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筆者跑去看由香港話劇團演出的《塘西馴悍記》，因為看它好像有摻雜時代錯置、女性主義等主題，擔心會看不懂，所以特意在看劇之前惡補一下女性主義的理論，結果發現自己高估了這部劇的深度。但閱讀過的理論還是很有研究和分享的價值，所以決定本週和大家分享一下女性主義。

讀人文學科的同學，應該經常聽到XX主義吧！在朱宥勳老師的youtube頻道，有一條影片《OO主義、XX主義到底在幹嘛？讀懂文學專有名詞的方法》，提到XX主義一般是指某個作品以XX作為關懷核心，那麼直接套用，我們便可得知，女性主義自然就是以女性作為關懷核心。

那麼是否所有以女性為書寫對象的作品就是女性主義？那自然也沒有這麼簡單。如果只是在主題上涉及女性，或者是由女性作家書寫，這頂多算是女性文學。若要牽扯到女性主義，便要觸碰女性主義的核心——父權體制。所以要了解女性主義，首先要搞懂什麼是父權體制？它是如何產生？有什麼特徵？女性在這個體制下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希望這篇文章能讓你對此有一個基礎認識。

不論是中國還是西方，歷史上都有一段非常長的時間是奉行父權制度，縱使現在女性主義興起，有關性別壓迫的問題被放上枱面，成為被關注的議題，但有很多根深蒂固的性別壓迫觀念，其實仍然在潛移默化地影響着我們，控制我們的行為。

根據Allan Johnson《性別打結：拆除父權違建》一書的觀點，父權制度主要有三個特徵：男性支配、認同男性、男性中心。下文為大家逐一闡述。

首先是男性支配，這是指社會乃至家庭的所有權威性角色，全都應該要由男人來擔任。男性應該佔有這些優越地位，並且掌管權力，並通過他們擁有的地位與權力拉開與女性的距離，進一步強化他們性別的優越性。

其次是認同男性，嘗試把世界所有美好、正面、理想的特質都與男性掛鉤，因為他們是男性，是優越群體，而他們所擁有的特質也必然是優越的，從而美化男性氣質（或者可以叫陽剛氣質）。但男性要有什麼氣質，這該要如何判定呢？ 這便要聯繫上一點男性支配，既然男性作為天生的統治者，那麼好的統治者特質，便等於優秀的男性氣質。果斷、勇敢、機智、強大，就算殘暴一點也沒有關係。在父權社會下，男性背負着這樣的期待成長，要變得強大，要成為掌權者，要與其他男性互相競爭， 不競爭就會淪為弱者，這不是作為一名男性可以懷抱的選擇。

最後是男性中心，社會的焦點應該在男性和他們的行為身上。他們以外的所有事物都是他者，包括女性，所以在父權制度下，這個世界只有一種人，那便是男人。女性只是物件，是男性的陪襯品，是把男性襯托出更加高大的鏡子，這叫父權鏡像。

父權教養男性要用成就來獲取自我價值，而女性只是物件，不需要什麼自我價值，她們只需要學懂如何充當好鏡子來襯托男性。男人活着要自尊，自尊則源自於權力，可是真的身處高位，掌握權力的能有多少人？男性之間會互相競爭，敗者只能夠成為墊高強者的踏腳石，這樣自然會讓從小被教育要成為人上人的他們心理不平衡，想要感受到正常的活着，權力較弱的他們便需要建構一個膨脹的自我形象，燭光放近一些，影子就會看起來更加雄偉，女性就是那點燭光。你可以讓她吹捧你，你可以隨意欺負她，從她身上尋求一種支配感。但同時也不能把她太當一回事，畢竟她只是件物件，太重視她的意見，反而會顯得你缺乏陽剛氣質。

看到這裡的女性，有沒有突然一種悲從中來的感覺？想說做女性實在太可憐了，那些男的都是混蛋！！

螢幕前的男性，請別生氣，我知道你不是，別覺得自己中槍了。

當男性受到女性主義的批判時，往往會去否定，因為這只是個別例子，不應該一竹竿打沉一船人，那些會性侵會家暴的男人，是他們心智有問題，不代表整體男性的素質都低下。但即使說是個別案例，但世界各地都存在着不少這類人，即使行為沒有去到那麼極端，曾有侮辱女性、物化女性舉措的男士也不在少數。

螢幕前的男性，你有沒有試過在參與什麼兄弟幫聚會時，開其他女性的黃色笑話，或者對她們的身材評頭品足？（我知道你們都好有素質，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的XD 我只是循例互動一下～）

好啦，即使你沒有做過這樣的行為，但多少身邊男性友人總有做過吧。你有阻止嗎？如果沒有，你也是助長這種風氣的共犯囉。與校園欺凌同樣道理，固然欺凌者可惡，但翹起雙手的旁觀者也不是絕對無罪。

但我沒有審判你們的意思（當然我也沒有這個資格），《性別打結》這本書沒有指責袖手旁觀的男性，甚至連施暴的男性也不是它要批判的對象。它提出一個觀點：女性主義要批評的不是以個體為單位的男性，而是構成性別壓迫的父權體制。

在這樣的一個父權社會，其實不論男性還是女性，均為受害者。女性是受害者，自然容易理解，畢竟性別壓迫的例子，古往今來，要多少有多少。但男性呢？ 他們不是享有特權的那一群嗎？ 對，有特權，但男性內部仍然有階級之分。正如我上文提及，真正上位者的位置寥寥可數，大多男性都只是這些掌權者的墊腳石（別心酸啊！）。男性這個性別確實或多或少為他們帶來好處，但同時他們也需要付出相應的代價。男性氣質要求男性應該要表現得強大，充當保護者的角色，所以戰爭來臨時，男人（尤其是階級低下的那群），你也別想逃啊！請盡情展現你的男性氣質，勇猛殺敵吧！ 正正因為有這樣的社會期望，很多的男性士兵自動或被迫地拿起步槍，為一個他們自己都不太了解的意識形態戰鬥，向其他男性扣動扳機。

即使是掌有權力，作為上位者的男性，也擺脫不了父權制度的魔爪。但和上述女性所受的性別壓迫，或男性受苦的形式有點不同，上位男性被父權制度所剝奪的是自由。作者用大富翁遊戲作為一個例子，大富翁的遊戲玩法就是在保障自己財產的同時剝奪其他玩家的資產，當你陷入這個遊戲，你就不得不遵守這個遊戲玩法，不斷剝奪其他玩家的資產，使自己成為制度的贏家。最後，當你真的成為這個制度的上位者時，卻發現你已沒辦法擺脫這套規則，因為若你真的這麼做，好不容易到手的權力便會消失。當然，作為上位者的你，還可以嘗試聯合其他同為上位者的玩家，改變遊戲規則，但有多少玩家願意這麼做？這對他們沒有好處。只有一人覺醒沒有用，要全體覺醒才能推翻制度。

但這套至少在中國維持了幾千年的父權制度，要怎樣推翻？想想都難，還是維持現狀吧。這樣的心態又涉及了書中提及的另外一個概念：最少阻力路徑。老是有傻瓜會問被家暴的女性，他都這樣了，妳為什麼不反抗？妳應該離開他。有這麼容易就好。尤其在古代社會，女性可能沒有獨自謀生的渠道，離開夫家，如果還有娘家可以依靠的還好，若是沒有，在社會沒有競爭力她們要如何生存下去。這便是魯迅在〈娜拉走後怎樣〉一文中探討到的問題，一個沒有經濟獨立能力的女性在外面的社會只有兩種命運，要不回來，要不墮落。當與「墮落」這個選擇比較時，是不是忽然間就覺得拳頭變得可以忍受？這就是最少阻力路徑。我可能有很多不同的選擇，可是其他選擇都可能讓我陷入新的困局，即使我有能力有途徑可以在社會上工作養活自己，也可能要受盡他人的白眼，有各種我意料不到的壓力，但拳頭，閉上眼睛忍一忍就結束了。父權社會通過建立規則、建立最少阻力路徑，來控制我們的行為，你想違背父權社會？可以，只是接下來你會過得很慘，而且在女性主義尚未興起的時代，你的行為將會受到其他自幼接受父權教育的人的抨擊，總之想反抗這個制度，必然會帶來巨大阻力和痛苦。如果代價是如此沉重，你還有勇氣反抗嗎？

回到上文提到，有男性開黃色笑話，同行者不阻止的行為，其實背後也是有最少阻力路徑的控制。物化女性，是展示男性氣質的一種傳統途徑。或許富有教養的你，會認為這樣對女性評頭品足是不尊重的行為，所以你沒有參與到討論，但為什麼不出言阻止？這自然是你不想與在場的其他男性為敵，大家聊得正高興，你突然拍案而起，控訴他們低俗，下次你就不用和他們坐在同一桌了。考慮到這個後果的可能性，沉默變成為不違背你主張的前題下能把傷害降到最低的選擇。

所以，構成性別壓迫和男性受苦的罪過不在於我們，而是影響我們行為的父權制度。

看到這裡，你可能已經會產生疑問，到底這樣的父權制度是如何被建構的？

這便要追溯到遙遠的母系社會的時代，以前人類很尊重與自然的關係，和其他動物也是保持平等。女性有生育能力，與孕育萬物的大自然產生象徵性的連結，所以在母系社會，女性是帶有一種神性色彩。

但後來人類開始懂得利用自然來生產，也會飼養牲畜，出現了控制和支配的概念（控制和支配正是父權制度的關鍵詞）。養牲畜，最後當然是為了吃，如果對牠們產生感情就不妙了，所以要把牠們視為他者，視為可控制和支配的物件，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牠的存在就是為我服務，誕生了自我中心的概念。父權制度的原型就此誕生，這解釋了為什麼在父權制度下，女性只是物件，算不上是人。

而且，隨着觀察其他動物的生殖過程，人類發現只要一隻雄性與雌性進行性行為後，雌性便會懷孕，孕育出生命，這是一個可以控制的過程。若果能夠控制，女性生殖的神性，便隨着其神秘感消退一併減弱。加上基於男性的生理結構，其體力比女性好，不管在農業社會還是游牧民族，男性都有優勢，這使他們逐漸變成權力的掌管者。這位掌權者，當以為自己已經參透了生育的奧秘後，把女性視為一片肥沃的田地，而男性是那關鍵的播種者，土地到處都是，但如果沒有男性的種子， 生命便無法誕生。憑着這些乍聽還有幾分道理的話術，父權逐漸取代母系社會，成為新的社會主導者。

這便與社會資源分配有關，不論是農作物還是牲畜，這些資源都是有限的，需要競爭才能夠奪得。而這些資源往往能夠兌換成權力，例如有人沒有食物，有過剩糧食的你，便可以糧食作為交換，換取對方的勞動力，使他成為你的附屬品。

控制與支配由此誕生，但既然你有能力控制其他人，也意味着其他人也可以控制你，這由此產生一種恐懼，不想被控制的恐懼。所以你會拼命努力，想去尋求更大的權力，以確保自己不會成為被支配、被動的一方。 當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心理時，父權制度便能夠通過控制與恐懼，繼續運作下去。

雖然上文和大家說，性別壓迫和男性受苦罪過不在我們，但並沒有說我們都是無辜的。

父權體制，如同一間公司，在我們尚未加入前，公司已經存在，即使我們離開，也會有新人補上，公司不會倒閉。但在我們任職期間，多得我們認真工作，這間公司才得以運作下去，所以我們既是被父權體制影響，亦在影響父權體制。

當然被它影響不是我們的錯，當整個社會都流行着這樣的意識形態，我們自小就耳濡目染，做出維護父權制度的行為也是無意識之舉，我們並沒有惡意。但行為確實造成傷害，所以當我們終於意識到有問題，女性主義終於崛起，我們就不該繼續逃避，要着手剷除父權體制，女性主義運動因而興起。

說這麼久，終於說到女性主義。根據《女性主義理論與流變》一書所述，女性主義可以依照歷史進程和特質分為十一種流派，分別為自由主義女性主義、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存在主義女性主義、激進女性主義、精神分析女性主義、女同志理論、生態女性主義、後現代女性主義、國家女性主義及後殖民女性主義。但接下來我只會簡單介紹作為女性主義基礎的自由主義女性主義，對其他女性主義感興趣的讀者可以找書讀讀看。

自由主義女性主義的主張很簡單：它崇尚理性，認為人類只要接受教育後都會具備推理能力，能夠為自己作出最好選擇，所以無論什麼性別的人有權力追求自主性。個人自由不應該受到其他人的干涉。人要活得有尊嚴，有價值，先決條件是要有自由。所以女性的權力不應該因為性別而被局限，男性擁有的自由，女性也應該要有。但這樣的反抗，亦被質疑過於溫和，甚至是表達了對於父權社會的認同，因為自由主義女性主義者表達的訴求是，她們要有和男性的同等權益，這不是變相認同了當下男性擁有的權力嗎？

基於這樣的指責，其他不同流派的女性主義因而出現。但這裡就不多說，感興趣的讀者自己找書來讀吧！總之，我們能夠看見一個女性主義的特徵，是反父權體制。

礙於篇幅，我想今次大概先說到這裡吧，有關女性主義文學的討論，留待兩週後（下週我要回去討論香港文學）再繼續吧！下篇文章，我會以張愛玲的〈金鎖記〉作為例子，與各位賞析一下作品的女性主義色彩。敬請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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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內容，若有錯漏，請不吝賜教。

（美）Allan G. Johnson著；成令方、王秀雲、游美惠、邱大昕、吳嘉苓譯：《性別打結：拆除父權違建》（台灣：群學出版社，2008年）。

顧燕翎主編：《女性主義理論與流變》（台灣：貓頭鷹出版社，2019年）。

對女性主義有興趣，還可以閱讀一下日本學者上野千鶴子的《厭女》，也是一本好入口的入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