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鏡草子（和風平安） - 撫子

東瀛宣慶年間，九州島筑前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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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面碧波萬頃，天光水色連成一片，陣陣浪湧拍擊著岸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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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海的那邊，就是大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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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麗可愛的女童仰頭問身旁的女子，烏黑順滑的後髮將將過肩，垂落在撫子色小袖上。雖是簡潔的便服，衣料卻一眼就能看出價值不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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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祐子，在這裡只能看見高麗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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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柔聲回道。她身著壺裝束，姿態婀娜，伸手穩扶住市女笠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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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風拂面，吹起絹紗一角。這女子生得清麗絕倫，可堪國色，眉眼間與那女童有其八分相似。可見，是一對母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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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女童年約十一二歲，名喚祐子，出身東瀛九州國司的宗室。父親時任大宰帥兼筑前國守，世人便都稱他為筑前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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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位於東瀛國土的西端，與高麗國隔海相望，更是與唐貿易的重要港口，來往使節商隊絡繹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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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其行政首府「大宰府」素有「西都」之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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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好像有船過來了！是唐國的商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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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揭開笠帽的紗簾，抬眼遠望，當她看清船上人的打扮時，臉色微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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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來人皆頭戴氈帽，身著窄袖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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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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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一支羽箭破空飛來，女子已經直挺挺地倒在沙灘上，胸口泅出艷紅的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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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祐子看見這一幕，小小的身體顫抖著，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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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箭矢的破空聲一道傳來的，是一聲漢語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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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郡主！你愣著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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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國打扮的男子飛奔而至，他一把抱起女童，急急往遠離海面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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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不忍地回頭望了一眼，只見笠帽滾落在沙灘一旁，而那張絕色的臉龐已經沒了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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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王妃娘娘……」男子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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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名男子名為李順，是九州的唐國行商，雖說已長居東瀛，但仍喜歡沿用母國的習慣稱呼她們母女「娘娘」、「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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祐子不大會說漢語，但來往筑紫的唐國人極多，也能聽懂幾個簡單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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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跑出多遠，李順幾乎撞上另一名唐國商人，那人也驚惶道：「李老闆，方才船上那些人的打扮你看清了麼，那分明是北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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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順道：「北地……難不成是燕人？可真是晦氣，怎麼來了倭國還能遇上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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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對話，祐子並沒有聽懂。她只知道，娘親再也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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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聽見筑前宮邸人來人往，似乎是在議論什麼高麗海寇入侵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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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前宮作為鎮守九州的大宰府長官，無暇哀痛，只得立刻前往平亂，便將祐子托付給李順，給他們尋了一處安全之所暫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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祐子穿著橡實色孝服，神情空洞，淚意難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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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順正在與一旁的唐國使者交談，語氣沉重：「聽聞海寇勢如破竹，連下倭人幾島，一路攻到了博多灣，筑前宮……已經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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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者聞言，目光落在祐子身上，輕嘆一聲，道：「這些海寇乃是來自北地燕人治下的一個部落，善布陣法，勇猛異常，倭人如何是他們的對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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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此下去，倭國恐有亡國之危啊……」李順頓了頓，隨即換上一副哀求的神色，「欽差大人，小人有個不情之請，我等皆是聖朝子民，漢人講究落葉歸根，怎能這般不明不白地死在異國他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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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者嘆道：「你的意思本官明白。難道本官不想回大唐嗎？如今海上戰火連成一片，已無可供通行的航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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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機之中，大宰權帥源兼通力挽狂瀾，率軍擊退了刀伊軍隊，帶回百餘名被俘東瀛人。消息上報朝廷之後，關白恩賞他在權帥任期結束後返回平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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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役史稱「刀伊之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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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終日慶功、歡飲達旦的權帥府邸不同，筑前宮家中終歸一片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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紛亂過後，祐子獨坐家中，神情恍惚地望著母親留下的那張和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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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遭逢如此變故，僕人侍從人心渙散，陸續尋藉口辭去，廣大的宅邸終歸於冷落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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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個年幼的孤女，又能奈他們何？只好由著他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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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漸久，連筑前宮生前幾個親信的人也再不來探訪了，李順他們也早已尋機返回故國，只剩幾個侍女，每日滿面愁容地進進出出，做事漸漸也不大上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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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緩步至檐廊下，怅然望著逐漸荒蕪，雜草叢生的庭院，蹙眉輕嘆，不勝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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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父母鍾愛風雅，院中一花一木皆有講究，格局布置得極為別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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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此下去，只怕祖產都要守不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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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時，忽聞車馬轔轔聲，一名青年男子推門而入，身著紫袍，身姿挺拔，氣質出塵，容貌更是光華耀眼，令人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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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急急前來通報，祐子緩緩抬眼望去，心頭一動，竟是個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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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是藤原行晏，是她父親的舊時門客，經年一別，竟已成了平安京炙手可熱的新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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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祐子。」行晏聲音低沉，日光灑他深邃的眉眼間，投下一層陰翳，「跟我回京吧，從此你就是我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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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晏哥哥？是你……」祐子迷濛地抬起頭，愣愣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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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走吧，從今往後，你就是藤原氏的女兒。」他蹲下身子，張開雙臂，將她瘦小的身子緊緊擁入懷中，隨即輕輕闔上眼，艱澀地開口，「我會護你一世無憂，許你滔天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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祐子咬著唇思索了一會，隨即顫抖著將手交握在他溫暖的掌心中，彷彿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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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京，時值天授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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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殿，這是東瀛京都最為華貴的殿宇之一，其精美華麗，幾乎不比內裡遜色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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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引入活水，取《觀無量壽經》中於寶鏡水面之上觀想阿彌陀佛，方能以至誠之心往生西方極樂淨土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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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園格局別致，一到夏日，如瀑的藤華垂掛於水波之上，而更有一座金碧輝煌的佛堂，供奉著莊嚴奢華的佛像、雕刻等稀世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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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行晏兌現了他的承諾，助女帝踐祚，一路青雲直上成為新朝關白，權傾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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祐子錦衣玉食，接受了最好的教養，和歌漢詩無一不通，盡顯藤氏名門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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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雖身世伶俜，容色卻愈見清麗，頗有蓮華出塵之態，因此得一雅號「蓮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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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九州海邊那一場血色變故卻凝結成了她心頭一道始終揮之不去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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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女房匆匆走來，引祐子往行晏房中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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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祐子低聲呢喃，心頭卻忽然不安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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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深夜喚我來此，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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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方才陛下來訪，與我說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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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麗的和室內，燭火影影綽綽，暖黃的燭光映照在藤原行晏的臉上，竟叫人生出一絲錯覺，彷彿權傾朝野的關白殿下的面容也不再冷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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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到這位陛下，祐子不由得有些吃心。兩年前，宣慶帝在右大臣源兼通的逼迫下禪位出家，成為法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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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皇膝下子嗣稀薄，唯有一子一女，先東宮元貞親王殿下因體弱多病英年早逝，直系血脈僅餘照姬內親王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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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通原意讓自己的大女婿中務卿親王上位，然而大納言行晏拿出先帝詔書，推舉照姬成為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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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姬踐祚後，封行晏為關白，此後，行晏頗有烈火烹油之勢，一時風頭無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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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晏位極人臣，然年近而立也並未娶正室妻子。又因其初入朝堂之時，便得到照姬賞識提拔，照姬繼位後，也只封了兩位妃子，坊間對二人風月之事多有猜測，更有傳言稱陛下屬意關白殿下為中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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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在漢詩會上的表現太過惹眼，東宮殿下已屬意於你。陛下決定……讓你入內為東宮妃。」行晏頓了頓，似有些艱難地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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