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太極宮,神龍殿
外頭烈陽如日中天,側殿內裡眾人卻宛如身在冰窖,眾多宦官隨侍袖手立於兩道,目光低垂不敢隨意張望,而有一身著黃袍的中年男子靜靜地躺著,氣色灰敗而氣息漸無,周遭充斥著忙碌的御醫。
“聖上…時日無多矣,吾等已經盡力救治,恐撐不過這時辰,汝速去通知皇后殿下。”
為首的御醫揮了揮手趕走了跑腿的小黃門,腦門上的冷汗不斷滴落,多年行醫穩定的手指愈發顫抖,他知道如果聖上駕崩,這殿中正在努力救治的御醫們,十有八九都逃不開躲不過注定的命運,就像躺在御床上的大唐皇帝一般。
正殿大堂之上,卻有一著盛服鳳冠的貴婦人,細眉銳目神色悲傷,目光時不時凝視左右,而眾多台閣重臣皆聚於前,有擔憂不安者;有鎮定自若者;有心懷竊喜者,這時突有一人碎步從側殿匆匆而來,與貴婦人左近為首宦官交頭接耳,眾人不禁注目一時喧嘩。
“噤聲!”宦官突兀轉過身來,左右怒目掃視一番後,轉頭細聲稟告一陣,貴婦人聽罷,當即輕啟唇齒。
“今聖上已至彌留之際,國朝風雨飄搖,諸位棟樑賢才有何安定皇朝的良策可教吾?”貴婦人語畢,一手以袖遮面,微微的啜泣聲傳來。
頓時,大堂之上一時無聲,人人面面相覷,幾位大人當即會意,立刻有一膚白美髯的紫衫老者出列朗聲道:”稟皇后殿下,當今之事全憑殿下做主,臣等聽從玉音。”
霎時,皇后袖手輕晃,視線如利劍般左右掃視一圈,見諸位達官顯宦紛紛低頭袖手,這才滿意的輕咳兩聲,正襟危坐地準備發話。
堂上這位貴婦人便是韋后,當今聖人被武后流放至房州時,夫妻二人共患難而不棄,聖人親口許諾”一朝見天日,誓不相禁忌。”待到聖人復辟後,韋后受盡榮寵而能影響朝政,幾與高宗時武后類同。
“敢問宗公,有何可以教吾,如今吾心煩慮亂,千端萬續,難以決斷。”
宗公便是先前出列那膚白美髯的紫衫老者,只見宗公聽聞韋后玉音,眉頭一皺,故作思量的捋一捋美髯,隨即張口便道:”稟殿下,當今之計在於穩之一字,臣請殿下令重臣留守東都,另遣重將備筠州,以策萬全。”
頓了頓,宗公又故作難為姿態,其人緩緩開口道:”另請殿下發府兵以拱衛京城。”拱了拱手便不再言語。
此話一出,殿中靜默一時,眾人紛紛側目,一同揣測此言此語為真意或假意耶,發大兵自是要有所提防,然而自神龍革命以來,也只有安國相王一系可堪如此對待。
當今聖上雖得以復辟掌控朝政,但數年來安國相王府羽翼仍在,不過暫時蟄伏一時,若當真幼主繼位,鹿死誰手猶未可知也。
正當群臣紛紛轉動思緒之時,突有一清鳴呵斥之聲響起:“宗楚客!汝是何居心!妾請殿下懲治此妄言之徒。”其人從宦官身旁走出,當庭斥責宗公,仔細一瞧,面白如玉額上繡花,乃上官婕妤是也。
其人雖稱婕妤,卻有名無實,上官自掖庭出被武后拔擢,歷年來在宮內掌詔命、參決政務,當今聖上繼位後恩寵不改,多有參決規諫之舉,有內相之實。
宗公聽聞此語,勃然大怒,頓時開口反駁:“區區妃嬪,皇朝大政與汝何干。”
正當殿中劍拔弩張一發不可收拾之際,外頭突然人聲鼎沸,有數人披星戴月而來,為首之人正是太平、安樂兩位公主。
殿中眾人一時之間感到詫異,安樂公主乃當今聖上與韋后女,收到消息飛奔而來很是正常,但太平公主權勢雖眾,卻與安樂公主及在座韋黨親信矛盾重重,怎會兩位公主一同攜手前來。
本來爭吵的重點一下子就被轉移,而太平公主入殿後卻沒有袖手旁觀的打算,當仁不讓的走至中央,隨即朝韋后開口問道:”妾聞聖上病重?”
“然也。”
“既如此,妾請擬以殿下攝政、相王參謀政事,如此必能使皇朝安穩。”
太平公主如此姿態是為了皇朝安穩,抑或著為了自家權位仍不曉得,但此時有數人紛紛出列附議贊同,其中以上官婕妤、蘇瓌蘇公為首,這些人除上官婕妤外,一直以來大多皆是相王府有關臣僚,朝堂之上與韋黨涇渭分明。
與相王一系相對應的,其餘韋黨群臣們也躍躍欲試,準備反駁此言此語,而宗公怒目橫眉,不負眾望的率先出聲道:“稟殿下,臣以為不可,如此一來,殿下與相王必會日日相對商議皇朝大事,此事有違禮節。”
頓時殿中一片烏泱泱的聲援附議之聲,蘇瓌不甘示弱與群臣爭辯數句,卻愈發顯得太平公主的設想力不從心,妄想共掌朝政大權,卻也不瞧瞧,當今朝堂之上,是誰家之天子。
“稟皇后殿下,臣年老力衰,請允臣回府休養。”蘇公臉色鐵青,對當下的局勢不抱希望,與其據理力爭在此浪費唇舌,不如回府與親朋走動一番。
韋后神色不變,內心仔細權衡利弊又觀察一番後,方才開口道:”准。”
在滿殿的贊同附議聲之中,蘇瓌故作身體不適,率先掉頭離殿而去,頓時有不少相王一系官員也跟著紛紛告辭離去,想來這些人多半準備互相串連,好好商議這一番變局該如何應對。
剩下的群臣們各自踴躍發言,堅決支持韋后攝政,只餘上官婕妤與太平公主二人,雖然還在殿中靜靜佇立著,卻與這氛圍格格不入,彼此滿腹心事無處訴說。
然而正當眾人以為此事塵埃落定之時,卻有出乎意料之人站了出來,安樂上前正色對韋后說道:“稟大人,兒以為這等動盪之時,應盡力安撫相王府,不該如此執柄獨斷…”
安樂公主話才說到一半,韋后突然醒悟打斷道:”慢,除政事堂與會等重臣外,其餘人等皆散去,婕妤與太平去側殿見一見聖上吧。”
上官婕妤與太平公主二人意味深長的對視了一眼,心思玲瓏的上官婕妤剎那間想得更多,然而此處卻不是個深思安樂之意的好地方,便趕緊一同去了側殿。
待到人們一哄而散以後,韋后才仔細打量著安樂,這當年在房州之時所生幼女,從小便是自家掌上明珠,可謂萬般疼愛,早些年還驕橫自大、恣意妄為,然而自些許年前外出遊歷後,卻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
沉默片刻,韋后開口道:”汝不該如此冒昧,措辭應當三思而行。”
安樂故作低眉順服姿態,嘴上話語卻愈發不相讓,激昂說道:“唯,但兒仍要說,排除相王府實為不智,若吾等自行其事,只恐有腹心之患,相王府等人歷來自成一黨,乃則天后所遺,窮極數年依舊,此間事請大人務必思量。”
安樂慷慨陳詞,然而除寥寥數人外,皆不為所動,尤其以宗公為甚,只見宗公不緊不慢的開口反駁道:”貴主想當然耳,相王府不足掛齒,臣請發府兵數萬屯京師便是以此備不虞,待分遣數人各掌其軍,宮中羽林請韋氏子出鎮,如此相王府有所異動,定亂易如反掌。”
此言一出,眾人皆拍手稱妙,或有甚者已高枕無憂,只想趕緊結束這場殿中議事,暢想著升官發財,準備回府召開宴席享樂一番,繼續歌舞升平的盛世之樂。
唯有安樂仍眉頭緊皺,心下一番思索,卻驚訝於眾人之自信自負,居然認為憑藉兵勢能相安無事,殊不知歷來權位爭奪莫過你死我活,怎地有如此樂觀的想法。
正當安樂還想犯顏直諫,卻不料韋后耐心已失,暗自斟酌之下,宗公之策確實萬全,任其有何詭計,皆以堂皇大勢應對即可,當即打斷自家女兒還未出口的話語,正待下令,卻不料側殿傳來一陣陣嚎哭之聲。
“聖上賓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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