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文學 - 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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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遺書暢銷的現象，大概是十年前開始的。2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UyADtsSiN
　　

　　沈柔燕站在掛有「緬懷文學」牌子的大櫃前，視線卻在手機螢幕上。

　　現在多半改稱「回憶錄」或「個人風景」，紀載個人從幼時到年老的經驗，格式分成三個部分，分別是童年、青壯年以及老年，而許多人又會把「改變我一生的重大轉折」獨立出來作為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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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眼在維基百科和櫃前介紹牌來回對照，一字不差，該說是店員懶還是發明複製貼上的人太強大？2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AdM0IP0eV
　　螢幕暗去，沈柔燕收起手機，面對紙張組成的書牆。

　　有高有矮有厚有薄，封面不外乎一張明顯在告知你他這一生過的有多麼無怨無悔的溫馨大頭笑臉，搭配暖色系花樣，書腰一句心靈雞湯式勵志短句，搞定。

　　重複性高到都可以做生產器了。

　　還有主打職業的遺書，演藝圈和政壇最多，明明人都還沒死啊。

　　其他種類也不少，有醫生、農夫、電競選手等等等，類型應有盡有，總該會有一本是她需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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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睛掃過一排排書脊，偶爾取出，但翻了兩頁就興趣全失的丟回去。

　　除了歌頌自己，剩下就是在感謝他人，內容兩極化的如此雷同也是奇觀，但說好的紀載個人經驗呢？

　　沈柔燕要的不是這種範本。

　　雖然冷氣是個讓人流連忘返的好理由，但她在書櫃前待的時間實在太久，店員都過來禮貌性的問了兩次「需要幫您找書嗎」。

　　眼看第三次就要發生，沈柔燕只好像個普羅大眾拿了排行榜上第一名的書，連文案都不看，牙一咬就付了帳。

※

　　夏天，夜晚姍姍來遲。

　　距離最後一根菸過了十三分鐘，時間正好六點半，天色亮的和暗勾不著邊。

　　剛買的書已經讀完一半，是個家庭主婦的遺書，內容大概就是家庭啊、為了小孩放棄夢想但不後悔啊、遭遇家暴但她鼓起勇氣和前夫離婚後來遇到更好的人啊。

　　後頭十之八九是個幸福大結局，用痛苦會離去美麗會留下之類的當作結語吧。　　

　　雖然覺得無趣，但錢都花了，沈柔燕決定還是把書看完。她下意識把手伸向菸盒，碰到盒子邊緣時理智狠狠咬住指尖。

　　她討厭菸味，超討厭。

　　沈柔燕只好把書角塞進嘴裡充當口香糖，避免永不停止的最後一根。

　　因為不想惹她生氣。

　　維持蹲姿過久的雙腿開始抗議發麻，長時間和門板相貼的背部被汗水浸濕，已經守了快五十分鐘的沈柔燕至今沒遇過人。

　　明天是畢業日的關係吧？這棟公寓專門租給學生，在畢業前一天好好出去瘋一次想想也是挺理所當然。

　　那她呢？

　　沈柔燕搖了搖頭，基於對她的認識，她很堅持自己的步調，應該會選擇留下來整理房間，而不是跟著人來瘋。

　　起身抒發兩腳的痠麻，轉角樓梯口正好走出個人影。

　　是她。

　　「呃……嗨？」

　　沈柔燕不自在的聳聳肩，明明腦海模擬過各種不同情境與對話，但她實際卻只吐出了一個字。

　　短髮少女雙眼睜得大大的，整個人像按了停止鍵般定格，臉上黑框眼鏡帶來的知性氣質被破壞殆盡。

　　無袖淡藍色背心與短褲，搭配大一號藍白拖，穿著這麼隨性加上手上袋子LOGO，剛應該是去樓下買晚餐。

　　相對於那人的震驚訝異，沈柔燕只是盯著她耳下微彎的髮尾，下意識摸摸自己過腰的長髮。

　　自己說過喜歡她的長髮，她卻剪掉了。

　　沉浸在個人世界的沈柔燕沒聽到塑膠袋被甩開的聲音，呼吸突然一緊，領口被狠狠揪住，少女的臉瞬間放大好幾倍。

　　四目相對。

　　「妳……！」

　　沈柔燕反射性護住額頭──她最常攻擊的地方──暴力卻沒有如預期襲來。

　　極近的距離下，只見短髮少女鼻子動了動，沈柔燕腦海立刻閃過不妙兩字。

　　「……妳抽菸？」

　　視線飄開。

　　「很好，沈柔燕妳、知、死、啊！」

　　少女的怒吼直衝雲霄，整棟公寓為之震顫。

　　睽違兩年的重逢，在沈柔燕被碰啪咚的推進浴室後算是告一個段落。

　　穿好衣服，意思意思的用毛巾拍兩下頭髮當作擦過，晃著依舊滴水的長髮走出浴室。

　　還是那個不大的學生套房，還是那個會吱咖亂響的老吊扇。

　　沙發上的曾佳杏瞥了她一眼，注意力又回到手裡的PSP。

　　沈柔燕落坐在少女身旁，聽到她說「這樣好多了」。

　　「哪有這麼誇張。」沈柔燕聳聳肩。

　　曾佳杏不可置信的撇撇嘴，把PSP拋到沈柔燕懷裡，順手拉過她肩頭毛巾包住濕搭搭的髮尾。

　　「每次洗完都不擦，才再哀會頭痛，活該。」曾佳杏動手擦拭的同時不忘唸兩句。

　　「我懶嘛。」

　　「懶就不要留長髮啦！」

　　「所以妳剪頭髮是因為懶得整理喔？」

　　「……是啊。」

　　「妳好不顧慮頭髮的心情喔。」

　　「……關妳屁事！」

　　曾佳杏故意加大手上力道，沈柔燕沒骨氣的馬上求饒，才換得頭皮平安釋放。

　　笑笑鬧鬧，一如往常。2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CmitE7LL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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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已到深夜。

　　收拾掉晚餐殘局，都洗完澡的兩人仍待在沙發。

　　沉默發酵，空氣中瀰漫著微妙的氛圍。

　　方才平凡的相處讓曾佳杏有種錯覺，好像沈柔燕一直都住在這裡，沒有輟學也沒有人間蒸發。

　　但事實是兩年前，他們升上大三的時候沈柔燕突然退學，從此消失。

　　音訊全無。

　　「為什麼，回來？」

　　短髮少女最終打破沉默，聲音不知為何有些乾啞。

　　「妳明天不是畢業典禮嗎，」沈柔燕盯著自己的指尖，「所以……想說回來看看。」

　　「妳要參加？」

　　「不會。」

　　「那妳來屁啊！」毫不猶豫的出拳。

　　「嗚喔！」

　　有點肉的臉頰外加總是掛在嘴邊的傻笑，和兩年前一樣，沒什麼變。

　　應該說曾佳杏認識沈柔燕時她就是這個樣子。

　　但看著一邊笑一邊躲拳的長髮少女，曾佳杏又覺得不太一樣，卻說不出她哪裡變了。

　　快十年的相處，曾佳杏第一次感覺眼前的人很陌生。

　　「哈囉？」

　　「啊、啊？」

　　曾佳杏回過神，發現沈柔燕一臉困惑的望著她，手指還在她面前像八爪章魚似的游個不停。

　　感到有點丟臉的曾佳杏迅速拍開那隻手。

　　「妳就不能溫柔一點的對待我的小夥伴嗎……」呼呼被打痛的手背，沈柔燕委屈的說：「我問妳可不可以彈琴而已啊，誰叫妳都不理我，我才……」

　　說到琴，曾佳杏自然看向床邊被大白布巾蓋住了的黑色電子琴。

　　她是自學彈琴的，一直都是和別人借琴來練，因為媽媽不贊成她學這種「不能當飯吃」的玩意。

　　這情況她對沈柔燕說過一次，但是帶著笑、用聊天氣般的語氣說的，或許是不想讓別人發現她其實很在意吧。

　　那時沈柔燕露出什麼表情她沒印象了，只記得她說「繼續練吧，妳彈琴很好聽。」

　　學測後的那個寒假，她們考上同個大學，決定一起住省錢。

　　搬家當天，除了房東附贈的床和書桌，一台黑色電子琴突兀地立在房間中央。

　　「噹啦，司派斯。」

　　她用數十次直拳回應沈柔燕爛透了的自配音效與英文發音，然後抱住對方用哭腔說了謝謝。

　　這種數不清的糗回憶填滿她們之間，將近十年。

　　為什麼一聲不吭的就消失了？

　　一股突來的怒氣浮上心頭，曾佳杏斷然拒絕：「不要。」

　　「欸？」

　　「我不想彈。」

　　「彈嘛彈嘛，彈──啦──」

　　「不要。」

　　一來一往許久，曾佳杏始終不答應，被煩得有些受不了，她轉移話題：「那你明天要尬嘛？有行程嗎？」

　　「行程喔，沒有吧。」

　　「那就等我回來一起整理房間。」

　　「我的功能設定就是免費勞工？」

　　「早餐一份，我請。」

　　「成交。」

※

　　夜幕低垂。

　　枕邊傳來的呼吸規律，確認對方已經熟睡，沈柔燕小心翼翼離開床鋪，帶上手機和買的書悄悄溜進浴室、鎖門。

　　夜燈亮起，昏黃燈光無力，大半個浴室仍沉浸在黑暗中。

　　這樣的情景沈柔燕不陌生，也不太在意，她逕自坐上馬桶蓋，一如數天甚至數個月前的每個夜晚。

　　下意識的想點菸，摸了口袋卻發覺菸盒不在，然後想起那快狠準的直拳，沈柔燕乖乖把僅存的完好書角塞進嘴裡。

　　任憑時間流逝，沈柔燕就只是啃著書角，像棵長在馬桶蓋上的植物。

　　手機時鐘顯示距離天亮還有五個小時。2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wFzdOzHux
　　咬啊，咬啊。2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stFoqhAv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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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眠是何時開始的呢，沈柔燕自己也不記得了。

　　她很累，卻總是沒有睡意，取而代之的是焦躁困惑，與強烈的自我厭惡。

　　『我甚至連睡覺這種事都做不好。』

　　她知道這個想法詭異，但她沒辦法停止辱罵自己是個廢物。

　　排山倒海的指責宛如一條粗繩，緊緊勒住脖子使她窒息，並在上頭打了個漂亮的死結，她無論如何都解不開。

　　然後絕望會淹沒她，讓她哭，卻不知道理由。2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N9hofILnp
　　你也不知道這一切多久能停止，

　　一分鐘？一小時？明天？後天？一個月？一年？十年？

　　你想相信情況會好轉，然而總是看不見盡頭。2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6YKjskZ9Z
　　數不清幾次了。

　　沈柔燕用顫抖的手將書換了個方向。

　　她知道自己不正常。

　　然而她選擇抽菸，選擇吃頭痛藥；尼古丁與藥丸的良好合作讓她覺得自己其實也沒這麼嚴重。

　　這不也是逃避的一種嗎？沒關係，兩根菸混兩顆藥下肚，所有疑問就會答啦啦自動不見。

※

　　按掉鬧鐘通常是人一天中第一個動作。

　　曾佳杏雙手捧著手機，在床上等待身體暖機，五分鐘一到便下床。

　　突然一個激靈、她望向無人的床鋪，覺得好像不太對勁。

　　浴室門喀啦一聲打開，曾佳杏瞇著眼睛看沈柔燕從門後悠悠現身。

　　發現她的視線，沈柔燕只是聳聳肩：「不過比妳早起一點，有必要擺這種表情嗎？」

　　「我在想如果你每堂早八能這樣有多好。」

　　「啊啊，往事就甭提啦。」

　　梳洗完畢，兩人下樓用早餐，吃得過程中沈柔燕不忘多叫兩份蛋餅。

　　吃飽喝足後，沈柔燕咬著奶茶吸管，看著正對面短髮少女適合參加正式場合的衣飾，驀地明白她們之間早就劃出不能抹滅的鴻溝。

　　回程的路上只有沈柔燕一個人。

　　雖然曾佳杏離開前說了「等我」，她也只是笑笑的回「路上小心」，巧妙地迴避承諾。

　　曾佳杏聽到回答時的眼神深深印在沈柔燕眼裡。

　　但那又怎麼樣呢？

　　沒有誰真的在失去某人時會死掉的。

※

　　人群熙攘竄動，車輛川流不息。

　　高雄的太陽老是將一切毫無保留的送給這片土地。熱死人了。

　　沈柔燕出了火車站，轉搭公車，車門打開那秒被強烈冷氣襲捲的滋味讓她全身滿足的抖了一下。

　　她目標沒改，可是礙於昨天找不到好範本的關係，她需要其他同類別的書當參考，但她不想再花多餘的錢，所以把地點從書店換成圖書館。

　　她知道的圖書館也不多，首先浮上腦海的是在舊家附近，小時後第一次去、算算也是最常去的那間。

　　去看她最後一眼吧。

　　抱持著有點蠢的想法，沈柔燕抱著背包和公車陷在漫漫車海中，顛簸的前進。

　　大約一個小時的路程，目的地到了。

　　艷陽下，沈柔燕抬手擋光，眼前總共七層樓的大型建築就是她小時候常來的公共圖書館。

　　建築比印象中的更老了些，外牆變成髒髒的淺土色，台階磁磚缺了好幾塊，露出樸灰的水泥地。

　　進了大門，不過兩步的距離轉角就有兩台電梯，左手邊是樓梯間，由於沒打燈，看起來就和鬼片的場景一模一樣。

　　小時後怕死了那個樓梯間呢。沈柔燕低笑幾聲。

　　到此都和記憶裡的很相似。

　　雖然有七層樓，但借閱室實際只占一層，於是她搭上電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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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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