起來，拿出那對奧地利鐫花水晶杯。「這個一隻可不只五百圓噢。」大概是肚子太餓了，竟然說出了不像他會說的無聊話，這叫人該如何應答？畢竟身為內建接話本能的公關室看板男，他自顧自解釋下去：「本來是禮盒裝，但是盒子有點破損，就開放給員工購買。杯子還是很完美的，今晚用完，你們以後還可以拿來給求婚的客人用……」

欸？求婚的客人──他到底在說什麼？

山下好像沒有聽到他說話，很專注地盯著油鍋裡的可樂餅。生田斗真只聽到鍋子裡發出美妙的滋滋聲，沒聽見他腦子裡同步發出的吶喊。

求婚──！！！進展好像太快了一點呢、

北海道產的，旦那さん～♥

……這種妄想內容實在是變態得病入膏肓了吧。

這樣下去不行，受飢餓神經的驅使，會說出不得了的話來的。也許先遠離那鍋萬惡的咖哩醬汁才是解決之道。「那，我先出去了。」生田斗真帶著醒酒瓶和杯子快步走開。

餐廳裡只有牆面上一排暖黃色的燈亮著，點了小蠟燭的那張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巾。這氣氛倒好，只有兩個人用餐的話，真像是約會──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生田斗真連忙掩住了自己的嘴。絕對不能脫口而出，萬一不小心說出來的話，肯定會被當成變態的！

主廚端著餐點出來的時候，看見唯一的客人跪在椅面上，拉長了身體，手肘搭在略高的窗框上，往外張望。

也太可愛了吧──

「在看什麼呢？」山下智久把前菜和咖哩醬汁放在桌上，溫柔地問。

「啊，」生田斗真回過頭，「那個，對面集合住宅的陽台上，有一盞星星形狀的燈，一閃一閃的，大概亮個兩秒鐘，然後會熄掉五秒，就像……」

「脈衝星？」

生田愣了一下，從年輕主廚的口中聽到這種詞彙令他有點詫異。「嗯。然後我剛剛想到，那本來應該是聖誕樹頂端那個大衛之星的燈吧，從一大串燈泡裡面摘下來的。」說到這裡，他彷彿覺得有點害羞，這種孩子氣的小發現，根本不值一提。

──怎麼會這麼可愛呢？

「這是開胃菜，中午說的鷹嘴豆。」山下指著餐桌，「我還要去拿主菜，你先吃一點。」

「你很喜歡星星嗎？」他轉身時，生田問。「我查過『Carina』的意思，好像也是個星雲的名字。」咦，這樣說出來不要緊嗎？豈不是會被發現自己對這家店很在意……

還好燈光昏暗，他想山下不會看出他的耳廓發燙。

──他還去查了「Carina」的意思！

──那不就表示，他在意著我的事情？

山下智久回到廚房，捧著臉頰，站在那鍋番紅花飯前面喘氣。

「我是很喜歡宇宙。」端出飯和主菜時，主廚看起來鎮定如常。「Carina也是星雲的名字沒錯，南十字星附近的船底星雲。不過餐廳的名字呢，本來只是個冷笑話。」

「嗯？」生田斗真盯著面前熱騰騰的、澆上醬汁的金色可樂餅和染成黃色的長米飯。

「請用──」山下智久把酒倒進他帶來的那對水晶高腳杯裡，然後才在對面坐下。

「啊，真是好吃……」客人嚼著馬鈴薯肉餅發出嘆息。

而廚師先啜了口酒，用眼睛銜住對面的人，絕讚的前菜──

「嗯。」紅酒入喉，他眨了眨眼睛。

「還不錯的酒，對吧。」生田抬頭看他，「托斯卡尼的小莊園，酒體很清爽，果香系的香氣柔和，配咖哩剛剛好。」

配你也不壞──山下當然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真專業呢。」

「一不小心，職業病又犯了……」生田斗真很有魄力地將咖哩醬汁澆在米飯上。「你剛剛在說Carina這個名字，才說到一半呢。」

他在聽呢！山下智久抿抿唇，繃住笑意，說：「我自己開店之前，有些現金款項湊不齊，我家那個叫莉奈的妹妹把她原本要買車的錢也拿出來借我了，car加上リナ──Carina。」

完全是歐吉桑風格的冷笑話啊啊！他說完，幾乎想掩面縮到桌子底下去。

但客人捧場地笑了，「很可愛呢，原來如此啊。」他本來以為會是什麼異國羅曼史，結果竟然是個溫馨的家庭故事。「那個，不知道問了是不是會冒犯……」

「錢已經用車子的形態還給妹妹了唷。」美貌的主廚嘟著嘴說。

真可愛。「結果很好嘛。」生田斗真微笑著繼續用餐。

沉默下來的話，因為兩人並不是那麼熟的緣故，氣氛似乎有點微妙。不過從事公關業的人已經習慣了，而餐館主人還有很多內心戲可以分散注意力。

「啊，生田さん工作經常很忙嗎？像今天這樣晚上還開會。」山下試著搭話。

「叫我斗真就可以了。平常到公司上下班的時間是固定的，不過一有活動就很難說，辦品酒會什麼，就算是假日也要出勤的。今天也是為了促銷活動出去開會。一忙起來的話，飯都不能好好吃呢。」說到這裡，他用很溫柔的眼神望著盤子裡殘餘的馬鈴薯肉餅。

叫他斗真就可以了叫他斗真就可以了叫他斗真就可以了叫他斗真就可以了……

「你們餐廳為什麼不賣午餐啊？」公關室看板男等不到山下給出反應，便自己製造話題。「如果有商業午餐的話，我願意時常搭電車過來光顧噢。」

「斗真想吃的話，隨時過來都可以的。」

欸──？剛剛那句話裡，其實有一半是社交辭令，但立刻被這樣爽快地答覆，使他為自己的不真誠感到羞愧起來。生田斗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於是拿起酒杯喝酒。

啊啊啊一定是他把話說得太輕浮了！山下智久低下頭解釋：「那個，因為員工只有幾個人嘛，如果賣午餐的話，大家肯定都得早起了，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如果規模擴大一點的話，改成輪班制，就可以考慮。不過，我通常上午就會過來了，所以，要吃午餐的話，會有的噢──不能隨意點菜就是了。」

「那也太不好意思了。」盛情難卻，生田斗真不得不表示點什麼，「而且，公司離這裡確實是有點遠……我住的地方倒是就在附近，如果有宵夜場的話……」

「我說了，隨時過來都可以的。」山下智久凝視著他的雙眼，只差沒有握住他雙手，「其實，打烊以後過來比較方便，因為晚餐時間內場很忙。」而且還有別人會在！

請收下我，讓我當你專屬的私人主廚吧～♥

世界上難道有這麼好的事嗎？無條件免費招待美味餐點？生田斗真並不是一個思想灰暗的懷疑論者，但是……

而且，回想一下，剛開始還是自己因誤會而冒犯了人家呢。為什麼……

像要刻意打斷他的思路，山下智久又開口：「啊。差點就忘記了，不是要給你看新的酒單嗎？」

對耶，他此行的主題並不是滋味絕妙的咖哩飯。生田斗真完全忘了這回事。

粉色系的酒單加上了很別緻的燙金花邊，果然是間主打女性市場的餐廳。奇怪，心情有點複雜。

「那個，你會想看一下地下室的酒窖嗎？」看看餐桌上沒剩下什麼食物了，山下智久忙著找挽留客人的理由。問完才覺得自己很傻，這個人在進口酒商上班呢，才不會想看什麼放酒的破爛地下室……

「喔，好啊。」但是生田斗真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地下室，兩人獨處的話……就是密室了唷。

「你還好嗎？需不需要幫忙？」生田看著手上盤子發出喀喀聲響的主廚。

「嗯，剛剛似乎一下子喝得太多了。沒事，我來就好。」山下智久打起精神把盤子收進廚房裡去。

腳步看起來是沒問題的樣子，生田斗真撐著下巴望著主廚的身影。啊，纖細的後頸也很好看呢，今天沒有餐後甜點嗎？

09.

地下室得從廚房進去，開了燈之後倒是比餐廳裡明亮，無修飾的水泥牆面中間就是一排排的原木酒架。

「現在最多只用到兩成的酒架，聽說以前曾經是滿的。」主廚說。

「原本就是設計成酒窖的地下室呀……」生田斗真望著室頂的溫濕度計和空調通風口。

「嗯，這裡本來就是餐館，作南法料理的。主廚的大叔收藏了很多酒。」山下則望著脫掉了針織衫的客人。

生田蹲下來，檢視那些自己列出的酒單上的酒。「我本來一直想問的，這房子起初就是作餐廳用的嗎？原來是南法餐館。」不假修飾的紅磚小屋，很合適。

「以前的那位主廚在法國學過料理，應該很懂酒噢，跟我不同。」現在的主廚小聲嘟噥。

他還在在意啊？生田斗真微笑。「裡面那排是什麼？看起來好像是古董。」

「噢，」山下走進去，「為了防止經銷商的人來收窖藏的時候誤收到這些酒，我把它們移到裡面來了──是那位主廚留下來的酒，說是跟酒架一起送給我了。」

「搞不好裡面有很了不起的東西唷。」生田從上排抽出一隻瓶子來，看了看，又放回去。

山下笑了。「沒有那種好事啦。那位大叔自己是藏酒家，跟我直說了，留下來的酒，不是標籤有點破損的，就是保存狀況不理想，後來換過瓶的，還有……」

「年份很差勁的。」他看著手裡的瓶身標籤，法國波爾多產區五大酒莊之一的Chateau Margaux，年份1984。

「噢，這個我也知道的，瑪歌堡。」山下看看他，察覺氣氛細微的變化。「聽說這一年的葡萄酒不怎麼樣……很貴嗎？」

習慣用價格衡量事物的小氣主廚！生田斗真微笑著，「普通吧，在瑪歌堡之中。雖然是壞年份，不過因為當年度產量少，也不會太便宜的。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實物呢，我的出生年份酒。」

山下眨了眨眼睛。出生年份酒，也就是說──

「你是1984年生的？」

「哎，昭和五十九年。就在卡本內葡萄即將成熟的十月。」

現在是九月了，那麼……「快要到了呢。」山下低聲說。

「嗯？」生田斗真把那瓶Chateau Margaux放回架上，彷彿有些依依不捨地。

「你的生日。是十月的什麼時候呢？」

被如此追問，好像是自己刻意提起生日的話題，但要分辯，卻又顯得更著痕跡了。生田斗真有點不好意思，這時候只好直率回答：「十月七日。」

十月七日，差不多大了半歲。從秋天到春天的半歲，剛剛好。

不知為何，他心情開朗了起來。「那個，你帶回去吧。」山下說。

「什麼？」

「你的出生年份酒。」

Chateau Margaux？生田有點吃驚，望著剛剛被自己擅自貼上『小氣主廚』標籤的人。「不。我是說，這不太好吧。雖然是壞年份，但是，瑪歌堡還是瑪歌堡噢。如果是賣給我的話──」他在考慮自己皮夾裡的現金夠不夠。

「不能賣給你，」山下智久板著臉說，「多少錢都不賣唷。」

「……欸？」

「送給你吧，就當作生日禮物。」山下抽出酒瓶，考慮為它繫上什麼顏色的緞帶好。

沒想到這人一般時候表情不多，需要演技的時候變化起來這麼迅速。「生日禮物……也太早了一點。」收到這樣的禮物，生田斗真並不是不高興，但是，總覺得……

好像走進了那種被狸貓作弄的故事呀。態度殷勤的絕色麗人捧出美味菜餚來招待，已經非常可疑，現在還要送上出生年份的瑪歌堡！

按照故事來的話，食物會變成泥土和樹葉，至於酒呢……

「幫你包起來吧。」山下抱著酒瓶，決定配合酒標，採用金色的緞帶。

「等等，」生田伸手輕拉他的衣袖，「這樣我未免也太不好意思了吧。厚著臉皮收下的話，實在說不過去……」

被拉住袖子的人動彈不得地站定在原地，看著略微慌張的客人。他可以大方走掉，但是被斗真拉住衣袖的感覺實在太好了，他只想停在這裡。

咦？這氛圍怎麼……

公關室看板男想開個玩笑，以化解這份尷尬。「剛認識就這麼優待的話，我會懷疑你對我有所圖謀喔。」

喂、喂……結果沒人接話是怎麼回事？

而且山下智久的臉好像還紅了，使他油然生出一種出手調戲了少女的罪惡感。

「如果你不把酒帶走的話，我今晚就要隨便地喝掉它！」還微微紅著臉的人如此發出威脅。

生田斗真鬆開手，目送主廚踩著小碎步奔上樓梯。

10.

在那瓶瑪歌堡的瓶頸上繫緞帶的時候，山下智久才想起來，不應該今天就把酒送給他的……這樣一來，下次該找什麼藉口和他見面呢？

所以，把包好的禮物遞出去的時候，主廚看起來是有那麼一點沮喪。

該不會是剛剛上網確認過瑪歌堡的價錢了吧？生田斗真猜想。「真是太謝謝了。時間也晚了呢，今天承蒙招待，咖哩非常好吃。但我想我該回去了。」地鐵早已經收班。他看看錶又看看門外冷清的街道，心想可能得走到坡道下面的飯店那一帶攔計程車。

山下智久覺得今天選擇騎腳踏車來餐館的自己是大笨蛋。『啊，那個，如果不嫌棄的話請讓我用小紅馬載你回去……』這種高中生似的台詞他實在說不出口。

他應該也在脖子上繫條緞帶的。

請把我當作生日禮物一併收下吧，親愛的～♥

「噢，是有些晚了呢。」實際上，山下只是替客人拿了那件披在椅背上的針織衫，「那，我就不送了，路上小心。」

應該由著他把外套忘在店裡，以製造下次見面的機會嘛！

二十分鐘後，山下智久一邊刷鍋子一邊懊悔。這大約就叫作慾令智昏吧，今晚他做的決定似乎沒有一個是正確的。都怪一開始就……被抱著而且被碰了嘴唇……

同時，生田斗真在計程車上抱著那瓶酒。雖然不是刻意為之，但他忍不住要回味這頓吃得很遲的晚餐：調和了起司風味顯得份外柔和的咖哩醬汁、豐美的可樂餅、爽口米飯、美麗又可愛的主廚……

似乎混進了什麼奇怪的東西。

回家後，把那瓶Chateau Margaux放進酒櫃之前，他才想到那是山下智久親手包上的緞帶和包裝紙，多可愛呀，他忍不住微笑，拆解包裝的手勢分外謹慎。

察覺自己把那條緞帶收進抽屜裡，而不是丟進垃圾桶的時候，生田正式覺得，自己大概是有點毛病吧。

畢竟是繫在出生年份的瑪歌堡上的緞帶嘛。他如此說服自己，又覺得未免牽強。

睡得不大好。第二天早上起來，生田斗真先打開酒櫃。嗯，Chateau Margaux沒有變成乾葫蘆瓢，看來山下智久不是狸貓變的。

星期五，員工餐廳裡的午餐看起來更難吃了。他在自助餐區茫然徘徊許久，托盤裡只裝了一片魚和白飯。

「副室長真的不是在節食嗎？」在不遠處的用餐區，內野問。

「誰知道呢，反正他說不是。」石塚搖搖頭。「不過，他那個人嘛，對別人要求高，給自己設下的標準更高……搞不好真是在節食也說不定。」

「到底要怎樣的高標準，才會對和model聯誼興趣缺缺啊？」藤本趁機插話。「model耶！副室長現在不是好久沒有女朋友了嗎？工作上待人嚴苛，該不會是因為欲求不──」

其他人忽然低頭專心吃飯，藤本也覺得了，連忙改口，「呃，我是說，像副室長的條件那麼好……」

「我都聽見了噢。」生田斗真站在他身後說。「model不錯啊，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之前幾次聯誼都沒有好結果呢？無論男女，喜歡說三道四的人往往不怎麼受歡迎唷。」

公關室成員安靜下來了。生田在鄰桌坐下，默默反省自己是不是總用過高的標準要求他人。

也不是吧。他最近還覺得，這世界上確實有外表接近完美的人存在呢。

而且，也不是完全沒有怦然心動的時刻……咦，話說那都是什麼時候？

嗯……義大利肉丸子和……咖哩可樂餅？

欸──？這麼清算起來，他有點受到打擊了。

難道……自己真的這麼喜歡絞肉做的食品？！生田斗真皺著眉頭喝那碗調味過鹹的味噌湯。

「老闆還沒來？」牧瀨一進廚房，便指著上頭空空如也的馬鈴薯箱子──餐館所有人兼主廚的指定席發問。

「怎麼可能？我都懷疑他夜裡是不是住在這兒了。」久木田說，「你看，今天已經搞出了這麼多種高湯。」

牧瀨惠太郎看著爐子上滿滿的湯鍋。「症狀變了？」他壓低聲音。

「大概吧。」二廚跟著小聲說，「順帶一提，他好像把寶座遷移到地下室去了。」

「感覺好陰沉啊……」牧瀨望著廚房盡頭通往酒窖的那扇門。沒想到門這時正好打開，主廚從裡頭走出來。他本想裝作正專心於前置作業的樣子，瞄了那邊一眼，無法忍住吐槽：「Chef，天都還沒黑你就開始酗酒了？」

山下智久沒接話，一臉面對不實指控的表情，走到料理台前，放下手裡那隻鐫花水晶杯。「今天的員工餐是迷迭香烤小羊肩。」

比起員工餐，牧瀨現在更關心杯子裡的液體。他探頭看了眼水晶杯。「Chef，身為義大利餐廳主廚，你喝的居然還是日本酒？！」

「是水。」正打開冷凍室的主廚說。

用那麼精美的水晶杯喝水？二廚和廚房助手交換了不無恐懼的眼神。而主廚，正以虔誠而溫柔的表情檢視手上那塊帶霜的冷凍小羊肩。

他的出生年份酒曾經靜靜地沉眠在在我的酒窖裡。所以，這個世界上一定是有奇蹟的。既然如此，請讓我再見他一面吧──

睡在我夢中的人啊。

11.

這個週末唯一的休假日早晨，生田斗真被電話鈴聲吵醒。

「斗真，大事不妙。」手機那頭，石塚沉著聲音說。

「嗯？」他往床邊桌上摸了眼鏡戴上，順帶望一眼牆上的鐘：八點零五分。「怎麼了……」

「明天的新品發表酒會，我們原先敲定的會場出了點問題。」

喂，不是吧，媒體信和邀請函老早發完了，臨時更改地點幾乎是不可能的。「什麼意思？簡短說明一下狀況。」生田一下子清醒了，下了床打開衣櫃，準備換上外出服。

「那個俱樂部的餐廳，昨晚鬧了個集體食物中毒的新聞，今天見報了。」石塚說，「而且，廚房檢體採樣驗出超標的細菌數，餐廳暫時被勒令停業。我看明天要開張是不大可能的。」

「你現在人在哪？」

「快到公司了。」

「打電話把他們幾個都找來……室長和藤本今天陪酒廠代表去打高爾夫，就不用通知他們了。我三十分鐘後到。」

「沒問題。」

於是週六上午，幾個男人捧著辦公室的淡咖啡配薯條，氣氛和臉色都慘淡之極。

「我剛試著打了幾通電話，時間實在太急迫，又是假日晚上，沒有飯店有支援外燴的餘裕。」負責場地聯絡的石塚說。

「怎麼辦，要不要先向社長秘書報告，看看上頭有沒有辦法？」

生田斗真按捺下不耐煩，他對屬下想擺脫責任的態度可不怎麼滿意。「我們不能越過室長下決定，要報告社長之前，必須先向室長說明才行。」

「不然，只能問問看幾家中央廚房的現成餐點了。酒會總不能沒有點心……」

「那多不好看。」內野把咖啡紙杯捏扁了，「不改場地的話，那可是高級俱樂部哪，總得有上得了檯面的餐點才搭配，他們原本那個『火燒阿拉斯加』的甜點秀很受歡迎的。」

「現在說這個有什麼用……」篠崎抬起頭，發現生田正盯著他看。「欸？」

「那個長得像留鬍子的熊男的甜點主廚，很會做蛋糕不是嗎。你去跟江原小姐說，如果他們還有點身為人的羞恥心，麻煩幫你這個忙。」

魔鬼！其他人低下頭，不敢看篠崎圭一的臉。

「怎麼樣？」魔鬼副室長繼續進逼。

「啊，好、好的。請讓我想一下該怎麼說。」篠崎低聲回答。

「可是，只有個作蛋糕的熊男也……口味和場面都不均衡吧，這次發表的並不是只有適合搭配甜點的酒。」石塚鼓起勇氣質疑。

「也許有解決之道。」生田斗真站起來，「我去打通電話。」

魔鬼，從另一個角度看去，卻是天使。

山下智久摸了手機看一眼，揉揉眼睛，又在床上來回滾了半圈，才接起電話。「早安──」

『這麼早，吵醒你了吧，真不好意思。』公關室看板男的聲音一貫低沉溫柔。

「沒關係，有什麼事嗎？」啊啊，他半睡半醒間忘記要打開錄音功能了！

『說起來有點難以啟齒，』剛才不近人情地逼迫屬下的人，現在卻有禮貌極了。『我們明天要辦一場酒會，但是食物供應臨時出了問題。現在找不到救援，狀況很糟糕……』他戲劇化地停頓了幾拍，才接著說下去。『山下，你能不能幫我一次忙呢？』

山下智久幾乎立刻答應他了，話已經在舌尖，但他想了想。「那個，雖然我在飯店工作過，但是要獨力作酒會，還是……」

『不需要主菜，這是晚餐後的酒會，招待六十到七十個人，現場還會有一個甜點主廚。』魔鬼諄諄善誘，『大致上需要現場製作適合配酒的finger food，有點高級感就再好不過。』

「像魚子醬餅乾什麼的……」羊奶酪鑲烤甜椒、香草起司小牛肉捲。山下智久已經開始模擬菜單。

『嗯，我等一下會把之前用過的菜單和材料清單傳給你，還有這次的酒單。』

「那個……」

啊，錢的問題嗎？『把預算單也傳給你？嗯，這兩天假日……我想這邊還有點預備的現金。』

他到底是怎麼想我的？山下智久搔了搔鼻翼，「以我對葡萄酒的認知，恐怕看了酒單我也……你要不要晚點來餐廳一趟，我試作幾道菜讓你嘗嘗合不合適？」

『咦？』這麼好嗎？生田斗真無意識地舔掉唇角殘留的薯條鹽粒。『你們……今天還要營業吧？』

他是答應了？怎麼這麼好。「現在還早嘛。」山下看看床頭的鬧鐘，「我也得去採購點材料，那就約中午吧，順便確定出菜的流程。」

太順利了。『好，那我晚點過去。』他摸著領帶尾端說。『會帶著錢。』

「那個無所謂啦。」主廚感到有點難為情了。

結束通話，山下智久抱住枕頭吻了又吻，然後才從床上彈跳起來。

生田斗真坐在會議室外的沙發座上，做出羅丹「沉思者」的標準姿勢。嗯，他覺得自己這次出手真是很帥啊。

一牆之隔，公關室最資深的成員石塚正在安慰篠崎。「副室長其實人不壞，專業上沒話說，平常也挺關心大家的，就是在工作方面偶爾毫無人性，還有……」

「在毫無防備的時候，似乎會暴露出自我陶醉的傾向。」內野以氣聲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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