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點 47 分。霓虹從濕漉漉的騎樓折射進來,像碎玻璃嵌在牆上。潮氣裡夾雜著松香粉與舊紙張的氣味,提醒我今晚仍得忍受壁爐點不著的冷。
幽弦偵探社——這塊銅牌掛在唐樓三樓,進門必須先推開一扇生鏽的舊鋼琴上蓋。門鈴則是我改裝的小提琴弦,只要有人拉動把手,E 弦便發出尖亮的 A 音。那聲音像劃破靜寂的刀,很適合做警戒。
「弦,咖啡兩杯。」櫻井熾站在窗邊,外套只披一半,肩線像沒繫好的弦枕。這位 25 歲的前刑警有張常年熬夜的臉,鬢角總是混著火星與菸灰。
「別催,水還沒開。」我把馬克杯扣在電子秤上,99.5 克,差半克才是我認可的粉量。
距離零點還有十分鐘,這間辦公室卻像在與時間賭氣。牆上那只德國懷錶停在 23:32,一根指針不見了;櫻井說昨晚有隻飛蛾撞進機芯,聽來牽強,但我懶得拆開驗證。
咚——
門弦震動,一個微顫的 D 音。來客腳步不穩,鞋跟踢在門框,隨即傳來傘尖刮木地板的聲響。
「歡迎光臨幽弦……」我推門前還沒講完標準招呼,視線便撞上一把黑傘緊貼我的胸口。撐傘的是個留著短捲髮的女人,雨水沿著她下顎滴落,像剛從河底撈出。
「請問……是姬川弦小姐?」她嗓音啞到像被浸過鹽水。
「我是。」我偏頭示意她坐到壁爐前的扶手椅。她卻立在原地,用另一隻手護著懷裡的公文袋,好像再挪一步那袋子就會解體。
櫻井把菸按進煙缸:「深夜客人通常帶著麻煩,這位小姐,你的麻煩大小如何?」
女人抬起眼,褐色鏡片後是一對血絲密佈的瞳孔。「一位作家的死,以及一頁失蹤的手稿。」
她名叫三好今日子,出版社鷗文社的資深編輯。半小時前,警視廳通知她:旗下暢銷作家一之瀨宗司死於書房。門窗上鎖,內側插著鎖匙,房內留下一瓶開封的鎮靜劑與一紙遺書——但遺書結尾戛然而止,剛好缺了標題所謂的「零頁」。
「零頁?」我挑眉。
「宗司老師將最新長篇命名〈零點遺稿〉。」她把公文袋遞過來,信紙上墨跡未乾,末尾停在「而那把弓落下之刻——」。
我在紙面聞到細微的柏木薰香,卻混進一絲焦糖味——某種棉線燒斷後的甜嗆。那不是書房該有的味道。
「密室判定?」櫻井翻看現場照片,窗外七樓高空無支撐,書桌前安了數位鎖,開門需指紋加密碼,屍體倒臥於鍵盤旁,時間約在零點整。
「警方當作自殺收尾,但我不信。」三好的指尖掐白,「更糟的是,《週刊新文藝》早定好明日上午公布新作第一章節,若零頁不補齊,連載得延期,市場會炸。」
「所以妳需要我們在天亮前找到那一頁?」櫻井吹了聲口哨,「死者家屬、出版社、警察三方同步追時,你開的條件夠嗎?」
她從內袋掏出支票本,筆尖落下前沒有絲毫遲疑。金額寫好後,她把支票推到咖啡杯旁。「只要找回零頁,數字任你們寫。」
「任我們寫,可別被我搭檔聽見,他會寫下一棟樓。」我接過支票,卻不急著看。
我更在意她袖口那道深褐色的痕——像是松香在黑布上的殘影。松香味、焦糖味、零點。它們在腦裡逐漸拼出一段旋律。我閉上眼,木弓落下,纖維崩裂的聲音拉出尖銳泛音:C♯、E、B♭。
那不是自殺的調性。那是被迫的強拍。
「三好小姐,宗司老師生前是否接觸過提琴?」我問。
她怔了怔。「他年輕時學過小提琴,拿過全國學生賽銀獎。但這和——」
「和他的死有關。」我打斷她,「我聞到松香粉,也聽見斷弓纖維的聲音。若這是密室自殺,沒理由有弓折斷後的膠質味。」
櫻井把照片攤在桌上:「弦,妳的鼻子固然靈,但我們要證據。」
「證據在屍體的左手。」我指向照片放大畫面:無名指第二節有一條細膠痕,那是長期持弓留下的弦繭。若他放下小提琴多年,繭應該早退。
我吸了口咖啡,溫度剛好 63 度,苦味像夜色。
「案件我們接了。」我把支票推回三好,「但金額等真相揭曉再談,否則我怕收少了後悔。」
櫻井揚起一邊嘴角:「那麼,幽弦偵探社的第一樂章,就從零點開始。」
牆外電車最後一班滑過鐵軌,鐵輪摩擦拖長金屬悲鳴。秒針「喀哒」跳到 00:00,世界像突然屏息。
我扣上黑色琴盒的鎖,只聽得見那根 E 弦在盒內輕顫——像急於參加一場遲來的安魂曲。
零點已至,遺稿缺頁。幽弦偵探社的序曲,正式奏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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