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先有很多很多張MD,才有第一部手提MD機。MD ── MiniDisc,曇花一現的產品,但當初推出時可謂驚為天人。一張小巧的塑膠方型片子,盛載著音色可比CD的音樂,更重要的是,你可以隨意錄製、刪除想聽不想聽的歌曲。
在阿龍打算賣掉家中大部分唱片庫之前,每逢週末,我孜孜不倦地把一張又一張半透明彩色的空白MD往他家的唱機裡送,填滿了一堆又一堆我只聽過主打歌或是只知道名字的歌手樂隊。一邊錄歌一邊用阿龍家中的電腦,上網搜尋歌詞抄寫。現在說起來可能不值一提,但當時仿佛是生命中的頭等大事。
我只懂得欣賞流行搖滾,他媽留下的爵士樂唱片,阿龍被迫用來做鋼琴練習的古典音樂唱片,或是他推薦的電子舞曲,我碰也沒碰。大抵錯失了很多寶藏,但那些清脆的結他聲已令我足夠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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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議幫阿龍一起搬運唱片到信和二手CD鋪,作為讓我錄MD的報酬。我們各自揹著大背囊,左右手各挽著大布袋,沉甸甸載滿了唱片向信和進發。每次我為他即將瓦解的唱片庫感到惋惜時,他總是懊惱地說,要是我沒有把工資和零用錢全花在這裡便好了。
信和地庫中手法純熟的老闆總是飛快地把唱片分成幾叠,最珍貴的,受歡迎的,和賣不去的。問題是阿龍對CD隨便的態度,明顯的花痕、皺摺的封面,往往成為老闆壓價的理由。不過,當時的二手CD真是有價有巿,每次取回的金額是數千元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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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龍一點也不介意我一放假便到他的家裡鑽,事實上他的家時常都人來人往。我從沒見過阿龍的家人,聽說他的父親在大陸設廠,規模很大,也因此長年不在家。母親帶著弟妹離家後,只有鐘點工人會在固定時間出現,這簡直是年輕人的天堂。
大廳上總是煙霧彌漫,梳化擠滿男男女女,茶几濺著啤酒泡和薯片碎屑。大電視不是播放足球賽,就是模擬足球遊戲,夾雜歡呼嘻笑聲中,有時還有麻將碰撞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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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年紀大多跟阿龍差不多,比我大幾歲,都當我安靜的小弟,只有在聞到殘留的煙味會咳嗽。阿龍總叮囑他們在我成年之前不能給我碰煙酒。我本來就怕生怕人多,不那麼容易興奮起哄,很難跟他們玩在一塊。比起阿龍,技安更像是家的主人,時不時講幾個笑話,掌控派對氣氛,也很照顧瑟縮一角的我。
我以為阿龍會跟這些朋友一起,一口接一口抽著煙或大麻,慵懶地躺著像《Coming Up》唱片的封面人物,但他並沒有,頂多在別人送到他嘴邊時抽一兩口。
他偶爾會瞟一眼螢幕上足球遊戲的賽果,或是站在麻將桌旁取笑一下朋友的牌技,但並不會太熱衷參與,難怪他記不住來開派對的人。
「廿九幾條友追住粒波,都唔知有咩好睇。」阿龍力排眾議,不顧朋友取笑,呷著像提子汁多於酒的Diamond Black,更多時候大啖可樂。「啲啤酒苦既。」他嫌棄地道。而他笑說開派對就要聽Massive Attack時,朋友總在喊悶,嚷著要他轉歌。
我雖然怕生,但在學校人緣算是不錯,但我猛然發現,那只是因為我什麼也盡量迎合,就像我隨波逐流去打籃球,假裝喜歡《男兒當入樽》和公牛隊。阿龍卻不受朋輩影響,討厭便直說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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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在晚飯時間前離開,但這些朋友毫不客氣地開派對至通宵,即使到了阿龍睡覺的時間。
「有乜所謂,大家開心就好。」他總是說。「遲下想開都冇得開。」
我一邊錄著歌,一邊忍不住羨慕:「你生得靚仔,又有錢,住大屋,又多女中意,簡直人生贏家。」其實我更羨慕他的大方。
「啲錢唔係我既,間屋唔係我既。靚唔靚仔就好主觀,女呢,就唔使多既,你中意嗰個都中意你就夠喇。」阿龍這樣說並不是惺惺作態,也不是安慰你,而是真誠地覺得自己努力得來的東西才有意義。
「你讀得書呢就一定要讀上去,至少大學畢業。」比我爸媽還要緊張。後來我才知道我跟他弟弟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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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阿龍越久,就越覺得自己沒可能比得上。所以明知Justine很想再參加這些家中派對,而阿龍也絕對不會拒絕,我卻自私地隱瞞著她。我們照常地放學後一起去HMV,看見阿龍我照常跟他點頭,在信和即使她奇怪我怎麼少買了唱片。
「我想儲錢買MD機」,答案倒是不假。
最難忍受的,是當我看到跟最新唱片一起擺放的員工推介卡片而沾沾自喜,Justine贊同上面的觀點和稱讚「阿龍」的字跡時,閉口不說那其實是我的代筆。
真正的謊言是阿龍終於不在HMV上班時,我佯裝驚訝,但Justine已失望得沒有看我虛偽的表情。
我以為他們會從此斷掉聯絡。在我們都沒有手提電話和社交媒體的日子,這完全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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