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章
章之一
初遇
啊,如果哪天想試著回想看看,自己是怎麼認識布列依斯的,他有辦法想出來嗎?
……等到想要回想的時候,我會不會已經全忘光了。
「你會不會忘記我?」維持著一貫的面無表情,古魯瓦爾多平淡的開口問道,那毫無起伏的語氣,聽起來就像只是在問「今天天氣如何?」一樣的稀鬆平常。
「……呵呵。」
當時,布列依斯沒有給他任何的回答,只有輕輕的笑了出聲。
眨了眨眼,看著布列依斯離去的背影,良久,古魯瓦爾多才緩緩的開口:「我也不認為我會永遠記著你,布列依斯。」
今天,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只要稍稍抬起頭,映入眼簾的便是水藍且清澈的藍天,宛如輕煙的浮雲點綴在其中,稍嫌刺眼的陽光輕柔的灑下,溫暖的溫度照耀著整個大地,一切和諧的就像一幅經人細心雕琢過的畫一樣。
這樣暖洋洋的天氣,與他此刻的處境,實在是行成了一種無比的諷刺感。
銀灰短髮的青年半閉著眼,輕輕的倚靠著背後的軟墊,搖搖晃晃的馬車像某種催眠曲似的,睡意難以控制的不斷湧上。不過即使一臉睡意,青年半閉著的眼卻始終沒有完全閉上,而那看似平靜如水的血色眼眸,總是若有似無的透露出不安的情緒──一種對於未知的不安。
「喵嗚。」
在這種密閉的空間裡,任何聲音都會變得特別突兀──尤其是突然的貓叫聲。青年聞聲,那要閉不閉的眼立刻睜開,他低頭一看,不意外的,膝上那隻小黑貓正抬起頭看著自己。
「怎麼?」低著頭,青年一邊輕撫著小黑貓柔順的毛,一邊淡淡的問著。只見小黑貓歪著頭、睜著圓滾滾的眼睛看著自己,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反應。
理所當然的,就算問了,小黑貓也不可能會用自己聽得懂的句子來回答他。
明白這點的青年便不再出聲詢問,只有靜靜的低著頭,嘴邊勾起了抹不易察覺的寵溺笑容,他先是摸摸小黑貓的頭,見牠撒嬌的舔了舔自己的手指,青年便改為輕撫著小黑貓的背脊。
不知道……會被送去哪裡呢。
血紅的眸子藉由馬車裡小小的通風口望向外頭,幾乎一成不變的景色緩緩的往後、最後消逝在視線中,不管怎麼看這都是很無趣的景色。不過如此緩慢的前進速度,也讓青年清楚的看見,他正緩緩的遠離自己所熟識的城堡,並往著未知且偏僻的地方前進。
是叫做……放逐吧,他是個被自己的父王給放逐的王儲。
隆茲布魯的子民、大臣,甚至是那些他根本很少碰到的僕人們,口裡都是這麼稱呼他的──黑太子。一個被死神附身的太子,據說那血紅的眼眸會招來厄運以及不幸,所有人都認為,黑太子的誕生是隆茲布魯滅亡的徵兆。
因為有這樣腥紅如血的眼眸,便被整個國家的人們視為不祥。
「真可笑。」
黑太子──古魯瓦爾多彎起抹毫無溫度的笑,僅僅是三個字,裡頭卻含有滿滿的不屑,一點都不像是他這個年紀的孩子會有的語氣。而那要閉不閉的眼,則像是感到安心了似的,終於完全闔上。
對於未知的往後,他已經沒有任何反抗的打算──但也不代表會妥協。
古魯瓦爾多平靜的這麼想著,思緒隨著搖搖晃晃的馬車,逐漸飄遠,最後便沉進柔軟的夢鄉。
★
「哪裡來的小鬼啊,來連隊進來還帶著貓?哼,可笑。」
「噓,小聲點,那小鬼可是黑太子呢。」
「真的假的?一點都不像。」
「看他的穿著就知道了,不過怎麼會滿身是傷,真奇怪。」
……
那些明顯的已經無法構成是『竊竊私語』的議論,古魯瓦爾多恍若無聞。他平靜而自我的抱緊手中的小黑貓,手指輕撫著小黑貓的背脊,那血紅的眼眸始終只看著懷裡的小黑貓,彷彿天塌下來都無法引起他的注意。
就如那些議論所言,古魯瓦爾多不論是臉、手,只要是沒有被衣物遮蔽的地方都能看到傷口──連衣服也都破破爛爛的,說他是剛從戰場回來大概也會有人相信。
「各位,稍微安靜一下吧。」
面帶笑容的短髮男子──弗雷特里西這麼說。雖說是『面帶笑容』,但實質上根本是『皮笑肉不笑』,很明顯的,弗雷特里西因為那些議論,已經微慍。
──不過,那些忙著『竊竊私語』的小鬼們,似乎沒有發現弗雷特里西已經微慍。
古魯瓦爾多不動聲色的瞥了一旁的弗雷特里西一眼,然後又看了看眼前這些遲鈍的傢伙,原來能待在『連隊』這樣的地方,都不是什麼聰明的傢伙?
逕自下了這樣的結論,古魯瓦爾多再度低下頭,用手指逗弄著懷裡的小黑貓,見小黑貓一副很滿足的蹭了蹭自己的手指,古魯瓦爾多不禁也感到有些滿足。
反正,不管自己為何會被帶來連隊這地方,他都還有這小傢伙的陪伴。
「這孩子叫做古魯瓦爾多,就像你們看到的,因為他受了重傷,所以我就把他帶回來了。剛剛已經帶他去給醫官做基本的消毒跟包紮,從今天開始,這孩子便是我們的一員。」
「弗雷教官你怎麼這樣……」
「又不是在撿動物,怎麼看到受傷就帶回來養……」
此起彼落的抱怨聲像連珠炮似的,狀況幾乎又回到了一開始議論紛紛的狀態──但一切都在弗雷特里西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說出帶有警告意味的話語結束。
「要好好相處喔。」
弗雷特里西刻意加重語氣,相信就算再怎麼遲鈍的人也聽得出其中的意思──滿意的勾起抹笑,厚實的手掌輕輕拍了拍古魯瓦爾多的頭,說了句「解散」以後,他打算帶這孩子去熟悉一下『連隊』這地方。
「有沒有什麼疑問?或者有想去的地方?不管什麼都可以跟我說。」擔心古魯瓦爾多會因為來到陌生的地方而害怕,弗雷特里西噙著抹溫和的笑,盡量以最輕柔的語氣問道。
「……」不意外的是一貫的沉默。只見古魯瓦爾多搖了搖頭,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回應。
不管怎麼問,古魯瓦爾多都是一句話也不說,除了搖頭也不見他有點頭或其他的反應,而且視線也一直都只擺在懷中的小黑貓身上。古魯瓦爾多逗弄著小黑貓的專注度,簡直像是已經無視掉弗雷特里西這人的存在,要不是他還有搖頭這反應,弗雷特里西還真忍不住覺得他一點也沒在聽自己講話。
「呃……」見古魯瓦爾多這樣愛理不理的樣子,弗雷特里西不免覺得有些尷尬,他努力的想找到話題引起這孩子的注意,但卻是徒勞無功。搔了搔頭,正當他打算換一種方式來跟古魯瓦爾多搭話時,眼角餘光瞥見有個小隊員站在旁邊──是布列依斯。
弗雷特里西雙眼頓時一亮──或許同儕之間比較聊得來吧?對古魯瓦爾多來說他畢竟是大人,就算再怎麼溫和的跟他搭話,他一定也會感到有壓力的!所以……
看向不知為何站在一邊不斷打量著古魯瓦爾多,但卻始終沒有要走過來的意思的布列依斯,弗雷特里西向他招了招手,要他過來一些。
「嗯?」愣了下,但布列依斯還是乖乖走了過去。
「布列依斯,這孩子……」瞥了眼依然自我的在跟小貓玩的古魯瓦爾多,弗雷特里西有些無奈的笑了笑,「你們年紀差不多,所以就拜託你照顧他吧?要看好他,別讓他亂跑喔。」快速交代完畢,拍了拍布列依斯的頭,弗雷特里西一點也不給人抗議的機會,迅速的轉身離開。
如果是交給布列依斯那孩子的話,就不用擔心吧?雖然年紀跟古魯瓦爾多差不多,但布列依斯在同齡的隊員們當中,的確是特別讓人覺得穩重。古魯瓦爾多……應該能跟他好好相處吧。
「這……弗雷教官……」
無奈的看著弗雷特里西離去的背影,布列依斯只能以細如蚊聲的音量說著──畢竟他也不好大聲的叫住教官,然後要求教官自己把這個叫古魯瓦爾多的帶在身邊照顧,他可一點也不想接下這種苦差事什麼的……不過教官離開的速度也不是普通快,所以他也只能用這種方式當作小小的抱怨。
布列依斯皺了皺眉,有些不耐的轉過去,打算先好好打量過這個叫古魯瓦爾多的人之後,再出聲叫他──但豈料,布列依斯一轉過去,不偏不倚的就對上那雙腥紅的眼眸,不得不說,突然就這麼對上還真的有點嚇人……嗯,這人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後看著他的?怎麼他一點也沒發覺。
不動聲色的把眼底那抹不耐歛起--雖然可能已經被看得一清二楚,但布列依斯還是習慣性的先將自己真實的情緒收起來,「我是布列依斯,剛剛你也聽到了,弗雷教官要你別亂跑。」邊說,邊先一步伸出手表示友好。
「……?」微微偏著頭,古魯瓦爾多看著布列依斯伸出的手良久,似乎是不太明白這個動作的意思。好半天,直到布列依斯開始覺得有些不耐,古魯瓦爾多這才有動作──他將懷中的小黑貓遞過去給布列依斯,「給你。」
「啊?」布列依斯不解的看著一到自己懷中,便拼命掙扎著的小黑貓。
「呵呵,跟被皇兄抱著的時候,反應一樣呢。」古魯瓦爾多輕輕一笑,然後把小黑貓從布列依斯懷裡抱回來──只見小黑貓一到古魯瓦爾多懷裡,立刻變得溫順乖巧,反應差多了。
「……明明會笑的嘛。」布列依斯低語。雖然只是勾起些許的弧度,但古魯瓦爾多確實是露出了笑容──配上那蒼白的面容,那抹笑淡的令人哀傷。
那銀灰色的短髮,雖然現在看起來有些凌亂,但看得出來是有經人整理過的,果然是貴族吧?就像剛剛其他人說的。是因為不常出門的關係嗎?與其說是皮膚白皙,不如說是蒼白更為貼切──那臉龐甚至可以說是毫無血色,感覺隨時都會暈過去似的。
還有那第一眼看到就會被深深吸引住的腥紅眼眸,剛開始會覺得那眼眸血紅的像是會滴出鮮血似的讓人覺得陰森,但看久了則是覺得──那眼眸雖然是特別的血紅色,但卻讓人忍不住要讚嘆它的美麗,那眼就如番石榴的果粒晶瑩剔透、且閃爍著寶石般的光澤,會讓人迷戀的捨不得移開目光。
總結起來,古魯瓦爾多這人,大概就是個只要站在那邊,就算什麼都沒做也能引起軒然大波的人吧?或者該說,這人就像個精緻的陶瓷人偶,雖然很精緻,但卻讓人覺得一碰就會碎了滿地一樣的脆弱;而雖然長相美麗(雖然美麗這詞用來形容男生感覺不太對,但古魯瓦爾多還真的是很適合美麗這詞)其中卻又包含著滿滿的虛假,感覺虛幻不實。
打量了古魯瓦爾多許久後,布列依斯不由自主的下了這樣的結論。
「從剛剛到現在就一直被你盯著看,真不舒服。」古魯瓦爾多突然收起笑容,並且伸手抱回布列依斯手上的小黑貓,「所以,你剛剛說你叫什麼來著?」微微偏著頭,很明顯的他剛剛並沒有在仔細聽人說話。
「……布列依斯。」布列依斯只好耐著性子又重複一遍。
「哦,布列依斯。」古魯瓦爾多點點頭,跟著重複。
眨了眨眼,古魯瓦爾多好奇的開始打量起這個叫布列依斯的--雖然方才就已經看了好一會,但視線轉著轉著還是會回到這人身上。銀色及腰的長髮,在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實在很耀眼奪目;清秀偏女性的臉龐,一眼看過去大概會覺得是女人吧,但仔細看便能發現,清秀當中還帶著一絲男性特有的剛毅,還不至於會『一直』覺得他是女人。
第一眼跟這人眼神對上時,先是被那深邃的紫色眼眸給吸引,然後是那耀眼的銀色長髮,最後才是那清秀偏女性的臉龐--雖然有一瞬間的確把布列依斯當成是女人,但他也很快就發現,這是個如假包換的男人。
老實說啊,對布列依斯這人的第一印象並不怎麼好呢。
老實說啊,對古魯瓦爾多這人的第一印象並不怎麼好呢。
兩人不約而同的產生了同樣的想法。
「吶,我說。」突然,布列依斯想起了古魯瓦爾多的舉動,忍不住開口『糾正』了下對方剛才的舉動,「別人對你伸出手時,基本上是要握手、也就是表示友好跟打招呼的意思,這時你應該要禮貌性的伸手回握才是--你不是貴族嗎,怎麼連這都不懂。」與其說布列依斯的語氣是嘲笑,倒不如說是深深的無奈。
雖然布列依斯的語氣並沒有什麼嘲笑的意思,但--古魯瓦爾多就是覺得自己被看扁了。
「我才不想跟你這傢伙握手表示友好。」冷哼了聲,古魯瓦爾多不滿的撇過頭去。
「……」
難道他就很想嗎?尊貴的王子殿下,你也不想想看,他也只是『義務性』的伸個手而已,你不領情也就算了,居然還這樣回他?真的是……
「真是不討喜的傢伙。」布列依斯低聲批評。
「真是個討厭的傢伙。」古魯瓦爾多低低的抱怨。
就某種層面上來看,這兩個人大概可以說是很有默契吧。
現在回想起來,那樣的初次見面,怎麼想都不是什麼值得回味的記憶吧?但矛盾的是,古魯瓦爾多經常會回憶起初遇的一切──從第一次對上眼開始回想,直到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又不自覺的想起來了。
到底是想記著,還是想忘記?
古魯瓦爾多想不透,就連這問題是如何產生的也不太理解。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