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停之後,城市像被漂洗過的底片,霓虹濕漉漉地暈開。阿泰推開便利店厚重的玻璃門,頭頂風鈴叮噹一聲,彷彿替下一個顧客預留嘆息。他是夜班店員,午夜十二點到早上八點,獨自一人看守這間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小店。牆上時鐘指向二十三點五十九分,秒針拖著細長影子,像鈍刀緩慢割著夜晚。
阿泰習慣在最後一分鐘泡一杯關東煮湯,讓熱氣在冷氣孔底下打轉,好像替空蕩的店面製造一點呼吸。他順手拆開一包新的驗鈔紙帶,把收銀機裡的舊帶抽出來,準備換上。就在此時,時鐘跳進了00:00:00。
那一秒,世界像被誰按下暫停鍵。風扇的嗡嗡聲凝在半空,門外偶爾經過的機車遠燈凍結成兩束白柱。收銀機的螢幕突然亮起藍光,自動進紙,列印出一張空白收據。阿泰愣住,紙帶還在轉動,發出細碎的「嘶嘶」。最後,機器「噹」一聲切紙,收據飄然落地。
他彎腰撿起,白紙中央浮現淡灰色的「∞」,像水印,又像從紙張纖維裡滲出的汗漬。下一秒,整張收據迅速泛黃,邊緣捲曲,彷彿時間在它身上快轉了二十年。阿泰翻到背面,浮水印裡若隱若現兩個英文字母:B4。
同一時刻,貨架傳來連續的「啪、啪」聲。泡麵區的保鮮膜一齊鼓脹,接著洩氣似地癟下去。阿泰走近,每一碗泡麵的保存期限都變成了今天——精準到秒:2024.03.14 00:00:00。塑膠封膜上凝著細密水珠,像剛從冷凍庫取出,卻又瞬間被室溫蒸出年輪。
他下意識看向監視器螢幕。黑白畫面裡,收銀台前的自己正彎腰撿收據,可是那個「自己」的動作慢了半拍,像被抽掉幾格影格。螢幕角落的時間碼停在00:00:00,後面的毫秒欄位卻瘋狂跳動:000、001、002……直到999,又歸零。循環往復,像永遠跑不完的跑道。
阿泰嚥了口唾沫,拿起掃描槍,對準其中一碗過期泡麵。條碼嗶一聲,螢幕顯示「商品不存在」。接著,收銀機自動開錢櫃,彈出一張發票,金額欄空白,商品名稱欄打著:「時間差價」。
「見鬼了……」他喃喃,伸手想把錢櫃推回去,指尖卻碰到一張硬卡。抽出來,是一張泛黃的車票,起訖站名皆為「∞」,票根缺了一角。背面用原子筆潦草寫著:「B4層等你」。墨水暈開,像被淚水打濕。
突然,風鈴無風自響。門被推開,卻沒有人進來。地板磁磚上多出一串濕腳印,從門口筆直延伸到冷藏櫃,又折返到收銀台前。最後一步,腳印停在阿泰的球鞋旁,水漬組成兩個字:零點。
冷藏櫃的燈管閃了閃,玻璃門自動滑開,白霧湧出。霧裡浮現一道模糊人影,穿著與他相同的制服,只是胸前名牌空白。那人影抬頭,臉部像被馬賽克抹除,僅剩一張嘴,緩緩開闔:「幫我結帳。」
阿泰後退一步,撞到貨架。泡麵碗嘩啦落地,在地板滾出凌亂的「∞」。收銀機再度列印收據,這次紙帶不斷延伸,像沒有盡頭的舌頭。紙上每一行都重複同一行字:「0點0分0秒,商品:遺忘;數量:∞;金額:——」
他終於受不了,扯斷紙帶,奪門而出。便利店的自動門卻在面前變成一面鏡子,映出無數個他,每個人手中都握著一張剛列印的空白收據,收據背面隱約浮出「B4」。鏡像們同時抬頭,對他說:
「夜班還沒結束,店長。」
阿泰回頭。店內燈光熄滅,只剩收銀機螢幕幽幽發亮,像深海魚餌。螢幕中央,一行新字緩緩浮現:
「歡迎使用零點便利店,請輸入密碼:∞。」
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剛碰到螢幕,耳邊忽然傳來細微的滴答聲——不是時鐘,而是泡麵碗裡的湯汁滴落,每一滴都在地板上濺成小小的「0」。那些「0」迅速串聯,變成一條黑色圓環,沿著地板爬行,爬上他的鞋面,爬上收銀台,最後爬上那張懸空的空白收據,把「∞」填成實心。
燈光瞬間全亮。風鈴再次叮噹,門外走進一位拾荒老人,手裡拿著一碗過期泡麵,遞到櫃台:「年輕人,這碗麵能換一張車票嗎?」
阿泰低頭,收銀機自動開口:「零點零分零秒,交易完成。」
他望向時鐘。秒針正逆時針退回00:00:00。新的一天,從未開始,亦從未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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