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老夫人對姜媛媛懷著真心實意的疼惜,也殷切期盼能為她保住侯府世子正室的尊位,然而她內心澄明得很,縱使安侯府此次當真遂願退了這門婚事,國公府於情於理也難有立場強行置喙,屆時姜媛媛的處境才真是踏入了絕境深淵。
這是她親手撫育長大的孫女啊!難不成往後只能遠嫁小戶人家,甚至下嫁寒門清苦度日嗎?
老夫人思緒紛亂,眼看就要首肯安侯夫人的提議。就在這緊要關口,侍立一旁的芷蘭陡然憶起自家小姐的密囑,心頭警鈴大作。
她狠下心,胡亂抓散了鬢邊髮絲,又狠狠朝自個兒的腿肉掐了一把,隨即如離弦之箭般猛地衝入廳堂,撲跪在地哭喊:「老夫人!求您快救救小姐啊!」
安侯夫人與老夫人俱是一驚,目光落在芷蘭汗涔涔、髮髻散亂、氣喘吁吁且滿面是淚的狼狽模樣上,老夫人立刻急問:「這是出了何事?!快說!」
芷蘭泣不成聲:「小姐……小姐得知安侯夫人過府,只覺萬事休矣,羞慚得無顏面對,一時想岔了,竟……竟……」她哽咽得說不下去。
老夫人聞聽此語,駭得霍然從座椅起身:「媛媛怎麼了?!妳倒是給老身把話說清楚!」
「小姐說她愧對老夫人多年的疼寵養育之恩,更羞愧難當於有負安世子的深情厚意,為免令國公府與侯府清譽蒙塵,唯有一死保全名節,只盼來生銜環結草,回報老夫人恩澤!」芷蘭悲泣敘述。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大駭!誰也顧不上廳內那未定的婚事議題,連忙一面高聲呼喚府中醫者,一面慌忙疾步趕往姜媛媛的繡閣。
安侯夫人臉色陰沉似水,於趕路途中厲聲詰問芷蘭:「妳既是貼身伺候妳家小姐,眼見她這般行事,竟不拼死攔阻,反而跑來通風報信?」話中透著濃濃的責備之意。
芷蘭抹著淚,腳步倉皇未停:「奴婢……奴婢當真攔阻不住小姐求死之志啊!眼見情勢危急,唯有拼死衝出來求救!」
真是個令人嘔血的時機!安侯夫人心中怨毒頓生,暗罵姜媛媛這小蹄子忒會挑時候!倘若她此刻真箇死了,外人不明就裡,豈非認定是侯府逼迫所致?哪怕洞悉這是她耍弄的把戲,此刻也只能被她牽著鼻子走,非得「全力搭救」不可!
急急趕到姜媛媛房前,但見房門緊閉。老夫人使了個急切的眼色,芷蘭會意,上前狠力一把將房門推開。
映入眼簾的景象驚煞眾人——只見一根白綢長緞高懸房梁之上,姜媛媛纖細的身軀懸掛半空,已然自縊!腳下一張矮凳歪倒在地,顯得格外刺目。
「媛媛——!」老夫人魂飛魄散,淒厲驚呼,差點當場厥過去,幸而被身後眼疾手快的嬤嬤急忙攙扶住。
芷蘭哭嚎著撲上前,用力抱住姜媛媛的雙腿往上託舉:「小姐啊!您怎能如此狠心捨下奴婢和老夫人啊!您快看看!安侯夫人來了!她老人家向來疼愛您,定能為您設法周全的!小姐您若真去了,奴婢也隨您一道去了,下輩子依舊伺候您!」
這番哭喊,字字句句都像是在紮安侯夫人的心。
安侯夫人氣得倒仰,手中的絲帕幾乎要被絞碎,面上卻不得不裝出萬分焦急驚憂的模樣,迭聲催促:「快快快!都愣著做什麼!還不上前幫忙救人!」心裡卻在惡毒地想:這作死的小狐狸精,索性吊死乾淨!
眾人七手八腳將姜媛媛從樑上放下,小心翼翼地抬至一旁的床榻安置。姜媛媛猛地嗆咳起來,胸口劇烈起伏,喘息粗重,神情盡是痛苦,白皙的頸項上赫然是一道鮮紅的深重勒痕!
老夫人扶著心口,驚魂未定又帶著責備的痛楚:「我的兒啊……妳這是要生生嚇死我這把老骨頭不成?」
說著說著,渾濁的淚珠便不受控制地滾落,「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兒頂著,凡事總有商議的餘地,妳這般行事,豈不是要讓我白髮人去送黑髮人?妳怎麼忍心……」
姜媛媛一手虛弱地捂著頸間的傷痕,聲音嘶啞,語調顫抖:「孫女……孫女不孝……竟使國公府門庭蒙羞……我……」話語滿是自責與悲傷。
安侯夫人這時已調整好神情,趨步上前,一手輕輕搭在姜媛媛肩上,柔聲道:「好孩子,切莫再有如此輕生之舉了。妳且寬心,縱有天大的事,侯府與國公府同在。臨行前鱗兒特意叮囑我,無論如何都要讓妳進侯府門牆的。須知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妳若輕賤性命,叫疼妳愛妳的親長如何承受?這可是大不孝啊!」
這番話語,表面溫柔寬慰,實則話語玄機暗藏。「進侯府門牆」——是何身份?
是明媒正娶的正室?
還是……?
她只強調安世子有心、侯府有義,卻又暗指若姜媛媛再用性命相脅,便是她自身的「不孝」,與侯府並無干係。
姜媛媛聞言,蒼白的臉上浮現深深的悲切與感激之情,淚眼婆娑地抬眼望向安侯夫人:「夫人,您……」話未說完,竟似力竭,眼皮一合,軟軟地倒在了枕席間,再度暈厥。
「媛媛!媛媛!」
「小姐!」
室內頓時又是一片慌亂的驚叫。恰在此時,提著藥箱的府醫滿頭大汗地趕到。甫見房內凌亂場景及榻上昏厥的姜媛媛,亦是大吃一驚,趕緊上前細細診脈。
眾人屏息靜待良久,府醫這才長吁一口氣,稟告道:「老夫人,夫人,小姐並無性命大礙,只是一時傷痛攻心,加上體乏虛弱才致暈厥。老夫開幾副安神定驚的湯藥,待小姐醒轉後服下便妥。」這番診斷,正合眾人下懷。
老夫人強撐著心神,點頭命人送府醫下去開藥,隨即轉向安侯夫人,滿面愧疚與疲憊道:「安侯夫人,您看今日事發倉促,媛媛又這般模樣……婚事之言,不如暫且擱下,待她休養幾日,改日我再邀您過府,好生商議,您意下如何?」
安侯夫人心中氣結,卻也知此事此刻萬萬談不下去了,只得強擠出體恤的笑容,又假意叮囑了幾句好生休養的話,這才帶著滿腔憋悶,告辭離去。
眼見安侯夫人離了院子,老夫人立刻揮手屏退了所有下人。待房內只剩祖孫二人,她疲憊地在床沿坐下,看著榻上的「孫女」,深深嘆息一聲:「媛媛啊……妳這孩子……又是何苦……」。
幾乎就在老夫人的話音剛落,那方才還「昏迷不醒」的姜媛媛倏地睜開了雙眼,兩行清淚無聲滑落:「祖母……祖母您……都看出來了……是媛媛不孝,累祖母憂心了……」
老夫人目光深邃,顯然早已看穿這是一場拖延之戲,她抬手輕輕撫摸姜媛媛的額發,語氣帶著無奈與現實的沉重:「做妾室……確是委屈了妳。可眼下情勢……已是退無可退的境況。妳先穩住心神入了安侯府。只要安麟的心還真真切切放在妳身上,只要站穩腳跟,日後為他延續香火生下子嗣,自有徐徐圖謀、扭轉乾坤的機會……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她語重心長,道出這深宅內院的生存法則。
姜媛媛依偎進老夫人懷中,溫順乖巧地應和道:「祖母教訓的是,媛媛……知曉了。」
「乖孩子,」老夫人輕拍著她的背,「下回安候夫人再來,祖母便順水推舟應下了。唉……我可憐苦命的媛媛喲……」說著說著,老夫人自己也忍不住悲從中來。祖孫二人相擁垂淚,房中一片愁雲慘霧。
然則此刻埋首於老夫人肩頭的姜媛媛,眸底深處卻是一片寒冰,心中暗誓:安侯夫人今日這步步緊逼,絕不輕饒!
正妻與妾室,那便是雲泥之別!
難道要她重蹈當年她那可憐生母的覆轍?即便生兒育女又如何?到頭來依舊一無所有,任人欺凌!
想要她屈膝為妾?痴心妄想!
當夜,幽靜無聲之時,一封密信便由小廝悄悄遞入了安侯夫人手中。展開信箋,那熟悉的字跡躍入眼簾,正是姜陶邀約於舊日私會之所見面。
安侯夫人嘴角微微下撇,心中尚存不滿——事情眼看將成,卻被姜媛媛那丫頭一出自縊的把戲硬生生攪黃,還害得自家兒子安麟憂心如焚,話裡話外怪她操之過急。
然而,埋怨歸埋怨,待到次日清晨,安侯夫人依舊在妝奩前坐了許久。她仔細挑選了一套更顯嬌嫩的淺色繡衫裙換上,對著那面菱花銅鏡反復端詳著自己的妝容是否艷光依舊,烏髮簪環是否妥帖。
見鏡中映照出的人影風韻猶存,眼底流露滿意之色,她便尋了個訪友的藉口,滿面春風,步履輕盈地出府,朝著城外一處僻靜小院而去。
那客棧雖方便,終究龍蛇混雜,容易走漏風聲。於是那處姜陶名下、既窄小又偏僻的院落便成了上選。平素罕有人至,簡單打掃後便是絕佳的幽會之所,門戶一關,最是掩人耳目。
當她悄然抵達小院,姜陶尚未到來。安侯夫人卻也不急,又對鏡自攬,纖纖玉指輕輕捋了捋鬢角,細心檢查著脂粉是否勻稱,珠釵是否妥帖,只盼著情人眼中倒映出最美的自己。
於此同時,在不遠處小院牆角的隱蔽暗影中,姜媛媛壓低聲線,問向身邊同樣屏息的芷蘭:「瞧真切了?那安候夫人確是隻身進了那院子?」
芷蘭用力點頭,同樣以氣聲回應:「千真萬確,小姐,只她一人進去。」
ns216.73.216.20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