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清妍於靜室中細細推算著時日,心下思忖:眼下初冬料峭,寒意方興未艾,市面上的各類資材,價碼尚在平穩低廉之列。
她名下那些鋪面近月進賬頗豐,加上前番售賣那支珍貴山參給瀚王殿下所獲的款項——這兩大筆銀錢若疊加起來,應能購置成堆頗為可觀的棉服、藥材等物資。
如此一來,餘下的銀錢尚可騰挪週轉,足夠她再作些其餘的籌謀佈署。
因她心知肚明,回溯那不堪的前塵舊夢,就在不久之後的這個凜冬,氣候將陡轉酷烈!
連這繁華錦繡的京都天子腳下,亦會迎來一場百年罕見、連綿數旬的狂風暴雪!
京畿四野的荒郊野渡,流徙聚集的貧寒饑民不計其數,在嚴寒肆虐下,無數鮮活的生命被凍成僵硬的屍骸,橫陳於冰天雪地之間,觸目驚心。
至於那苦寒更甚的邊陲塞外,更是人間煉獄!物資匱乏至極的蠻族眼見隆冬酷烈,自己缺衣少食難以為繼,竟悍然選擇在寒冬臘月裡,發動凶悍迅猛的突襲!他們如餓狼撲食般侵入邊城關隘,燒殺擄掠,無惡不作!
本就因奇寒地凍而雪上加霜的軍民生計,朝廷的應對竟又遲滯拖沓,緊要的軍需輜重遲遲未能調撥輸送至前線,致使成千上萬的邊關將士,於缺醫少藥、飢寒交迫之中,含恨殞命於凍瘡潰爛之下,未能撐到救治的時機,便已化作邊陲孤魂!
那時的湯老將軍雖以血肉之軀拚死率眾抵擋,最終逼退了蠻族鐵蹄,守得一方國土安寧,可一場戰役下來,卻只換得個屍山血海、元氣大傷的慘勝!
更致命的是,老將軍自己亦在那場慘烈鏖戰中身負重創,自此之後,其軀體便如遭霜打的枯木,不可逆轉地走向了油盡燈枯的衰敗之途。
或者……湯氏一門真正由盛轉衰、踏上傾頹敗亡之途的關鍵節點,便是始於那個寒徹骨髓的冬季!
而這悲劇背後,又焉知沒有暗中蠢動的惡毒推手,正是一步一步,將忠烈將門引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她姜清妍區區一介深閨女子,前世於國政軍務所知甚少,更無從洞悉冬日這場惡戰的諸般隱秘詳情,自然不敢隨意置喙,更遑論妄論朝局。
但若說是要竭盡她個人之綿薄氣力,替那些即將在苦寒邊關浴血廝殺、守衛國門的將士們,悄悄預備下些許救命的藥材與禦寒之物——這卻是實實在在能伸手可及之事。
待到邊關告急的戰報如預期般急遞入京,她便打算設法透過瀚王殿下的門路,將這批暗中籌措的物資輜重,設法運往前線軍營。
屆時只需謊稱是原本為行商販貨而預備的貨品,臨時調撥便順理成章。
以瀚王殿下那般疏闊灑脫、不拘小節的性情,想必也不會細究盤問其中究竟。只要能順利將這批「貨物」送抵將士手中,目的便算達成。
深想一層,唯有讓根深葉茂、手握兵權的將軍府長久屹立不倒,歷經風雨而不衰敗,她與母親在那血雨腥風的權力漩渦中,才算是真正尋到了一方堅如磐石的靠山與屏障!唯有如此,方可保得母女二人立於不敗之地,無所畏懼!
同時,她又密令凌風與凌雲這兩位得力臂膀,務必十二萬分地盯緊了姜陶等人,將他們每日行蹤動向盡數掌控於掌心,以防這些蟄伏的毒蛇冷不丁又竄出,壞了她的全盤謀劃。
不過十來日光景,那位安侯夫人竟是不期而至,再度登門造訪姜府。
府中老夫人心中暗忖,以為她是為上回談論納妾之事轉圜而來,或許此次是要應允讓姜媛媛以妾室身份入侯府了。
縱然心中不願太失顏面,但思量著大不了讓侯府拿出更厚些的聘禮充作補償,也算彼此給個台階下。
誰曾料想,這位安侯夫人甫一落座,言辭姿態竟是一個驚天逆轉!
她握住老夫人的手,滿面疼惜之情幾乎要溢出來,聲調都帶著幾分哽咽:「老夫人啊!自從那日親眼瞧見媛媛丫頭懸樑後那般慘兮兮、我見猶憐的模樣兒,我這顆心喲……簡直像是被滾油煎著!回去後是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再加上我們家麟兒那孩子,對媛媛實是情根深種、至死不渝!思來想去,總歸是我們之前太過武斷魯莽了!還請老夫人千萬不要見怪!」
「咱們兩家這樁婚事,便依著早前訂下的婚約走罷!只等媛丫頭行過及笄之禮,就風風光光迎她過門,正正經經做我們侯府的世子夫人!」她懇切地望著老夫人,眼中似有水光瀲灩。
「這……安侯夫人,此言……可當真?」老夫人驟聞此言,直接愣怔當場,腦中似有萬鈞銅鑼轟鳴炸響!事情竟會如此急轉?她一時間竟全忘了該如何接話,只覺滿心滿眼俱是不可置信!
「自然當真!千真萬確!」
安侯夫人言辭鑿鑿,斬釘截鐵,「雖說……眼下外頭議論媛媛丫頭的話頭不好聽,頗有些風言風語纏繞著……可這日子嘛,終歸是關起門來自家過的,又不專為別人眼中的風光,何須太過介意外頭的閒言碎語?歸根結底,麟兒自個兒歡喜才是頂頂重要的!」
她面上浮現感慨萬千的神色,語氣愈發真摯,「媛媛這孩子,那是我打心眼裡看著生長的,早就把她當成了自個兒的親媳婦兒!只要她和麟兒小兩口婚後能恩恩愛愛、舉案齊眉,便是對我這當娘的最大的慰藉!老夫人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這一番唱念做打,將那「通情達理、心慈仁愛」的未來婆母形象,演繹得簡直入木三分、無可挑剔。
老夫人心頭霎時被這意外驚喜填滿,樂得險些要笑出聲來!
暗想媛丫頭那番自縊逼宮的戲碼,竟真箇是塞翁失馬,得了奇效!
她望著安侯夫人的眼神,也不由自主地柔軟下來,帶上了十足的親近與感激:「夫人您這胸襟氣度,果真是海納百川,豁達明理,令人敬佩萬分!誠如您所言,這兩個孩子自小一道長大,情誼深厚,青梅竹馬的情分擺在眼前,成婚後必然能夫妻同心,恩愛情長,白頭偕老啊!」
安侯夫人聽著這通情達理的讚語,心內的白眼幾乎要翻上天際去,面上卻硬生生維持著那副溫和柔婉的笑容,不動聲色地話鋒一轉:「只是……老夫人,誠如您所知,媛丫頭如今這名聲……畢竟受了些影響……」
她狀似極為難地擰起了繡眉,語帶愁緒,「這……若是在婚儀嫁娶的時候,嫁妝這塊……我尋思著,多少得多添置幾分,場面上才壓得住,也好堵住那悠悠眾口不是?您說……可是這個道理?」
這一番話,明是為姜媛媛臉面著想,實則是在不動聲色地索要厚嫁。
老夫人臉上的笑意,頓時僵住了幾分。心中暗道:這老狐狸!原想著聘禮或許可奢望些,沒成想,竟是半分好處撈不著,反要自家這邊再大出血,多填補豐厚的嫁妝進去!
但轉念再想,無論如何,姜媛媛總算從一個妾室,峰迴路轉保住了正經世子夫人之位,臉面終究是給足的。想到此處,老夫人心中雖仍似梗著根刺,終究是勉強壓下不悅,面皮不甚自在地點了點頭,將這樁買賣應承了下來。
兩人旋即又針對諸般細枝末節商議定案,足足耗了約莫一個時辰,這位安侯夫人才心滿意足地辭別而去。
自這一場堪稱翻雲覆雨的婚約敲定之後,姜清妍敏銳察覺到,整個姜國公府內,著實風平浪靜了好一段不短的時日。
那姜媛媛終償宿願,躋身未來的侯府世子夫人之位,狂喜過後便將自己深鎖在閨閣之內,一日復一日地埋頭於描龍繡鳳,只盼那精工細作、耗費心血繡成的大紅嫁衣,能在大婚盛典之上,替她挽回幾分因出身及風評受損而失去的顏面光華。
她的貼身丫鬟芷蘭,心繫著攀龍附鳳的姨娘美夢,眼前自然更加盡心竭力、百般殷勤地服侍著這位即將騰達的主子,不敢稍有懈怠。
至於那姜陶,倒是存了心思再去找湯怡與姜清妍母女的麻煩,圖個心裡痛快。奈何一則將軍府門禁森嚴,絕非他想闖便能輕易踏足之地;二則他自身更有一樁難言之隱,正緊緊縈繞於心,攪得他焦灼煩亂,寢食難安——那便是在與安侯夫人數次私下幽會雲雨之中,他日益感覺到自個兒身子骨兒明顯力不從心了!
身為男子的那份威嚴與虛榮,迫使他置醫囑於不顧,每每行那苟且之事前,都得偷偷吞服下那等助長性致、榨取陽元的虎狼之藥!
孰料這飲鴆止渴之舉,非但未能真正恢復他往日雄風,反倒如同摧筋蝕骨的毒液,悄無聲息地蠶食著他僅剩的那點元氣精血,日益加重的空虛疲憊感,如跗骨之蛆,令他整個人從內裡透了出來,日漸萎靡不振!
這等難言之疾,他自然沒臉皮向任何人傾訴,只得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暗訪尋覓些野醫偏方,大把大把地吞服著那些所謂的固本培元、強精壯骨的滋補藥材。
再反觀那安侯夫人,此時此刻,她卻可能是這漩渦中最為春風得意、愜意快活之人了!
姜陶不再如以往那般頻繁地傳訊邀約她去那藏污納垢之地,她非但毫無失落,反倒暗自竊喜——這空閒出來的大把時光,恰好方便了她與那位年輕俊秀的周子墨秘密度過鴛鴦時光!
這一對比之下,箇中滋味便已高下立判!少年人的體魄,那股子蓬勃滾燙的活力與無窮精力,豈是那需靠藥物強撐顏面的半老頭子姜陶所能企及?
更別提,周子墨年紀輕輕,身形頎長健碩,容貌英挺俊朗,嘴裡抹了蜜似的甜言蜜語張口即來,處處哄得安侯夫人飄飄欲仙,如同踩在雲端,滿心滿眼皆被這股久違的、帶著野性的青春氣息填塞得滿滿當當,早已不知北在何方了!
此外,侯府內還有一顆芳心暗許。那安心雅自從前番在那僻靜小院中驚鴻一瞥得見周子墨的俊朗風姿後,少女柔嫩的春心便被輕易撥動。
時不時便在府中花園曲徑迴廊間,與那位「遠房表親」來幾場精心設計的「偶遇」,含羞帶怯、眉目傳情。每每看到周子墨回報以那溫潤如春日湖水的淺淡笑意,她便心如鹿撞,羞赧地扭頭便逃開去,留下一串銀鈴般的嬌笑與少女獨有的馨香。
長子安麟雖然也知道府裡暫住了一位遠道而來的「親戚」,卻不過是出於禮數勉強應付著見過一兩面罷了。
他心中那份因被迫迎娶姜媛媛而生的憋屈煩悶,如沉甸甸的烏雲長久盤桓在心頭,實在難以開懷。
況且他潛意識裡,對任何樣貌能與自己比肩甚至更為出色的同齡男性,總存著幾分微妙的排斥與不喜,是以對府中悄然流淌的這股暗湧情潮,竟是半點未曾察覺。
置身這表面的風平浪靜之中,姜清妍則過得頗為規律平靜。每日裡照舊按時前往趙夫子處精進學問,回府後將府中庶務打點妥帖,剩餘的大把光陰便全副心神地投入于那件緊密籌措、刻不容緩的物資準備大事。
她還特意叮囑娘親湯怡夫人,將名下所有經營糧秣米麵生意的店舖鋪面,全力出手,以儘可能低的價格悄然囤積滿倉!待到寒潮洶湧而至,物價必將騰貴飛漲,彼時再放出,定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如是這般沉著穩健、有條不紊地忙碌著,時光之河倏忽而逝,轉眼間便已流過月餘有半。也就在此時,邊關告急的烽火狼煙,恰如前世軌跡重演般,如期焚燃而起——那蠻夷部落果然再度揮師犯境的消息,如插翅的雷霆,急遞入京!
姜清妍聞訊,立時趕往將軍府,欲陪伴娘親湯怡夫人左右,寬慰其心。未料湯怡得知邊關再起烽煙,神色雖凝重,眼中卻並無惶恐慌亂,反倒透著一股經年累月在將門世家浸染出的沉著鎮靜。
她並未多言,只是帶著姜清妍前往城外一座香火鼎盛的千年古剎,在莊嚴肅穆的大雄寶殿之中,無比虔誠地點燃了整束檀香,雙膝跪於蒲團之上,為那遠在千里之外、浴血沙場的所有大周將士,向佛菩薩默默祝禱——祈求天佑王師,旗開得勝,祈求每個血肉之軀,都能平安歸返家園。
歸府的馬車轆轤行至山門外時,一副銀亮甲胄的身影已然在石階之下長身玉立。秦昊天將軍身披那霜雪般冷冽的耀眼戰甲,腰懸三尺寒鋒,一隻古銅色的大手穩穩牽著一匹剽悍健碩的黑色駿馬,顯然是整裝待發,即將奔赴那黃沙漫卷、血與火的邊城前線。
姜清妍見此情狀,心下瞭然,亦極其乖覺懂事,對著母親與秦將軍微微一福,便一言不發地先行回到了溫軟的車廂之內,將那片珍貴的空間悄然留給了車廂外的兩人。
兩人於清冷的山風中低聲喁語,具體談些什麼已難窺見。只見片刻之後,秦昊天將軍那戴著護腕的大手猛地一按鞍轡,整個人便如鷂子翻身般乾淨利落地躍上馬背。
他脊背挺得筆直,如同北境絕壑峭壁上歷經風霜摧折而巋然不動的千年蒼松!
他驀然回頭,那雙深邃如寒潭古劍的眼眸,飽含著濃得化不開的沉甸甸眷戀與擔憂,欲將湯怡夫人此刻於寺廟山門外送別的纖弱身影,如同烙印般深深銘刻於心魂最深處!
那目光穿透秋日氤氳的空氣,承載著萬語千言,卻終究只化作了無聲的一句
「等我回來!」
胯下雄健的戰馬發出一聲昂揚激越的嘶鳴,秦昊天將軍臉上,倏然間綻開了一抹決然無畏的笑容,帶著邊關男兒獨有的鐵血豪情與對摯愛的不捨。
他再不遲疑,雙腿一夾馬腹,那駿馬便如一道黑色閃電,絕塵而去!
湯怡目送著他,情不自禁往前走了兩步。
對於武將來說,誰也不知道這一次的分離會不會就是永別。
湯怡的心突然有些空落落的,她的眼中愈發堅定,如果秦昊天能夠平安歸來,那麼她將不再違背自己的心意,給彼此一個機會。
那些女德女戒的條條框框,那些別人的議論和白眼,在生命面前,都顯得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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