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醉倒般,一本書輕輕躺下。
在闃靜的幽暗空間裡出現一個輕微的聲響,跟飛蚊在耳朵旁拍翅的響度差不多。「磅」……又一聲!
同一個書架子上的書也跟著倒下。明明沒有風,也沒有地震。
幾盞鑲在牆壁柱子上的白瓷壁燈,偌大的空間有著設計感的格局,鋪著鐵灰色的地毯足以吸靜足音。面對街道的兩面是開放性視野的玻璃窗,現在被深灰色的窗簾給遮起。
「碰」!…...這一個聲音比較沈重。
倒下的書是一本暢銷小說,超過五百張的書頁製造出讓書架微微振動的小地震。但在這個密閉、幽暗的空間內,連人的呼吸聲都沒有。
充滿書香氣的空間裡,好像有什麼靠近牆角的書架旁。精裝書的書套新得發亮,反射著在頂上的黃色燈光。影子掠過,在油亮到如鏡面的書套上。
模糊的影子,偷偷地又大膽地在牆壁上的暢銷書架上,一一晃過。
但…為何只有影子?而且也沒有聲音?
奇怪的影子在最後一本書那邊嘎然消失。靠近門口的積木型書架有半個人高,書架搖動,如著了涼而打個噴嚏。擺在上面的一堆書發冷地抖動起來,因為都是水平擺放的,由封面所組成的平面上再度出現一個影子。
現在影子的面積變大,形狀也可以依稀看見,顏色稀薄如夜色。
如狼如虎的東西,看起來像是頭部的地方正插進一本書中,那是談著某國政治的黑暗秘辛,以此為背景的當前暢銷小說。這本有兩百多頁的書打開一個可以容納一隻手掌橫擺進去的角度,像是在探求母親奶汁般,那道影子不斷在那本書裡尋找著某種東西。
書本無力地倒向地面,聲音被地毯給完美消去。幾個車聲呼嘯飛過,盤據在封面上的影子也抬起頭來,滿足地扯開嘴巴。滿口的利牙有著奇怪的形狀,它一個跳躍,跳入玻璃大門前紙作立板所形成的昏暗裡。
時針剛剛指向一的大羅馬數字。燈光在櫃台後方的圓形時鐘敲過十二個響聲後就全部關閉。
冷清的昏暗空間裡,再沒有一絲聲響發出,只剩下倒落一地的書本,邋遢地攤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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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又來買書了呢…改不掉的習慣呀!」
少年在店門前的書架前,拿著一本小說《夜巡者》在喃喃自語。
一群人在書堆內穿梭,有的站著翻閱,有的在一一挑看。乾淨明亮的空間內人口看起來不少,但沒有給人很明顯的擁擠或雜亂感受。
因為這裡不是百貨公司,也不是商場,而是人們汲取知識與心靈能量的地方。
「五本書一共是1250元,請問需要統編嗎?」
甜美的聲音來自最近新來的女店員,買書的大學生正掏著錢,看起來很高興是這位女店員替他結帳。時間是下午四點多,有三名店員在招呼書客,有一個人正推著堆滿書的可動式臺車,希望一名客人能稍稍移開讓她放書。
只有上半身是規定的藍灰色制服,下半身是自由搭配。這裡是書局,不太需要穿得像公司職員一樣制式,但也許是這家店的店長是個隨性打扮主義者吧?
黃敬廬又翻一下,他真的很想買下這本書和它的其他三本系列作。
現代版的巫師大戰,光與暗的勢力對決,以俄羅斯為舞台的魔幻大作實在很對他胃口。可是,手頭上的資金卻不允許他做出可能讓三餐不繼發生的傻事,之前才跟朋友去吃過鼎王火鍋,最近是花得有點多。
他輕輕放下書本,把它弄正。環顧周遭的書客,這間店從來不愁沒人上門,只愁沒人買書而已。
位在台灣大學校門外,接近羅斯福路和新生南路交叉路口附近的誠品書局,是一個重要的集散地。無論是學生、教授、或一般人,組成來此書局的人口難以仔細劃分。成為集散地有很大的原因是這裡是台灣大學主要校區所在地,光是學生就是不小的數目,因為學校的設立而在周遭慢慢形成的各種商家與餐館等,讓這裡變成一個相當熱鬧的地方。
誠品書局遍佈台灣,而這家「台大店」的設立,可算是有善選地點的眼光,不管是所在位置和建築物都相當醒目。前幾個月有翻修過,換了一身銀色亮面的外表,二樓以上是大型廣告看板,看板人物是新出來的諾基亞音樂手機。
內部也有重新裝潢過,本來靠近地下一樓與上面二樓的樓梯旁,改成誠品的相關商品區,T恤、外套、包包、和帽子等,把其中一塊被規劃成服飾區,大概是要多賺一些紙墨錢外的利潤。
黃敬廬不太喜歡,這種額外增加的商業氣息。書店就該是書店!
就算是說他的思想沒跟隨時代潮流,但是他就是不太喜歡。與之齊名的金石堂書局已經快被一堆商業氣息給佔據,至少他曾經去過的金石堂書局就是這樣,不知是來買書還是逛百貨。他真不希望誠品也走向同樣的道路。星巴客旁的政大書局就沒有這樣,就算也有賣賣文具還感覺比較適合,畢竟書和筆才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呀!
決定不買了!應該是決定了…繼續看著這些有著精美印刷的紙本,他怕他會心軟!必須壓下慾望,好好栓緊這隻想衝出來的獸。他看看一邊朝地下室的樓梯,又看看手錶,心想還是回宿舍去看書吧!明天還有一個文字學小考,他都還沒準備。
當他轉身想離開時,一個人撞到他的背包。黃敬廬沒有驚呼,身子跟著稍稍一轉,只是詫異地看著玻璃門被粗暴地拉開。
毫不在意有無撞到人,懷抱著一堆書的客人,就這樣匆匆忙忙消失在玻璃門外。掉落在地的三本書…...他忘了帶走他的戰利品了!
黃敬廬有點惋惜地想撿起來,又想到那本他今天沒買下的《夜巡者》。
那個人實在太魯莽了!衝那麼急幹麼!?
他剛要把一本詩集給拿起,伸出的手指和從另一個方向來的手指彼此碰面。兩隻手都觸電般退後,走過來一起蹲下來拾書的女店員,她看著黃敬廬,有點尷尬又帶點害羞地笑著。
不知道他的臉有沒有泄露他既害羞又欣喜的秘密?應該是沒有吧!?
「…謝謝你。」
「不用客氣…那個人真粗心,連買的書掉了都不知道?」
玻璃門在之後又被推開,有個男店員追了出去。但過不到一分鐘後回來,只說那個人已經不見了。連掉書都不知道,捧著三本書的女店員說,只希望那個人還會回來拿回他的書。
微微的香氣,是洗澡過後的女體氣味。黃敬廬有點陶然,但又覺得不該沈迷太深。或許書店裡面是個冷氣流通的空間,所以才不容易流汗而產生體味。
他又想起那本《夜巡者》,他真的好想買下它!
「黃小子,今天沒買書呀?真稀奇呢?!」
「店長?」
一塊蹲下來拾起《白色巨塔》的人,看起來才剛過了不惑之年。有點發福的中年男子把書本拿給女店員,親暱地拍拍黃敬廬的肩膀:「黃小子,你最近比較少來喔?是學校功課太忙嗎?」
「沒有啦…只是最近沒有特別想來。」
「喔…奇怪了,你幾乎每個星期都會來報到的呀…如果是我這裡沒有你要看的書,儘管跟我說!我會馬上替你進貨。」
黃敬廬不是第一次聽見店長這麼慷慨相挺的話。
「不用啦,店長。這裡的書我一直都挺滿意的,不用這麼費事…謝謝你。」
「哈哈…別這麼見外嘛!你可是本店的VIP喔!」
誠品台大店的店長也姓黃,但不是黃敬廬的親戚。也許是常常看他來這家店買書,也許是同姓的共感情誼,這位黃店長不加掩飾地對他很好,常常會給他很多優待。
但黃敬廬覺得這樣不好,不知道其他客人看到會怎麼想,他只是個愛看書的人,跟這些來買書看書的人沒有兩樣。給人家攀親帶故的感覺,他覺得不太妥當,就算是老闆不在乎,他也幾乎沒有讓老闆隨便破費,該給的價錢就是要給。
最多只拗個老闆七折而已,那是他的底限。
本來要離開的黃敬廬,現在卻跟著黃店長走到地下一樓。走到樓梯中途才又想起來他要回家這件事,但又不知為何不敢把話吐出來,就像是少找了零頭,但又不敢和店家相討一樣。心裡覺得有點無奈的他,即便腦中堆滿「如果沒看書就會完蛋」的焦慮,但還是默不吭聲地在黃店長的熱情搭肩之下,來到誠品的地下書樓。
店長說是有話要跟他說,黃敬廬沒有多想什麼,還是只顧著是不是還是要和店長說他很忙,急得要先離開。
地下一樓是誠品大批各式書籍擺放的地方,之前經過改建擴充,以木造的固定式書架將空間給隔出來,地板也換上木頭,不知是什麼木材。兩排高兩公尺左右的大書櫃切出一條條書香走道,一邊是各式工具書如語言學習或藝術建築等書刊,靠近樓梯口那邊的是漫畫區,而書櫃的另一邊擺了幾張同樣固定住的方框木椅,牆壁上用厚玻璃片作簡潔風格的架子,架子上擺放一些陶器、木頭與玉石。
本來在書局看書,站著閱讀是常態,如今有了幾張木椅,至少提供了一種較舒適的閱讀方式,而不必站得肩膀脖子酸,外加雙腳脫力。這裡也是黃敬廬最常來到的地方,是他的主要「狩獵場」。
黃店長和他一塊找一張沒人坐的椅子坐下,黃敬廬拉拉雙臂的袖口,忽然覺得有點冷,上半身處好像被點了會讓身子發寒的穴位。
幾個人正安靜地,在手中的字裡行間內找尋他的天地。投身於書中的閱讀者,其天地足以讓他們自得自在。
黃敬廬看著店長有點柑橘黃的側面,雖然有一些皺紋,但不會讓人感到很老態。
店長坐下後就不說話了,只是靜靜地看著前面。前面也有兩排書架,超過人的一半高,是偵探小說,冒險小說,與大眾文學的領域,有個人正蹲著想拉出最下面一排的其中一本書。
書店內通常不會出現令人厭惡煩躁的噪音,看書的人常懂得安靜。只是看著前方的店長,此時黃敬廬覺得四周一下子安靜了起來,就像是聲音都不肯接近他們兩個。
黃敬廬兩手摸著膝蓋頭,又想起他明天的文字學小考,他還在猶豫要不要說。
總是會猶豫,這是他的特質,一旦要做決定前就會發作。買書倒不怎麼猶豫,從他第一次買書開始,錢花在書本上,對他來說跟吃飯要拿筷子一樣自然,只要掏得出錢他就不會感到惋惜,惋惜的是他沒有買下去他覺得不錯的書。
「黃小子,拉你來這裡真不好意思,你應該還有事要做吧?」
似乎是在盤算些什麼,店長的話聽起來好像正在琢磨要說給他聽的話。
「…啊啊,沒關係啦…但不知道店長是有什麼事要找我過來這裡?」
覺得店長似乎是有事相求,黃敬廬就沒辦法坦率了。他又看向黃店長,想知道到底是有什麼事。店長挺起上半身,可以聽見從他背後發出的,細微的骨節磨合聲。他說:「…我不知道為何,就是想跟你說說話。因為我很喜歡你這個人!愛看書的人通常是好人…我的意思不是說你是個書呆子啦!只是想說…嗯,可惡…跟員工說話都不會這樣!」
「…….」
店長搖搖頭像要趕走什麼東西,看一下黃敬廬後又別過頭,再度看著前方,但眼皮很超出規律地閃了好幾下。過了半分鐘後他拉拉腰帶,看著他又繼續說:「我和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可以嗎?」
「呃…!?…好、好呀。」
黃敬廬有點不知所措地答應,實在弄不懂店長在搞什麼神秘。
「…該怎麼說呢…很麻煩的事,仔細想也沒有那麼麻煩啦!跟你說,最近…」
午後的校園有著放學後的人去樓空感,但又給人一種什麼在醞釀著的課後活力。黃敬廬騎著國小時父親送給他的二手腳踏車,正沿著舟山路往男生宿舍的方向回去。
接近十月底,台北城先知寒意,很明顯地氣溫正慢慢下降,看來該是拿出冬裝的時候。路上人多,舟山路幾乎是腳踏車族的專用道,但這也是必然的,由於校園很大,道路四通八達,更重要的是男生宿舍離校區比較遠,隔了一條基隆路座落在台灣科技大學附近,如果不是非常勤勞於步行的學生,有腳踏車代步總是方便許多,更可以多一點賴床後還趕得上教授點名以前的安全緩衝時間。
而身為文學院一員的黃敬廬,主要活動區就靠近學校大門,離宿舍大約有十五分鐘的路程—這是指用走的時間。其實也不會有多遠,但還是會讓人覺得有相當的距離感,多少總是會給人一種「要提早出發」的急迫,所以有腳踏車的協助也是好處多多。但現在也有校內接駁車,黃敬廬也想過偶爾去搭搭免錢的校車,只是常常出門時間跟校車到站的時間不合。
「店長說的事情…還真奇怪呀!」
邊踩著踏板,邊歪著頭想事情的黃敬廬,從走出店門口後到現在,腦中還盤旋著黃店長跟他說的悄悄話。悄悄話本身像是密室的「疑」竊盜事件,有著怪痞的小偷不知用什麼方法跑進店內,卻只破壞、弄亂書堆,連一本書也沒有拿走。店內的監視器也沒有拍到什麼,或者說是剛好壞了。
黃店長不是很相信「監視器壞了」這個理由,因為哪有這奇怪案件出現了要一個多月了,監視器每次都在事件發生同時正好壞了?!怎麼說都說不過去!
黃敬廬自認不是當偵探的料,所以也只能充當聆聽者,最多幫忙陪店長一塊嘆氣而已。
想到這,黃敬廬也突然想起一件事,伸手進L’vise寬管牛仔褲內拿出一張優待券。
「哎呀!?怎麼是好幾張呀?」
臨走前店長塞給他一張紙,說是優待券,叫黃敬廬自己好好用,或是給別人也行。在店長的極力要求下,黃敬廬也只能滿懷感激地收下。
可沒想到是有十張!黃敬廬拿著十張優待50塊的優待券,想說要不要分出去,結果還差點撞到別人。
來到舟山路口的警衛室旁,對面是熱鬧的基隆路,上面覆蓋著高架橋,如綠色的厚厚洗衣板橫亙在基隆路的上方與之平行。路口對著長興街,那是男生宿舍的所在地,再過50秒後就可以到達。現在紅燈時間已經過了30秒,黃敬廬想起來他還沒吃晚餐,肚子也抓好時間地發出蠕動聲,警告他別忘記攝取維生物質。
是要回去宿舍食堂覓食呢?還是去距離宿舍兩百多公尺處,台大的好鄰居「台科大」呢?黃敬廬看著對面蓄勢待發,要衝到這邊來的腳踏車與機車隊伍,還在考慮他的覓食處。
紅燈隔組了基隆路上的車潮,黃敬廬悠然地越過高架橋罩下的陰影,靠近長興街口。
「…昨天和前天,晚餐都是吃泡麵…不行呀!這樣吃不行!!今天就去台科大好了。」
前輪右轉,目標確定。
台科大就在台大醫院公館分區的對面,男生宿舍很靠近台科大的後門,那邊的地下餐廳物美價廉,是住在此地的男生覓食的首選。
二手的腳踏車有時會發出金屬不堪負荷的聲響,似乎隨時會解體,可是這台腳踏車卻依舊展現它的硬朗,載著主人向前邁進。
在上大學前媽媽曾經要替他買新的,但黃敬廬執拗地想帶他騎了七年以上的老夥伴一塊上大學,還自告奮勇要用自己半年的零用錢,替它重新修復一番。
黃敬廬就是這個脾氣,先是猶豫一番,然一下決定後就直接到底,跟滑水道一樣。媽媽逼不過就答應兒子,只是告訴他如果有天這台老爺車真的壞了,就一定要買新的,不要再修了。
但他上個月還是修了一次,那次是內胎破了個洞。
想到他的老爺車,就一定會想到他那失蹤的父親。這或許是他執拗地想留下這輛老爺車的原因。記憶裡的影像片段快要生鏽,但還是可以大致想得起親生父親,那爽朗到似乎天天都是好天氣的笑容。
自他失蹤那天到現在,幾乎就跟「永遠消失」沒有兩樣,戶政處的人口登記只剩下過往的紀錄,但沒有再更新過。黃敬廬還是不敢相信父親會狠心地拋下他們母子,搞個人間蒸發。
他無意間望著周遭,好像在某處路段會突然出現父親的背影。
車潮來往,聲音如洪水灌注著整條路上。
左邊是第一宿舍的外牆,深灰色的牆壁上留著歲月的痕跡,牆壁上緣錯落嵌著破碎的酒瓶碎片,如同古代的牆上蒺藜。如頭髮弄卷卻被烤焦的鐵絲朝外突出,皮膚也生鏽了露出腐敗南瓜派顏色的外表。牆內高木鬱鬱,似乎可以多少隔絕牆外的喧囂。
黃敬廬騎過老舊的公車站牌,有個老人和他交錯而過。接著是一排低矮的建築,光看牆壁就知道可以被列入拆除的名單中。烏黑到好像滲入墨汁的牆面,地面也是一樣有著油漬般的黑,樓層高度似乎有點矮,但還可以讓一個人騎著機車過去。門面和門外的樑柱距離很近,三人並行就會嫌狹窄。
黃敬廬跳下腳踏車,牽著老爺車慢慢經過。
不知道為何,黃敬廬不太喜歡這排地方,可能是這裡給他一種沈悶的壓力,很莫名。這排建築明顯採光不足,連白天經過都覺得跟進入房間內部不開燈一樣。門前是高架橋,「非常」不好意思地將許多陽光給擋下,使得這排建築給予人一種被世人遺棄的幽深感,好像連住在此處的居民都沒有活力,如沒有被陽光照射的苗。黃敬廬經過一家機車店,裡面一位正在修理一台機車的黑手趁著拿扳手的空檔,稍稍瞄了他一眼,眼神中沒有一絲情緒的色彩。
(咦?!那家租書店何時搬家了?不對,其實是經營不下去了吧?)
黃敬廬看著「關門大吉」的粉紅店面,感到有點遺憾,他應該早點來看看才是。
「阿盧呀…...今天你有看書嗎?」
「蔡伯伯,今天當然也看書了呀!」
位在這排建築的倒數第三間,一家老舊二手書的專賣店外,坐在可靠背的竹藤長椅上抽菸的中年男子,口氣正像老師詢問學生有無做作業般,還一邊吐著幾口白煙。輕薄的煙霧飄過那張年紀應該接近五十歲的臉上,忽然間連皺紋也迷離起來,似薄霧中的古老城牆。
「不是那個上課看的書,是看到腦袋裡和心裡的書~~!…光是看只是表面工夫,看進去才是真本事啊!!」
老師不太滿意學生的回答。中年阿伯哈一口菸後,稍稍把頭轉向又微微上揚,斜眄著當場考試不太及格的黃姓學生。嘴裡再含了幾下,他彈彈菸屁股,俐落地把菸丟到地上,接著站起來踩熄。
竹椅向外對著基隆路,對面是理工科的研究中心,黃敬廬對那邊沒有怎麼研究,感覺那邊像是一家工廠。重型機車很囂張地呼嘯而過,蓋過中年人自竹椅上站起時,發出的緊繃後鬆弛的聲響。
中年阿伯的身高比黃敬廬矮點,小腹的部份如山丘般突出於胸膛外,微胖的蔡伯伯轉著雙肩,發出肩胛骨摩擦聲。他走到黃敬廬面前,微禿的前額剛好與他的眼睛上的睫毛持平。黃敬廬眨一下眼睛說:「蔡伯伯,你說的我知道呀!」
「知道歸知道,但做不做得到是另一回事啊~~要去台科大吃飯?」
「嗯嗯…」
「不介意…幫伯伯帶杯飲料回來吧?」
蔡伯伯笑著對他說,一手抵著他的中型游泳圈。黃敬廬有點疑惑地說:「伯伯,你不是說過你有點血糖過高嗎?…飲料還是少喝點吧!」
之前聊天才知道他有血糖過高的症狀,再多喝點就可能演變成糖尿病。作為他的小學同學的兒子,其實彼此的關係是薄得和眼皮一樣。但畢竟認識,作為晚輩的還是不得不提醒一番。
「喂喂…我可是很少喝那些加工製品的耶!況且,人到了這個年紀,還有什麼好忌諱的啊?!」
「這樣是為你好呀…」
「買不買,不買就拉倒!錢可是老子出喔!」
看起來穿了快超過十年的刷白牛仔褲,蔡伯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一百,在黃敬廬還按在手把上的右手前晃了晃,看起來就像是準備要施行賄賂。黃敬廬看了看,也不想繼續對這頑固老頭進行口頭的健康教育,再說下去他就會開始扯到別的地方上,沒完沒了。
胃中仙人敲著他的肚皮,飢腸轆轆感僅隔著一層皮和油脂,強烈地無法忽視。雖然不想隨便佔人便宜,但黃敬廬還是聽話地拿起一百元鈔票。
「要喝什麼?」
「呃~~~就金桔檸檬吧!謝謝你啦,阿盧!」
之後在幫他點個半糖去冰吧!黃敬廬收起鈔票,重新踏上腳踏墊,之後的騎樓就比較寬。黃敬廬離開,蔡伯猶自盯著乾姪兒的背影,忽然露出一絲絲的懷疑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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