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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皇帝面朝東窗，孑然憑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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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禧宮，已空了有七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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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曾經的主人，那嬌妍如盛放海棠般的女子，美麗得令他一眼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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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卻如一段朽敗的枯枝，萎頓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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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個相貌酷似母親的俊秀男孩，被自己放的一把大火活活燒死。整個王府，一同人間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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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這個消息，阇氏當場昏了過去。從此……再也沒起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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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有半句虛言，臣妾願同梓兒一道，紅蓮地獄永受業火焚身之苦，不得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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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無以自辯，惟願陛下回顧多年情分，宸斷以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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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撕去了信，卻始終撕不去他們二人留刻在他心裏的字跡。如哽如訴，一斷一頓，含淚泣血般的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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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蓮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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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下這四字時，她該有多恨？多怨？讓淚水都打穿了紙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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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兒、榑兒，還有，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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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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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炆在這裏已等了將近半時，皇帝始終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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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小長在深宮，看了二十年，怎會不明白？郭惠妃耳軟心軟，實非統領後宮的上選。可她偏偏是先皇后的義妹，從小與義姐親厚。皇上當年龍興，靠的就是郭家的軍隊，及後郭天爵謀反欲奪權，皇上為殺雞儆猴斬了他立威，郭家從此只剩下一個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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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哭啼啼、慌張無措的郭美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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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先由憐生愛，之後又愛屋及烏，多年來一直寵倖於她，讓她成為了後宮子女最多的妃嬪不算，還令她在李淑妃、郭寧妃身後執掌六宮權柄。是故身為太孫的他當然不能戳穿打臉，說都是因惠妃無能，至有此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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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兒明白，皇爺爺是顧念惠妃娘娘多年苦勞，不願再操累於她。但以前宮人之中，或也有罔佞的……事關皇爺爺龍體安泰，總要徹查明白，一旦發現端倪，必要斬草除根以絕後患，不該這麼簡單過去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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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以為該如何？將所有見過伺候過阇氏的老人統統拎出來，殺了麼？”皇帝終於轉身向他，面色似有不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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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炆愣了一愣。放在以前，皇祖父絕不會為這些人的去留死活皺一下眉頭，這次是怎麼了？難道潭王的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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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死，本來平息的事定然又被翻出，外人嘴上不說，心裏不會想麼？你要明白，要乾淨，那不如把當時抓人的羽林衛、三司的提刑官、還有你那班在場的叔父，全部都殺了，可好？這下你可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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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皇爺爺……陛下！”朱允炆不禁惶恐起來，當即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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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朕讓你跪了嗎？不要因為一點小事，就驚慌失措，落進別人轂中。朕雖老了，卻不糊塗。再如何，也不至於疑到你的頭上！”皇帝聲音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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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疑問，他要有個長短，這個孫子是最直接的受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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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東宮之主，又常伴自己左右，當然有能力使人布下機關，安排這一次行刺。幾個藩王甚至嫡子如今都在京中，待他一死，只要將他們悉數控制住，東宮便再無後顧之憂，甚至還可以把“兇手”順理成章安到某藩頭上。怎麼看，允炆都是最有可能的幕後主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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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這點，現在急著要徹查，便是為了自證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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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皇帝並不懷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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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疑心的，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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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換在過去，允炆心腸軟，是絕不會叫嚷著什麼“斬草除根”這樣話的，大婚之後，他就如同一下變了個人。那馬氏到底給他吹了什麼歪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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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爺爺是說……指使那瘋婦的人，已有頭緒了？”朱允炆擦了擦額汗，靜心想了一會兒，才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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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置可否：“祖父自會處置。總之，你莫胡思胡慮。”停了停又道，“今天這些話，也不必與第三人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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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乾清宮寢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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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又蒙召前來，要把昨天的針療補上。見皇帝脈搏至數不齊，散若楊花，神色昏倦似有隱痛，又聯想之前他進食漸少等種種症象，心斷他體內怕有臟器已開始衰變，還不止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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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以眼下這醫療條件，天晴的技能裏又沒透視一項，無法確切道明病原所在。御醫他們必也是盡了渾身解數，依然無從治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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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陛下龍馭可能只是時間問題，天晴不免難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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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身體……怕是也差不多了吧……”皇帝趴在軟榻上，忽然幽幽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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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會差不多？差之萬裏呢！陛下可是萬歲爺，還有九千九百三十歲要活呢~就是您這金口，也不能亂說呀~”天晴故作輕快，想盡力減淡他的憂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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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之前坐在這龍椅上的，哪個不是萬歲爺？秦始皇為長生不老求丹煉藥，誰又見他真的長命百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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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麼一樣呢~陛下可是神龍轉世，浴火重生騰雲飛空，百萬中而無一人的。就拿這秦始皇來說好了，要是他不姓嬴，沒有秦國的基業撐腰，如何當一統天下的‘始皇帝’？這樣的人，怎能和陛下相比呢？”天晴當然知道秦始皇很厲害，但她拍馬屁不比士聰寫論文，不必客觀又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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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就是你這一張嘴，叫人想要難過也沒法子。怪不得老四那麼疼你，總有他的道理……他，可有向你提起過他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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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明知皇上指的是龔妃，但倘若說提過，萬一陛下猜忌朱棣心懷記恨，就麻煩了。天晴裝傻道：“皇上說的可是先皇后娘娘？殿下提過的，娘娘對他關懷備至，是位特別慈祥和氣的長輩，可惜臣女福薄，緣慳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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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她這麼說，皇帝的神思又杳然憶起自己的結髮妻子，聲音邈邈道：“是啊，朕也很想她……皇后她嫺靜端惠，膽識魄力卻非尋常女子所能比。你們二人明明性子大不一樣，看到你，朕卻不知為何……常想起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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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能把自己和先皇后相提並論，想來還是上次那碗面的餘澤。天晴只得乾笑自謙：“臣女何德何能，論賢慧若能有皇后娘娘的萬分之一，都不容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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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卻不理她所說，突然抓住她握針的手腕，一改方才的慵倦姿態，望向她的神色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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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朕便把老四託付給你了！朕看得出，你的話他能聽。有朝一日他若真走了歧路，你一定要勸住他！知道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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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沒頭沒尾，卻如一聲炸雷，天晴一刹慌了陣腳，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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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皇帝真認為刺客是朱棣派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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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知道他委屈，故而這些年他做的事，只要不過分，朕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求他心裏能舒服些。可人生在世，又有誰能真的不管不顧，隨心所欲？他是朕的兒子，朕不願、也不忍心殺他！要是你的話，一定能讓他回心轉意，懸崖勒馬。朕信你，你萬萬不可辜負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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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皇上。他的臉龐依然帶著病容，卻如鋼澆鐵鑄一般毅然，教人心生敬畏。兩人就這樣沉默著對視，時間都仿佛在這一刻凝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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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他，早已不是那個多疑寡恩的嗜血君王，只是一名衰老而孱弱的家族之長。作為父親，作為祖父，隱隱感知到即將應驗在自己骨肉身上的殘忍命運，憂心忡忡，卻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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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女……不知道皇上所說的歧路是什麼，殿下他一向恭順盡責，從未見過有什麼懶散差池……但如果有一天，像皇上說的，殿下真的做了錯事，臣女決不會眼睜睜看著的，就是拼死也要勸住了殿下，請皇上放心！”末了，天晴終於拿捏好了說辭，雖然一時之間不能盡善盡美滴水不漏，但配上她一臉呼之欲出的剛毅決心，應該能把皇上安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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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語氣眼神如此堅定，皇帝果然點了點頭，輕輕放開了她。仿佛耗用了莫大元氣，他又變回那個懨懨的病患，軟綿綿地癱靠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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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見他眉頭皺起，似又有痛楚，輕輕問：“要是皇上還覺不適，臣女再為皇上艾療一番可好？皇上只管睡下，明日起來必能神清氣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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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含糊嗯了一聲。天晴隨即望向劉川，頷首示意。劉川自然領會，立刻命人準備艾條。天晴挑了幾個穴位下灸施療，正此時，陶逢輕輕來報，太孫妃前來拜望，似是知道皇帝今天又沒傳晚膳，特地帶來了親做的麵食要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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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虛弱地揮揮手：“朕累了，讓她回吧。”陶逢領命。不一會兒，皇上便沉沉打起呼來。天晴又請劉川著人點上瑞腦安眠香，見皇帝似已深眠，便躡腳退出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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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宮無意打擾皇上，只想請公公將食盒代送進去。裏面是皇上愛吃的牛湯板面，須得趁熱，再涼可便浪費了。”馬心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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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殿下，皇上馬上安歇了，應該不會用吃食了，還請殿下今日先回吧。”陶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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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早……皇上就要安歇了？”馬心蕙盡力克制自己，不至讓語氣流露心情，“不是說，皇上剛召了燕王府那位徐娘娘來施針解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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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徐娘娘尚在裏頭呢。”陶逢正回著，天晴已跨了出來，視線不經意和馬心蕙一對。馬心蕙先是一怔，而後沖她笑了一笑，什麼也沒說，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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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心裏的嫌疑人應該不是朱棣，否則也不會放心讓我來針療……那朱棣究竟是哪里露出的破綻，讓皇上生出了疑心呢？‘這些年’，他從什麼時候開始注意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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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腦中還縈繞著皇帝剛才的話，兀自發著愣，耳邊飄來陶逢一句“昨天徐娘娘做的湯麵皇上吃得精光，今天太孫妃殿下的手藝，皇上連看都不看，殿下怕是喝了醋啦……”神智卻陡然間一清，即刻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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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心蕙正往東宮回走，忽聽得身後呼喚——“殿下！殿下！”認出了這是徐天晴的聲音，她恨恨抿了下唇，只做充耳不聞，逕自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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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殿下！”這聲音卻是不依不饒，如鬼魅般陰魂不散，馬心蕙不想理會，腳步比方才更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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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蕙！”天晴見她這樣，知她是刻意避讓，只得大聲喊出她的閨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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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心蕙心裏一動，終於停了下來，卻也不欲轉身，背向天晴冷冷道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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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娘娘有何貴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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