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撐著傘走在回到公寓的路上。
雨滴一下一下輕輕地撞擊傘面和柏油路,耳機裡的音樂環繞在身邊,哼哼哼哼,啦啦啦啦,鼓聲規律地咚咚響著。我朝著那個我不認同為「家」的公寓走去,因為在外地念書的緣故,我才在這裡的其中一樓租房,我習慣將之稱為「宿舍」。放假後回來也習慣和家裡人說:「我到宿舍了。」
轉進公寓所在的巷子裡,公寓對面正對著一間連鎖超市的倉庫,當貨車來補貨時,可以看見店員將鐵捲門向上拉起,裡面堆放著一箱箱的貨物。
現在倉庫的鐵捲門緊閉著,雨水沿著倉庫上方屋簷的集水管嘩啦嘩啦的漏到下面的水溝,屋簷上也一點一點地滴落著雨水。
我看見鐵捲門下面小小的台階上,坐著一個女人。
屋簷上的雨水有些滴到她的肩膀上,弄濕了那裡的布料,但她毫不在意的樣子。我認得那個女人,並非與她有人際關係上的接觸,僅僅是「知道」有這個人在附近活動,她經常會在手上拿著一個比一般鞋盒小一些的收音機(或錄音帶的播放器?我分不太出來,姑且就當作收音機),那個黑色的機器經常大聲地播放,如果在歌曲和歌曲間真的有夾雜著主持人或廣告的聲音,也早就被收訊不佳的沙沙聲給蓋過,有點像以前聽廣播時,因為沒有調整到正確的頻道,導致兩個頻道的聲音互相混雜的那種感覺。
這個女人有時會自言自語,一邊在公寓所在的巷子裡來回走著,從巷子頭走到巷子尾,手上總是抱著那台黑色的收音機,而收音機也總是播放著不明所以的聲響。她出現的頻率不高,我大概見過她四、五次,不過都是在陽台上晾衣服或收衣服的時候看見的,通常是先聽到像鬧劇一樣的聲響,音樂聲、對話聲、疾呼聲等等全部突然一起出現,下意識地抬頭之後,便會看到她經過樓下,似乎嘟囔著什麼我聽不清楚的話,緩緩地移動著。然後當我不甚在意地完成手上為數不多的家務,再往下看時,不知不覺間那個女人已經消失不見,連那無法輕易忽視的收音機聲都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停止的。
在我的印象裡,儘管動靜不小,但女人出現的時間不會太久,所以感覺也沒人在意。那個女人是誰,是不是住在這個地區,我不知道。我隨意猜測這舉止奇怪的人可能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吧,但我不過是個外地人,在這個地區除了房東以外沒有和其他人接觸過,所以也不可能知道這方面的訊息。加上女人出現次數也不多,不足以帶來困擾或引發我的好奇心,她的存在之於我就和突然汪汪叫起來的狗一樣,並無區別,當下也許會被引起注意,但很快就會被拋之腦後。
現在看見她突然出現在離我幾十步左右遠的距離,確實讓我感到有點奇怪。也許是因為她不像平常一樣,處於步行的狀態;又或許是因為她突然和我身處於同一個平面上。我因為雨天有些混沌的腦袋,突然間把眼前的女人,和那個「抱著收音機的女人」連結了,原本因為由上往下俯視而看不見的臉也毫無掩飾地暴露在我眼前,大腦突然湧進了大量的資訊而感到有些不適:莫名盯著路面的眼神、略深又顯得有點骯髒的膚色、寬鬆的衣服和偏瘦的四肢、顯而易見的廉價布料和庸俗的配色、略為蓬亂的頭髮,灰色、白色和黑色雜揉成乾乾的一團,長度略到肩膀……,當然了,還有收音機。女人長得怎麼樣,又穿得怎麼樣無法喚起我的認知,我是憑著她手上那台黑色的收音機才認出她的。收音機旁若無人地在這應該被賦予詩意的雨天大聲喧嘩,內容依然是些聽不懂的聲響。隨著我離女人越來越近,收音機的聲音已經蓋過雨聲,甚至強行穿過耳機裡的音樂聲鑽進耳膜中,讓我渾身不對勁,就像是屬於自己的領域突然被闖入了一樣。
原本我對這個女人是沒有任何想法的,但我突然湧起了一股厭惡感,以及一種對她不符合平日活動習慣的警惕也悄悄升起。我緊緊地抓著傘柄,不安地調高了音樂的音量。耳機裡的歌手於是拉開嗓子激情地唱起副歌,但那台黑色盒子裡傳出的沙沙聲卻依然若有似無地穿插在歌手換氣的空檔裡。即使快要走到公寓底下,倉庫的對面,也就是女人所坐著的台階前方,我還是無法聽懂收音機到底在播著什麼,它究竟在說些什麼?在唱歌嗎?在談話嗎?在推銷嗎?是男人?是女人?財經新聞?國際新聞?地方新聞?廣播劇?悲劇?喜劇?
它究竟在說些什麼?我突然著急地想知道。那惱人地沙沙聲扭曲了一切,所有的聲音都像經過劣質的變聲處理。那個女人在幾分鐘前對我來說十分空洞的眼神突然變的深邃起來,她應該聽得懂這台收音機在播什麼,不,她一定聽得懂吧。女人就像在傾聽著收音機單方面聒噪的叨絮,我突然覺得她一定聽得懂收音機究竟在傳達什麼。
不,不對。也許女人不是什麼我以為的精神病患者,是和我一樣來自其他地方的外地人,同樣不屬於這裡。收音機裡的聲音一定是我所不知的外國語言吧,我知道有些廣播頻道不一定在所有的鄉鎮都能聽到,有時只能勉強收到,還會有大量的雜音充斥。也許是因為思鄉,女人才這樣抱著收音機來回散步吧?
腦袋甩乾溼氣後,開始慢慢排除掉那些隨意冒出來嚇人的想法,勉勉強強地說服著自己。我忽然放鬆下來,就像突然對這個陌生的女人和她的收音機緊張起來一樣,這種感覺如同海浪湧上沙岸,快速地淹沒沙地又同樣迅速地退去。我擺脫掉這種莫名的窒息感,開始摸索鑰匙。不到幾步就會走到公寓的大門前。耳機裡的音樂也被我隨手調小,歌聲又平緩地環繞住我,那些剛剛入侵的沙沙聲就像從來沒打擾過我似的。腦袋又愚鈍了起來,就像被規律的雨聲催眠一樣,無聊的事情開始飄盪在腦海中:啊,今天那個誰似乎說了學弟妹的事情……晚餐吃些什麼好,炒飯店是今天公休?……明天好像有什麼作業?可是隱約有延期的印象,反正也沒什麼困難,回去可以先放鬆一下然後──
那個女人突然站了起來,往前走了幾步。
我撐著傘的手抖了一下,掏鑰匙的動作也頓了頓,鑰匙圈冰涼的金屬滑過食指又掉回背包裡。我回過神來趕緊把它撈出來握回手心。
搞什麼鬼。我感覺身體微微一顫,就像洗澡時脫去衣物後被冷空氣刺激到一樣。悠哉無趣的日常感又被突然打破,這時候調高自己聽著的音樂也來不及了。女人站直了身子,她駝著背,如此一來抱在手裡的收音機就像躲在一個布料和骨架搭成的山洞裡避雨一樣。收音機又開始喧嘩了,好像有幾百個、幾千個人同時沙啞著聲音對我說話,讓我不禁頭疼起來。有一瞬間惱火壓過了恐懼,為什麼把音量轉的那麼大聲?這可以算是擾民了吧?雖然從我走進巷子裡開始,路上除了我和女人外也沒有其他人在活動,但兩邊都是民房,難道不會吵到其他人嗎?
我在心裡嘀咕著抱怨時,女人走出了倉庫的屋簷,站到馬路中央。由於我撐著傘準備開公寓的門,所以側著身體對著女人的方向,傘擋住了她脖子以上的臉部,只能看到脖子以下的身體和黑色的收音機。女人站在離我不到三步的地方,我從鐵製的信箱反光看到她雖然身體向著我,臉卻隱隱朝向公寓隔壁一棟透天厝的上方,像是在望著別人房子的頂樓,或純粹是在看著天空?
我突然又覺得有些緊張。這女人本來就讓我感到十分古怪,加上這是我第一次和她距離如此相近,反正就是那種「人類對未知的恐懼」吧。鑰匙終於旋開大門的鎖,我趕緊將傘收起來想躲進公寓裡。
我發現雨好像比剛才小了許多。夏天的雨總是這樣任性地忽大忽小,我後知後覺地擔心起陽台上的衣服,早上出門前我已經將晾衣架擺得靠近裡面一些,應該不會淋濕才對。
「欸,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上次社團裡那個學弟的事情?」
什麼?
「沒有嗎?他真的超誇張的,上次開會的時候,明明就說好活動的經費要他來核銷不是嗎?你知道他昨天跟我說什麼嗎?靠,兩個月以前的活動,他媽拖到現在還沒去跑,昨天晚上才說什麼忘記,說什麼不會、問學長姐可不可以幫他弄。早就過規定日期了吧!搞屁喔。」
怎麼回事?已經準備由內關上公寓大門的我愕然抬起頭,女人已經像平常一樣緩緩地往巷子尾走去,任由雨滴輕輕地打溼她的衣服也毫不在意。她懷裡的收音機傳來清晰的說話聲,連珠炮般的字句穿過漸漸弱掉的雨聲向我襲來,是我過去從未聽過的清楚。女人距離我的位置還不算太遠,我聽見她小聲地嘀咕著。
收音機繼續廣播。
「早就跟他說了啊,教過了啦。現在就他們這屆當幹部啊。」
「後來他們社長就來拜託我幫忙啊。我問他是怎樣,怎麼那個學弟沒去跑,幹,結果是怎樣你知道嗎?他超久沒來社課了,就都去他女朋友的社團啊,我去看他FB,全部都在別的社團玩啦……」
女人小聲地說:「這樣喔,也太不負責任了吧……」
收音機沙沙沙沙地響著,突然道:「欸這個不是下禮拜才要交嗎?你忘記啦?」
女人嘟囊著:「啊……最近報告太多,都記不太清楚了……」一邊漸漸地走遠。我站在公寓門後,渾身僵硬的無法移動,只能看著她慢慢走向巷子尾。
收訊不良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女人突然道:
「晚上吃什麼好?」
收音機沒有回答她,反而兀自大聲地唱起歌來,哼哼哼哼,啦啦啦啦。
腦袋一片空白,眼睛突然乾澀不已。我眨了幾下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下雨過後的空氣帶著幾分冷意和清新,我稍微冷靜下來,朝女人的方向望去。女人早就不見了,收音機和沙沙聲以及奇怪的對話,也都一同消失了。
當然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女人和那台黑色的收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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