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入者（隨筆）

自己到底在幹什麼？許多人可能在不經意間赫然蹦出這樣的疑竇，哈米德也不例外。

他坐在瓦礫上，呆呆地望著許多年前被轟炸機炸穿的天花板，從天上看下來準確來說是一個碩大、裸露鋼筋的窟窿。不知為何，大概是西南方飄來的硝煙宛如紗布般遮掩天空，熾熱的太陽刺激著他的皮膚……怎麼可能，無非是放射性沉降物讓他心煩而已。

「他娘的，下次最好別讓老子再見到那群吝嗇鬼，絕對要剁掉他們一隻手……」

上個月清除輻射還只是每人三千比索，這個月卻突然被告知要漲價近一倍，而且還要哈米德低聲下氣拜託才成功爭取到插隊的機會。回想起來總讓他很不爽，愈想愈是氣憤。不過再怎麼說，隊伍內並沒有任何能夠解構物質的能力者，仍是擺在他眼前不爭的事實。僱傭一位C級、甚至D級的能力者同伴也許都是可行的長期投資，但這種事萬萬不能做。一個獅群不需要兩頭獅王，這是無賴哈米德唯一恪守的教條。

儘管不想往這方面細想，但他還是不由地審視起自己的人生。

過去，哈米德在這片被稱之為「伊甸園」的土地上的生活不是這幅樣子。雖然年輕時在地方幫派混過一段時間，但他後來洗心革面，幸運地得到許多能力者夢寐以求的簽證。幾乎沒有遇上任何障礙，從塔吉克順利移居島嶼。區政府指導事務局為他安排了體面的正職工作——一個碼頭物流運輸工。從星期一到星期六，每天早上五點起床，駕駛叉式起重車到下午六點下班。每個月月中前往能力者管理局參加兩小時如何掌控能力的課程，每年進行一次總體評估。就這樣兢兢業業度過了四年。

直到後來有一天晚上，他和工友在酒館應酬喝得酩酊大醉，回宿舍的途中撞到燈柱，痛得當下他破口大罵。他用袖口擦拭額頭滲出的血液，忽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察覺自己痛恨的並不僅限於滿是嘔吐物斑痕的燈柱，而是痛恨酒館的空調、滿大街的便利店、被聚光燈包圍的公益廣告、宿舍裡的抽水馬桶、浴室的熱水、柔軟的床墊、中沙群島的陽光、撲面而來鹹味海風，這座人工島嶼的產物讓他反胃。包括生活在這裡的人，喜歡講冷笑話的室友，在事務局幫助過他好幾次的胖妞，時不時向他派發宣傳單的神樹教徒，還有那群明明是什麼都不知道卻對未來充滿嚮往的臭屁學生。他討厭這裡一切的一切。

也不知道上天是不是開玩笑似的聽取了他的惡念，從平流層降下，位於對流層引爆的蘑菇雲在一夕之間公平地、無差別地給予每一位身處於夢境中的人們一記當頭棒喝。很快，剩下的倖存者掌握新的生存方式，與混沌作伴的日常生活。

雖然哈米德當初順勢參與了叛亂，但由於缺乏激進能力恐怖份子的覺悟和激情，也沒有一丁點所謂的政治理念，很快他找機會從叛軍中溜走了。在此之後島嶼的戰爭僵持不下，更沒有因應中美聯軍投下一枚核彈而結束。走向衰敗的進程說快不快，說慢不慢，順其自然正好滿足了哈米德卑劣的個性。

最初豎起革命旗幟的理想家已斃命，叛軍內部隨之潰散並分裂成各方勢力。哈米德利用以前的關係網籠絡了一群惡黨，在十四區與十二區交界附近重操舊業，幹起地痞流氓的勾當。不需要與那些大型集團爭奪地盤，光是擄掠落單的流浪者或難民隊就能迅速累積一筆可觀的財富。對哈米德而言，天底下沒有比這更舒適的事情了。他打從心底鄙視那些想不通這點的建國主義者。

那個名詞是什麼來著……對，沒錯，就是自由啊。沒有治安官，沒有法律，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朝看不順眼的競選海報撒尿也好，巴結比自己更強大的勢力也罷。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束縛、不可逆轉的自由。

要說此刻唯一讓哈米德有所不滿的，就是同房間的手下輪番抽插陰莖的碰撞聲，以及如發情期的鴨子求偶般嘶啞的男性呻吟。

哈米德終於忍不住怒吼。

「操女人比誰叫得更大聲嗎！？給老子安靜一點！」

一位手下提了提褲子，朝哈米德走來。

「怎麼了，老大？一臉憂鬱的模樣，趁著能好好發洩的時候不好好發洩可不行吶。要不要再來幹一發？上面的洞剛好還有空位。」

「去你的，老子想做什麼要你管？還有，幹完後記得挑個人把她清理乾淨，喂點能吃的東西。上次不知道誰的精液還殘留在她的屁眼裡，都快變成凝膠了。」

哈米德冷冷地盯著那個正在被手下像三明治一樣包夾侵犯，曾經身為女性人類的「物件」。

上肢被徹底截斷，下肢保留了三分之一的大腿，截面有大面積燒傷。數之不盡的勒痕、淤青和血痂。鎖骨和髂骨位置被鑲嵌了鉚釘，安上便於攜帶的皮革帶。女人瘦得肋骨清晰可見，乳房如同洩氣的皮球，打結成一團亂的陰毛，性器因長期粗暴的性愛而臃腫，頭髮上掛著包皮垢、精液和不知什麼穢物混合的汙漬。眼神潰散，缺齒的嘴唇微微張開，像是在囈語，實際上卻沒有發出任何有意義的話語，只是單純的乾咳。

即使變成這樣也死不了，一具活生生的屍體。哈米德心想，現在的她恐怕連思考絕望也做不到了吧。

將女人折磨得不成人形並非哈米德的本意。如果不是她成天想著逃跑的話，他也不會挑斷她的跟腱。如果不是隔三差五用指甲抓傷人的話，他也不會把她的手指折斷。如果不總是在口交時試圖咬掉雞巴的話，他也不會拔光她的牙齒。雖說傷口感染或潰爛用他控火能力就能解決，懷孕了就去黑市找醫生流產，但扛著一個廢人四處周遊擄掠最終讓哈米德感到厭煩，頭腦一熱索性將女人身上累贅的部件一一去除。

一些人評價她為某種獵奇的藝術品，哈米德不敢苟同。將粗糙的原料改造成得心應手的物件是人類在尚未接觸超能力之前，千百萬年來保留下來的習性而已。雖然用這個看似充滿哲理的理由能說服自己，但哈米德偶爾在隨地解手的時候也會懊惱。早知道當初就不做那麼狠毒了，手腳完善的話還能強迫她打掃衛生或烹飪，現在只是一個需要定期餵食的洩慾工具，真不划算。

女人以前好像算是個漂亮的麗人，也報過自己的名字，不過哈米德甚至連回想的念頭都欠缺。這樣也好，省去對她產生不必要的依戀。畢竟所謂物品總有一天會變得殘缺，若真到了無法使用的地步，丟棄也不會覺得一絲憐惜。哈米德有預感那個大限就在不久後的某天。

「操，這騷貨的小穴越用越爽！真是撿來一個大便宜啊。」「你別亂動，搞得我不好插進去了！」「能不能趕快射出來完事，這邊還有人等著吶！」

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

「話說那個猴急的色坯去哪裡了？每次做的時候不都是他身先士卒嗎？」

「你是說狗熊嗎？今天輪到他站崗。」

剛啃完半條臘腸的手下將其扔回桌面，舔了舔油膩的手指回答道。

「喂！」

哈米德走向窗邊，朝樓下大喊。許久，沒有傳來任何回應，唯獨標示據點的旗幟在風塵中孤寂地飄揚。以三層建築頂層的高度而言，站在門口的人不可能聽不見叫喊聲。

「所以，人呢？」

「他應該在那裡才對。大概又是跑去哪裡偷懶了吧。」

任何一個擁有理智的人都不會打起偷襲強盜的主意。附近的居民皆知他們這群惡名昭彰之輩沒有規矩或道德的包袱，為了達成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但即便如此，哈米德也不會疏於防範。尤其是那些從外地來的，不知天高地厚想從他們身上撈好處的竊賊。

「阿諾、貝克和丹，你們三個去把那個狗崽子揪回來。其他人提高警戒。」

一顆不安的種子在哈米德心底萌芽。

「可是老大，弟兄們正在興頭……」

「快滾出去把他找回來，不要讓老子重覆第三遍！不然就把你們的雞巴全部閹割掉！」

空氣隨著哈米德那不容異議的恫嚇凍結，瞬間澆滅男人們那股荷爾蒙的火焰。

在場所有人停下動作，一聲不吭。

然而，聲音卻沒有因此停滯。

那是，不和諧的腳步聲，宛如高低音符反覆穿插般摩擦著地板。有誰正在上樓。一個人還是兩人？或者說是瘸子？總之來者肯定不是體態笨拙的狗熊。

哈米德不自覺地握住胸前的左輪手槍，雖然他生火的威力擁有彌足B級的破壞力，但是在狹窄內室環境如果操作不當反而會誤傷。

在對方動手前先下手為強。手下似乎仍然處在不明就裡的狀態，只能靠自己用一發解決。

聲音愈發接近，哈米德將準星對著門口計算著距離，預判開了一槍。

火藥劃過空氣。

「呿……」

刻意在門前停下，背後的傢伙果然有兩把刷子。

「別開槍，我是送貨人。」

一位個頭不高的青年從陰影中緩緩地浮現出來，高舉雙手以示毫無戰意。

「『把貨物交給門口的守衛』，老子記得委託應該是這樣寫的。剛才那一下就算殺了你也怨不了我。」

哈米德一邊說著，槍頭一邊仍舊對準青年，與此同時他仔細端詳青年。很年輕的生面孔，大概二十歲出頭，在災難爆發前估計還是一介學生。羸弱的身板穿著與之不般配的寬大軍綠色夾克，腰間半露出一把護身用的匕首。消沉的眼神看不出一絲活力，只需一拳就能把他打扒在地的感覺。

既然能承攬商會的委託，是無派別的能力者嗎？依他的架勢，也許是提升身體素質之類的控肌能力（Myokinesis）。

除此之外，長年累月的戰鬥經驗讓哈米德認定這傢伙不容輕視。無關他的能力強度，是攸關某種直覺。

「的確如此，因為門口沒有人所以我就直接進來了。如果打擾到你們我很抱歉。」

「你該不會……把他幹掉了吧？」

哈米德試探地發問。青年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讓他有些掃興。

「我不知道。直至來到三樓前我沒有見過任何外人。」

「老大，小心點。他身後還站著一個矮子。」

擁有熱源感知能力的手下如此提醒。

「叫那傢伙滾出來，站在我的視線範圍內。」

青年簡單審視室內一圈。尚未散去的濃烈麝香味，男人們萎靡的陰莖，在裸體女人身上稍微多停留了一會兒，然後不緊不慢地解釋道：

「她是我的同行者。年紀尚小，我不希望讓她看見這樣的場面，希望你們別介懷。」

於是哈米德保持兩米左右的距離，迂迴繞到青年側邊。一個只有十歲左右的短髮女孩正緊緊抓住青年的褲腳，向哈米德投以威懾的殺氣。仔細一瞧，眼睛很大，臉蛋雖然有些髒兮兮，倒是增添幾分可愛。將來一定能成為一個好的「物件」。

「壞蛋……」

女孩的嘀咕沒有逃過哈米德的耳朵。

「丫頭，妳再說一遍？」

「你委託的貨物我已經送達，需要驗收嗎？」

青年脫下背包阻擋在女孩與哈米德之間，取出一件木箱置於地面，彷彿劃分領地般宣示不准哈米德再接近一步。

哈米德竊笑著聳了聳肩，翹首指示手下上前檢查。

木箱裡面裝著的——是四盒十發一套的十二鉛徑霰彈。儘管水源、食物和日用品透過掠奪可以輕易獲取，但彈藥和軍械仍然是島嶼上稀缺的資源。一部分仰賴島內維安部隊遺留下來的軍資，另一部分則是從黑市流入的軍火，也就是由商會那幫縮頭烏龜掌控。他們可是心知肚明得罪哈米德有什麼下場。驗貨不過只是例行流程。這次缺少什麼東西，下次加倍討要回來就是了。

「貨沒問題，老大。」

哈米德滿意地鬆了一口氣。

「看在老子今天心情好的份上，姑且放你們一馬。」

即便他清晰地下達了逐客令，但青年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關於報酬……」

「蛤？」

「你沒有支付送貨的報酬。」

青年的發言引來哄堂大笑。這傢伙該不會是貨真價實的菜鳥吧，哈米德在心裡吐槽。

「撿回一條命你就該覺得幸運了，還想從我們手上拿到一分錢？」

「那麼，我換一種說法。」青年指向癱在地上的裸女，「那個女人作為報酬可以讓給我嗎？不足的部分我願意補貼買下。」

眾人的笑聲戛然而止，場面隨即陷入一陣奇妙的沉默。這個青年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每個人心中都不禁抱有這樣的疑問。

「你在說什麼啊，琅！？」

沒想到最先表態的人竟然是女孩。

「喂喂喂，依我看你有些慾求不滿啊。瞧你的小女伴都嫉妒了。」

無視女孩的抗議，青年直勾勾地盯著哈米德問：

「可以開個價碼嗎？」

不知哪位手下重重咂嘴一聲，劍拔弩張的氣氛死灰復燃。

「小子，膽敢跟老子談生意？得寸進尺也要有個限度！」

震耳欲聾的怒吼撼動牆壁，些許石灰飄落在青年與哈米德的頭頂上。

「我手頭上總共有將近五百美元、一千令吉和一些小面額人民幣的現金，還有一臺能正常運作的短波無線電接收機。要不然我把身上全部裝備給你們也行。能否請你再三考慮一下？」

青年毫無防備地放低姿態，拉開背包展示裡面的物品。除去金錢與無線電，數量龐大的藥物尤其是自噬催化劑吸引了哈米德的目光。即便在黑市也是相當罕見的毒品，居然願意拱手相讓。

原來如此，哈米德不得不再度修正對青年的看法。想必他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心繫善良，充滿博愛、關懷等高尚精神。

即是令他作嘔的那一類人。

「老大，你覺得呢？」

哈米德理解手下蠢蠢欲動的念頭。待宰的肥羊自己送上門豈不是一件美事？但他忽然心生一個更棒的主意。

「好啊，不過你必須同意幾項附加條件，否則一切免談。」

哈米德舉著右手有些麻痺，於是換了一隻手握槍，故作正經地說。

「請問具體是？」

「少在那兒唧唧歪歪，接受或不接受要問這麼多屁話？隨便闖進據點老子都沒在跟你追究了，你還肆意妄為說想買走咱們的奴隸？你讓老子和弟兄們的面子上怎麼過得去啊，混帳！」

「我明白了。」

青年誠實地點頭。

「那個丫頭，」哈米德泯了泯乾燥的嘴唇，然後指向女孩，「剛才講老子壞話的事情還沒清算。首先，叫她給老子跪下。」

「憑什麼我要對你們這些大壞蛋下跪！」

女孩期待著。

無論自己做出了怎樣出格的舉動，青年都會為她挺身而出。

換句難聽點的成語就是狗仗人勢。

「菲雅。」

然而，青年淡然的責備令她的心涼了半截。重新將臉轉向哈米德，青年鄭重其事地說：

「很抱歉她的戲言造成你的不悅。如果你執意要懲罰的話，容許我身為監護人代替她擔起賠罪的責任。」

說罷，青年保持跪坐的姿態，似乎在觀察地板。上面殘留著體液乾燥後形成的薄膜與蝨子的遺骸，不遠處的磚瓦縫裡居然還長出一株黃色的野菊，青年注視了許久。女孩忽然想起那朵花與綁在青年右上臂的緞帶顏色如出一轍。接著，青年便將額頭貼了上去。

那副可笑至極的模樣終於令哈米德的嘴角失守。當一個男人親吻地面的那一刻起，等同於大聲宣稱自己是無可救藥的窩囊廢。愉快，實屬愉快。

「小子，腦袋還不夠低！小蠻腰別拱起來！你爸媽難道從小沒教過你怎麼磕頭嗎？」

靴子踩住青年的後腦勺往下壓。掌握施予的權利，便是世界上最令人愉悅的體驗。

「……」

青年毫無抵抗，連一聲都不吭的反應未免太過無聊了些。於是哈米德一腳揣了上去，有了老大助勢，手下們紛紛參與進來。無論是腹部、肩膀還是臀部，任由嬉皮笑臉的流氓肆意拳打腳踢，直到身體的平衡被破壞。青年拍了拍臉上的灰塵，仍舊掛著堅忍的表情。他像隻不倒翁般滑稽地爬了起來。

這種人不管自己遭受怎樣的待遇也不會有一句怨言，若換作別人又如何呢？

「好，接下來是丫頭的懲罰了。脫掉妳的衣服。」

「噫……」

房間內淫猥的男人們摩拳擦掌，女孩下意識併攏雙腿。

「不願意嗎？還是說，妳想求我來幫妳剝光？」

青年眉間擠出些微變化。

「這跟我們說好的不同。」

「你是裝傻還是真傻？我說要懲罰的人是丫頭，又沒說是你。明明是你自顧自下跪，捱揍也是你自己的問題。你可別脫下你的那件臭夾克敷衍了事，我才沒興趣觀摩男人的裸體。」

「能否請你就此收手？」

「那個女人呢？你到底想要還是不想要？」

哈米德朝地下吐了一口痰。

「不如我們各自退讓一步如何？我無意引發衝突，只想確保每個人的相安無事。」

「開什麼國際玩笑？就算穆罕默德來了也縱容不了你的任性！」

青年沒有反駁。只是單純地，用一種近乎祈禱似的目光對視著哈米德，彷彿渴望尋找他內心中的點滴善意。

從一開始就沒有的東西怎麼可能變出來？

「老大，咱們別跟他廢話了，還是快點辦正事吧，嘻嘻……」

一位手下一隻手擺弄著陰莖，另一隻手則不耐煩地朝女孩伸出。

好噁心，快要吐了。她心想。

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不得不承受這樣的遭遇。倒在地上的女人又做錯了什麼？是哪裡出錯了？是戰爭的錯？還是扭曲人心病魔的錯？

或是自己被青年的氣質所吸引，決定死纏爛打追隨他本身就是個天大的錯誤。

齒列咯咯地顫抖著。

不要。

不准用那隻手碰我。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正當女孩因恐懼發出尖叫之際，意料之外的畫面在眾人眼前發生。

只見那名手下撲空，像繃斷的弦線那樣一頭栽倒在地，發出一記悶響。似乎失去了意識。

青年行動了。

必須馬上扣動扳機。可是由於哈米德是用左手持槍，短短數毫秒的反應延遲使局勢徹底逆轉。

彷彿一道風馳電掣的閃電般，青年大跨步拉近與哈米德的距離，一巴掌瞬間將他的槍打落。掌心滿是傷痕與老繭，宛如常年頂著烈陽緊握炙鐵的紮鐵工人。哈米德迅速作出捨棄手槍的判斷，急忙向後跳了一大步。這個決定恰好在咫尺間躲過青年緊接而來的揮拳。

換作是匕首的話自己恐怕已經歸西了。恐懼盤繞在哈米德的劇烈泵動的心臟之上。

「掩護老子！」

顧不上走音的失態，哈米德如此命令道。

棍棒、水管，手下們按照一貫的流派操起觸手可及的道具，開始圍剿青年。與此同時，哈米德在後方釋放能力。

哈米德對於超能力運作的概念處於一知半解，倒不如說與至今人類對超能力的認知淺顯這點大同小異。出色的能力者通常是靠著優秀的野性知覺，如同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般領悟體內的特殊力量，然後藉由想像力施展出來。

哈米德則是能夠捕捉在全身微弱流動的「瓦斯」。如果用直觀言語描述的話，即提煉分佈全身的能量源，聚集在作為燧石的指尖，點燃。火星隨著瓦斯流入而溫度攀升，從激發態的氣體分子轉變為等離子態。這種瓦斯的揮發性極高，揮灑出去就能形成範圍可觀的錐形火簾，但哈米德這次不打算這麼做，而是透過精確地操縱瓦斯塑造出大致的球狀形體。瞄準、朝指向方位射出，剩下的推進交由熱氣流或電磁場的相互作用。不過，這些物理原理遠超哈米德的學識範疇。他只是遵循本能，格外專心地堆砌初始構築。

威力要大，火力要集中，才能確實地殺死對方。

盲從命令牽制青年的手下們，殊不知身後蘊釀著連花崗石都能熔融的火球無疑也會波及他們。唐突是抵達世界本質的真面目，上一秒或許你是獵人，下一秒你可能就會變成獵物，與其花費時間驚訝不如去思考如何全身而退。

這並非背叛，沒能活下來的傢伙只能怪自己腦袋轉得不夠快，哈米德是這麼認為的。

不知是出於僥倖還是有所預謀。由於打沙包的手感還殘留在手下們的印象裡，對付青年的戰術簡直像是一群初出茅廬的外行……不，甚至連曉得一擁而上的外行都不如。只是一群來不及穿上褲子，瘋狂甩動生殖器和武器的暴露狂。

青年活用短腿靈敏的步伐，穿梭在平均身材比他高出半個頭的包圍網間，速度之快彷彿先前所受的傷勢都是假的一樣。

抓住破綻、貼身，接著用最簡約的動作扭斷對手的肘關節，重覆這般枯燥的流程。在此起彼落的清脆聲與慘叫中，手下們如螻蟻般一個接一個倒地不起。沒有見血，在泥坑中廝混多年的哈米德未曾打過如此乾淨的仗。彷彿嘲諷對付這種程度的敵人，根本不需要冒著匕首變鈍的風險。

手下的犧牲並非毫無意義，成功為自己爭取了時間。他此刻並沒有這等獨善的想法。

只有盛怒、憎惡、及對鮮血和焦爛肉塊的飢渴。

「小心身後！」

待女孩意識到危險性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在青年背對哈米德的瞬間，指尖半公尺前懸浮、如籃球般大小的火球象徵著釋放已經準備就緒。相隔的距離足夠安全，沒有問題。

「下地獄吧，乳臭未乾的小鬼！」

不過，自以為勝利在望的哈米德卻犯下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暫且不論先入為主，青年的寢技讓哈米德更加確信他的能力是控制肌肉。最先倒下的手下，究竟為什麼被憑空撂倒了呢？他居然忽略了如此單純的事實。

極速縮小的火球像被突然潑了一盆冷水，讓哈米德霎時間手足無措。危機之下他的大腦達致前所未有的運轉速度，試圖釐清失敗的問題根源。體內的可燃物十分充裕，燃點也到達足夠高的溫度……對了，助燃物，是氧氣的缺失。指尖的火苗很快便熄滅了，像是被什麼東西與空氣隔絕開來。命中註定屬性相剋的失敗，完全沒轍。

他瞬間伏低身體，像放下警惕露出肚皮的狗那樣。

「慢著，咱們有話好好說。要錢？還是槍？我統統都給你就是。當然女人我也會放走，只要你饒我一命的話……」

彷彿先前的憤怒只是逢場作戲。見風使舵是哈米德最擅長的本領，他絕不會為了順應情緒就去打一場沒有勝算的對決。

「……」

青年默不作聲地轉過頭，無視哈米德的求饒，一步一腳印朝他走來。

哈米德佇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沒有泛起逃跑的念頭，只是以一副呆滯的神情膜拜著。青年頂著一張與羅剎八竿子打不著邊的娃娃臉，不帶任何表情，肩膀隨著腳步平滑地移動，手掌微微張開並閉合，光是這一系列從容的動作就讓他無法呼吸。不是比喻，是字面上有一雙無形的雙手正壓迫著他的頸動脈竇。

他終於明白了，一直驅之不散的違和感究竟為何物。

仰賴天賦作為便利手段的哈米德早早遺忘了。那種渾身解數也要將碩果攬入囊中，如苦行僧般的意志，堅持不懈的鍛鍊究竟能化身為一頭多麼兇殘的猛獸。

這個男子漢經歷的修羅場，恐怕比他要多上數十倍。

視野模糊，估計是大腦血壓劇烈降低的緣故。全身使不上勁，幾乎快失去知覺，連一根腳趾頭都感覺不到。

異常的寧靜，沒有絲毫痛苦。

「怎麼可能，高階念能力者（Psychokinesis）應該早已……」

哈米德想說的遺言其實是「若能再喝到一杯精釀啤酒就死而無憾了」，結果脫口而出卻變成無聊的抱怨。

……

…………

………………

「抱歉，讓妳受驚了。」

解決掉最後一個敵人後，青年氣喘吁吁地說。

「……為什麼不把這群人渣斬草除根？」

菲雅不覺得青年虧欠自己什麼。相反，她心裡充斥著疑問。

「讓他們暈過去只是為了爭取時間。趁現在撤離的話，他們就沒那麼容易追上來。」

青年一邊輪流檢查流氓們的狀態，一邊回答。

「可是他們以後還是會幹同樣的事情。殺人、搶劫，強姦像我一樣的女生，然後……」

菲雅於心不忍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裸女。她的嘴巴微微張開，瞳孔縮小，意識似乎還跟不上理解事態的極速發展。

「能幫我從背包裡拿一條乾淨的浴巾嗎？」

步履維艱，強忍瘀傷和內出血的青年險些跌倒在地。

「你也傷得不輕！不要勉強。」

「不要緊，我沒事……比起這個，浴巾。」

戰鬥還尚未結束，要將菲雅和女人帶回相對安全的地方，才是當下的首要目標。青年不得不朝肚臍注射一劑新藥，接著自言自語似的複述了一遍「我沒事」。

接過浴巾，女人由菲雅幫忙攙扶，青年略微撇開視線，不帶任何情慾擦拭她身上的汙漬。用匕首割斷她身上象徵著被奴役的皮革帶，接著為她披上棉被遮羞和取暖。

正當菲雅還想在周圍搜刮一些能帶走的物資時，青年像是間接制止她似的迅速整理完行裝。他溫柔地用雙手將女人抱在胸前，像捧著雞蛋一樣小心翼翼。可是，青年臉上卻毫無一絲勝利的喜悅之情，只有滿臉哀慟，令人聯想到《聖殤像》抱著基督的瑪利亞。

那悲傷並非追求大義的謙虛，也不是悔恨自己沒能及時救下女人。

莫非青年……這樣的念頭在菲雅心中一閃而過。

「你早就料到結果會變成這樣，對吧？」

「……」

青年比誰都更清楚，他沒有逃跑的選擇，唯有戰鬥一途。

除了戰鬥，他什麼都做不到。

「白費功夫向所有人示好，究竟有什麼意義？」

你本來可以成為英雄。菲雅沒有勇氣說出下一句話。

「我們該出發了。」

偷換議題，規避了最重要的矛盾核心。自打菲雅認識青年以來他總是這樣，一個對自己的過去閉口不談，沉默寡言的男人。

這時，懷抱中的女人乾裂的嘴唇發出幾乎不成聲音的聲音。

「謝……」

菲雅和青年不禁屏氣傾聽著。

「謝謝泥，咳咳……窩想……拜泥……咳……一件肆……」

「放心，剩下的交給我就好。菲雅，勞煩拿一下水壺。」

「……啊，好的。」

菲雅繞到青年身後的背包裡摸索了一會兒，踏著小碎步很快回到女人身邊。

「慢點喝，小心嗆到。」

女人對菲雅遞到嘴邊的水壺微微搖頭，兩人只好湊近耳朵，勉強才能聽得清楚她的請求是什麼。

「崽裡……殺了窩……」

在這裡殺了我，她微笑著說道。

「欸？」

菲雅以為自己聽錯了。

「拜托，請殺……咳……窩吧……」

不是對將她變成這番地步的罪魁禍首復仇，女人的請求只是盼望安息。

青年從茫茫字海中挑選合適的辭藻。

加把勁。不要輕易放棄來之不易的生命。活下去總有一天會遇見好事。他可以講些不痛不癢的鼓勵或空話安慰女人，勸說她打消輕生的念頭。

假使成功了，結果就真的皆大歡喜了嗎？

浪跡的青年沒辦法成為女人的手足，也沒有餘力在人間地獄裡照顧她一生一世。

以前有怎樣的夢想，想成為怎樣的人，現在都已經變成無稽之談。再不能用雙手創造喜歡的東西，也不能隨心所欲前往想去的地方。與成就絕緣，更沒有回報，甚至連將青年的善意傳遞下去的機會都被單方面剝奪。每天早上醒來只能死心塌地接受鏡子前自己的殘缺，在身心飽受痛苦的限制下度過餘生。

哪怕退一步來講，青年可以提供女人一部分經濟上的援助，但那又如何？在青年觸及不到的角落，女人只能眼睜睜看著小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把錢搶走，肺癆又缺少牙齒的她甚至連呼救聲都喊不清。若是將這種情況簡單歸咎於世態炎涼倒還好，但實際上從核爆中活下來的島民光是延續各自的性命就已經拼盡全力了。充其量跟親密的群體共同進退，沒有餘力像青年那樣幫助一介陌生人。

建立社會的源泉是交際。

親人、情人或朋友，若有任何一方精神寄託的話，女人說不定就不會說出這種話了。這場戰爭幾近無情地奪走了一切，失蹤、人口拐賣或死亡的戲碼絕非只在青年的眼前上演。任誰無時無刻都在企盼安寧，卻鮮少有人的願望能得到回應。到最後，就連希望也逐漸變成蠶食心靈的慢性毒藥。也就是說，女人並非在眾多選項中選擇了赴死，而是死亡是她唯一所能作出的抉擇。

那麼，為守護女人的尊嚴，了結她的性命難道是無可奈何的最佳方案嗎？

也許女人能就此解脫，但是青年不會。

「我做不到。因為我……殺不了人。」

那是謊言。

捫心自問，明明有一個例外不是嗎？

支撐青年生存至今的理由，無論如何也要親手殺死的那個人——

女人的笑容當場凝固。

「對不起。」

多此一舉的道歉成為壓垮女人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發瘋似的試圖從青年的臂彎中掙脫，發出如同被車碾過的烏鴉一般難聽的哽咽。然而，乾瘦的她軟弱得反而像是鬧彆扭的嬰兒。

流乾淚水。喊破喉嚨。疲倦。崩潰，最後失望地垂下眼簾，就這樣昏睡了過去。

「琅……」

摻雜著一半擔憂，和一半請示的思念，菲雅呼喚青年的名字。她是個早熟的孩子，面對此景她理所當然會感到迷茫。

「天色不早，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趕。別跟丟了。」

青年臨走前轉身短暫望了一眼。

那朵花……已經從視野中消失了。不過，任憑戰火與混亂席捲到哪裡，植物都會神奇地適應生態，迎接下一個春天的到來。

一路上他不再多言，朝前默默地邁出腳步，直到護送兩人抵達於第十一區的新學聯定居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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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入者（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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