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跳躍,如水墨渲染般旋即遍佈視野所及之處。
拉上夜幕的蒼穹失去耀眼烈陽,弦月掛天,繁星點綴,而漫天碎散飄揚的火星替這美好的月夜增添另一種氛圍。
佇立於幾公尺遠處,我旁觀著,靜靜注視建築物於橘紅之中瓦解崩潰。不知時間的洪流又逝去幾許,焦黑殘骸在我眼前堆積,舞動其上的火焰終告燃盡自己生命,熄滅。
隨性將書包掛於椅側,我取出課本進行今日小考的複習,然而身周學生的低語仍私自闖入我耳中,敲碎那以玻璃製成的專注。
「你有看到今天早上的新聞嗎?」
「你是說昨晚的火災?」
「是啊,聽說燒得一點也不剩耶!」
「超可怕的,我記得好像說起火原因還不清楚。」
「沒錯,而且因為時間晚了,根本沒什麼行人上街,消防隊接到報案趕去時早就只剩下灰燼而已。」
起身步出教室,化作粉塵的專注無法拼湊復原,因此我選擇主動遠離毀壞它的兇手。
踩著那雙伴我多年的灰白運動鞋,踏過以瓷磚鋪成的長廊,面前是廣闊的操場,但這並非我的目的地。邁步走往偏僻的角落,穿過狹窄的通道,隱約地,我嗅到自前方轉角飄散出的青草香。
止步,我停在轉角處,約四平方公尺的草地映入眼簾,同時也將那抹不屬於此的身影深深刺入我眼中。
「……嗯?」半夢半醒間,他瞇眼望著我。
我認得他,是隔壁班的吊車尾。身為體保生的他替學校贏得多面獎牌,在學校可說無人不知。
「吊車尾同學不在班上認真唸書,跑來這種地方打混,不好吧?」冷著臉,我道。
不知是尚未清醒,亦或還在消化我所說的話,他同我大眼對小眼的沉默。
「……這裡應該沒有放『禁止吊車尾來』的標誌吧?」他問得認真,甚至四處看了看,還真找起有無此類標示。
「你一向在這度過早自習?」
「不,今天剛發現的,是個不錯的地方。」他放棄搜尋,轉而看向發問的我應答。
「那你可知先來後到?」
聞言,他眨著那雙暗褐眸子望著我,隨即向左手邊移動,而後道:「還有空位。」
見狀,我頓時語塞,這叫我怎麼說?不成我話中驅趕的意味不夠清楚?
「如果想趕我走,你沒有那個權力。」我甫張口欲言,他卻一句話打斷我即將出口的「滾」字。
「……算了。」走上前,我在他空出的右半邊草地上躺下。
枕著雙手,臥於冬日暖陽的懷抱中,我闔眼欲眠。
「你發現這多久了?」遠遠見著周公備好熱茶與棋盤邀我前往,卻硬生生被他一言拉回現實。
「……一年多。」我不悅的蹙起眉,帶著些許不耐應聲。
「你把這當秘密基地?」他繼續問著,看來他對語調的領悟力有待加強。
「當我三歲小鬼?」秘密基地,真是個充斥童年的辭彙。
「誰規定只有小孩能建造自己的基地?我就有好幾個。」他有些誇耀的說著,頭還向上微微揚起,有如希望他人稱讚的孩童般。
「那你何不去待在那幾處?」
「不行,它們不在學校裡,所以我找了這一個。」
「可惜它有了主人,還請另尋它處。」
「嘖嘖,被別人發現的秘密基地只有兩條路可走,你知道是哪兩條嗎?」他展露如陽光般的燦爛笑顏問著。
「第一條你走,第二條你離開?」
「喂,那兩個根本沒差吧!」苦笑著,他坐起身,拍去沾附身上的草屑「第一條是讓基地不再是秘密,第二條是兩人共享一個基地。」
「我還是覺得我的選項比較好,你不考慮考慮?」
「不、要。」顯然不願放棄,他再次向後躺去。
臥看眼前遙不可及的青空,四面八方皆為高樓所包圍,如此望去,竟有種自己成了井底之蛙之感──將成天所見之海藍的小小一角與世界畫上等號。
然而若能因此得到幸福,是否比起離開那口井要好?
上課的鐘聲響起,模糊卻有力的餘音在幾近封閉的小空間中回蕩。
「你不回去上課?」他側過頭問著我。
「不關你的事。」
「你是混血兒嗎?眼睛是藍色的。」
「……自己去想。」頓了半拍,我側過身背對著他回應。
等待片刻,確定身後之人噤了聲,我這才闔眼接受周公提出的邀約,享用那盞有些涼了的茶水。
睜眼時,青綠的草地呈現淡淡橘紅,我一瞬竟以為它著了火,定睛細瞧,才發現是黃昏的夕日正以天幕為畫布,盡情揮灑色彩,作為今日的壓軸。
撐起身,半邊身子發麻無知覺,應該是側睡帶來的後遺症。
輕甩手臂,同時我注意到蓋在身上的外套──黑底配合純白布料的簡單款式,也是我所熟悉的學校運動服外套──,如我所想的,在左邊拉鍊旁繡著學號、年級槓與班級。
嘖。
暗自咋舌,看來得託人向合作社買件新的外套還他了。
關上檯燈電源,我靠著椅背仰望米色的天花板。
──你是混血兒嗎?眼睛是藍色的。
他的話於腦海中浮現。
「誰知道,我根本不記得父母的模樣。」我半恍神的喃喃自語著。眼神瞟向床邊圍欄上掛著的外套,一把扯來,隨意的塞入衣櫃最下層。
我所居住的小房間僅一室一衛浴,床鋪、衣櫃與書桌三合一的家具、一台電視、筆記型電腦以及小冰箱便是我替家中所添購的擺設。
嗡嗡──
置於書桌上的手機震動著,轉亮的螢幕顯示「您有一封新訊息」的字樣。開啟,只是封廣告。
「呵。」自嘲的輕笑。
我是在期待什麼?根本不會有廣告以外的訊息傳進我手機中,這不是早該知道的嗎?
關機,我準備沐浴。
轉角處的四平方米草原,屬於我的天地──
「嗨,今天也來了?」……好吧,還有個亂入的無禮人士。
他倚牆坐著,仍舊是那偏左的位置。
「早上有件全新的運動服外套放在我桌上,是你放的嗎?」他問道。
「找人代勞的。」我靠著右邊的牆落座。
「其實沒必要還我一件全新的,舊的就可以了。」
「舊的壞了。」脫口而出的藉口連自己都覺得牽強。
「借你當被子就壞了?你睡相那麼糟糕嗎?」他訝異的瞠眼打量著我,而我白了他一眼作為回禮。
「想什麼說什麼,總有一天會為你招來麻煩。」伸手進外套內袋摸索,我掏出了香菸盒與打火機。
「學校禁菸。」
「我管它。」逕自點火,叼著那白色細管,就這麼吞雲吐霧起來。
「會得肺癌。」他蹙起眉,看來對菸味有些感冒。
「得了也是我家的事。」
「可是我不想因為二手菸而一起受害。」
「沒人叫你在這受牽連。」以兩指夾著香菸,我道。
「……先走了,我不會跟教官說。」望著我片刻,他起身離開。
「幫我保密還真是謝謝你。」我敷衍的道謝,希望這回他能聽出其中不耐。
聽著漸遠的腳步聲,我探頭確認他已不在,這才將手中抽了沒幾公分的菸在水泥地上拈熄。摀著嘴咳了幾聲,總算讓胸口舒坦些。
看那持續冒出的裊裊白煙,我一彈指將殘骸擊向遠處角落。
「我模仿的天份應該不錯。」抽菸不過是平日所見的現學現賣。
將手邊早上剛買的香菸整盒拋在一旁,起身便是一腳送上,凹陷的方形盒被我無情的踢向一邊,然而口中的苦澀以及身上的味道仍保留著。
真是討厭的味道。
走出窄道,我將沾著菸味的外套丟進垃圾場,不過是件拆了學號的制服外套,根本查不出屬於哪個學生。
「……他不會再來了吧?」忍受最為痛恨的香菸、放棄那片天地一天,一切只為換得如此簡單的結果。
「早安!」
面前,一張神采奕奕的笑顏。
「你還來做什麼?」不成下回要我嚼檳榔趕人?
「我昨天想了想,抽菸真的有害身體,你一定要戒掉!」
「……你這人是有多遲鈍?」我的頭有些發疼。
「大家都說我的反應或許跟恐龍有的拚。」他笑著道。
聽過去的生物老師所言,在恐龍的尾巴上使勁打去,牠們感覺到疼痛已是三十秒後的事。
輕按額角,我衷心盼望這頭疼不會成為慣性。
「對了,我還沒問過你的名字。」
「沒關係,你也沒有知道的必要。」
「連朋友的名字都不知道怎麼行?」
「誰跟你是朋友了!」
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的斥喝時,已失去收口的機會。
「……抱歉,我不知道你那麼討厭我。」他依舊笑著,然而笑容中卻摻雜著苦澀。
「知道就好。」嚥下唾沫,連同欲解釋的話語一同吞回腹中。
是啊,解釋什麼?早些讓他認清事實,別再出現於我面前不就沒事了?
「不過能告訴我原因嗎?」
「什麼?」
「討厭我的原因,可以告訴我嗎?」斂起笑容,他端正坐姿,仰頭望著佇立於他前方的我。
聞言,我抿抿唇,猶豫片刻後,開口道:「如果我說這是為你好,你願意相信嗎?」
「不相信。」堅定的三個字出自他口,緊接著,他笑著補充:「不過如果你告訴我為什麼,我很樂意去相信並且接受。」
「……我不想提。」
「那我也不想相信。」
「隨便你。」話落,我在屬於我的半邊躺下。
「今天不抽菸嗎?」
「我討厭菸味。」眼也不睜地,我應聲。
「難怪來的時候看見全新的菸盒被丟在旁邊。」
他的嘀咕傳入我耳中,而我,選擇忽視。
「我問你。」
一早,我甫踏過轉角,迎面便是他放大數倍的認真臉孔。
「什麼?」止住前行的步伐,我問道。
「你相信世界上有天使嗎?」
「如果你是想對我傳教的話,很可惜,我是無神論者。」推開他擋著路的臉,我越過他在草地上坐下。
「不是,只是單純想問問看而已。」他在我身邊落座,比起平時,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幾分。
「不信。」
「我相信祂們的存在,而且我身邊就有一個。」他逕自說著,不因我的冷漠而住口。
「啊,是喔。」
「你不好奇是誰嗎?」即使聽見我興致缺缺的回應,他依舊顯的興奮。
「一點也不。」
「是你。」他頓了頓,續道:「所以我有這個榮幸可以知道天使大人的名字嗎?」
繞了個大圈,依舊是相同的問題。
暗嘆,我開口:「這麼想知道,何不去我們班上問其他人?」
「問過了,不過我想從你口中聽到回答。」
「既然知道了就不要再來問我同樣的問題。」
「那至少告訴我為什麼你不肯回答,好嗎?」
「因為我不想跟你有太深的關係!」起身,我刻意忽視自他那雙眼中讀出的驚訝與受傷「這裡讓給你,我不會再來了。」
「等等……!」
匡!
他的話語被截斷,回頭,我看見的是一片艷紅。
坐於病床邊的長椅上,醫院刺鼻的消毒水環繞於身周。我曾來過這好幾回,然後帶著失去的傷痕離開。
病床上,他正熟睡著,頭部與身體多處由繃帶包紮。
位於那四平方米的空間,樓上脫落的窗扇正巧擊中他,刺傷、刮傷以及撞擊後的淤血、脫臼等傷口遍佈全身,而我眼前僅殘留成河的紅流,心底僅餘留下驚懼。
──這裡讓給你,我不會再來了。
那也算是……一種「贈予」嗎?
收緊拳頭,因施力而泛白的指關節揪著褲管布料,懊悔同恐懼盤桓於心中。
是否又將失去?
「你還好嗎?」
我顫抖著的雙手頓覺一陣冰涼覆蓋──是一雙裹著繃帶的手──,耳畔傳來的虛弱問話是如此熟悉。
「這句話是我要問你的。」抬眼,與病床上的他對上眼,他冰冷的指尖輕觸我臉頰。
「別哭。」他道。
下意識地向臉上抹去,果見溫熱淚液沾濕衣袖。
「……對不起。」幾度欲言又止,我終究脫口而出。
「為什麼要道歉?我住院又不是因為你。」不解的,他看向我。
「你相信有人擁有帶厄運給他人的能力嗎?」
「聽說過類似的事情,不過只是傳說……」
「不是傳說。」我打斷他未完的話語,續道:「祖父母早逝,而我的父母在我出生後三日便因一場車禍身亡,後來在孤兒院長大,但又遇上傳染病,許多人在無藥可醫治的狀況下死去,那間孤兒院最後在我十三歲時將剩下的孩童送往寄養家庭或其它院所,結束照顧孤兒的行動。當時我被送往寄養家庭,養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可在我做了份禮物感謝他們之後的一星期,養父的公司碰上財務問題而倒閉,最終兩人因情緒低落而自殺。後來到了高中,恰巧與過去為鄰的一位比我年長些的哥哥相遇,他讓我住進他家中,待我如親人般……」
「……然後呢?」見我噤聲,他開口問著。
「前不久,他死於火災中,就是那場如今起火原因不明的深夜火災。」語帶哽咽地,我道。
隨著話音落下,沉默在我倆之間擴散,瀰漫整個空間。
「這不代表什麼……」
「不,一切都是我!只要跟我扯上關係,他們的人生就完了!」顧不得身處醫院,我失控的放聲吼著,像是要將所有的悔恨與傷痛化作語言宣洩。
「那並不是你的本意。」
「即使不是,但並不能改變一切的起因是我!」
「根本就沒有人認為那是因為你!」
因他突如其來的斥喝,我震驚的望著他,顫抖、發白的嘴唇閉合又分開,卻無法構築成句。
「如果你就那麼堅持是自己害了他們,那就由我來證明你是錯的。」他緩慢撐起身子「我絕對會好起來,然後繼續去找你玩。」
說著,他漾起如陽光般溫暖的笑容。
「……你是在玩命。」
「我有那個本錢,你看!」他將未受繃帶包裹的掌心面向我「我的生命線可是很長的。」
那條線延伸至手腕,清晰而無雜紋,就這麼映入我眼底。
轉而望向他的笑顏,一瞬竟錯以為自己看見天使的白色羽翼自他背後伸展。
「我不過是個死神而已……」
「你實在是很固執。」他苦笑著搔搔臉「你只是在前往天堂的路上迷失方向的天使而已,不是那般黑暗的存在,否則你的眼睛也不會像湖水一樣蔚藍澄澈。」
「無謂的讚美就省省吧!」笑著,我道。
「只是陳述事實而已。」
「所以你要陪我這迷失方向的天使找到回天堂的道路?」循著他的話,我問。
「如果你不嫌棄,願意相信我的話。」說著,他向我伸出手。
我曾扼殺多少前來陪伴我的天使?失去純白羽翼的他們無法翱翔天際,無法回歸雲端故居,一切只因他們善良的心。曾經,我認為在我心底對幸福的期盼早同那棟房子一起付諸焰火燃盡,但如今,宛如鳳凰自灰燼中重生,幼小的希望火苗再次點燃於我心中。
或許,我該再相信一回,相信面前擁有溫暖笑容的天使,將帶我脫離失去的命運。
思及此,我揚起唇角,勾勒出一抹淡笑。
回握他仍有些冰冷的掌,我道──
「我相信。」
後記
原本是沒打算把自創短篇貼出來的,
不過我好想快點用用看螞蟻創作網,
偏偏又找不到已經修改好、適合貼出來的稿子,
所以就把短篇奉上了,
總之在此向大家問候,
還請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