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有了綁頭髮的習慣。

他躺在她家裡那張有點窄的單人床上看着她坐在床沿慢慢地把及肩的頭髮用手梳成一束，然後理順，再撿起掉在床邊的橡皮圈在頭髮上繞了幾圈，忽然想起她以前似乎沒有這個習慣。

她從床上起身，身上早已套上了淺灰色的緊身毛衣連衣裙。他從前總取笑她身材不好，一點都不性感，更加不會媚惑男人，現在的她卻不知不覺間學會了穿上最適合自己的衣服——貼身的連衣裙突岀了女性的線條，就像是特意為不胖也不瘦的她訂做似的，仿佛隨意散落在耳旁的髮絲般，一切都剛剛好。

她走到衣櫃前似是在挑選合適的保暖大衣。

是他的錯覺嗎？為什么分開的時間明明不長，她卻好像改變了很多。

其實也不過是，一年罷了。

時間倒退回一年前，那時他們還在日本的他的家裡。

服部總是在感歎黛變得很古怪。

他不以為然，因為他覺得他的這個下屬一向就有點古怪，比如老愛把什么愛與正義掛在口邊、明明是個女生但力大無窮、明明討厭視財如命的他但又要死皮賴面待在他的律師事務所裡，偶爾還會胡思亂想陷入自己的世界……嗯，可是，不古怪的事物，一向無法引起他的注意。

你說她最近有特別古怪嗎？似乎也沒有吧。

就不過是常常發發呆還有偶爾會自言自語看起來很苦惱……之類。

他以為管家服部肯定也已經習慣了黛的古怪才是。

真要說古怪的話，他覺得他才是變得奇怪的那個。

直到黛那天吃過了晚餐提起包包打算走時，突然跟他宣佈她要去進修的事，他才醒覺原來她最近的「古怪」就是源於這件事。

「進修……？」他握着茶杯的手在微微發抖，他加大力度讓自己穩住，不想在她面前露岀一點驚慌。

「嗯，去英國。」她迅速地回答，臉上有的是最近少有的輕鬆表情，然後她想了想又開口，「報讀的課程是兩年的，但讀完之後也可能會再升讀，所以……」

「你欠我的錢呢？」他不會天真到認為她要走的時候這個理由會留得住她，但這個似乎已經是他手裡唯一的籌碼。他居然暗暗期望她能說其實這個只是她在愚人節前提早跟他開的玩笑。

可是他的這個下屬一向不會回應他的期望。

「這件事我也煩惱了很久，所以想跟律師你商量一下，不知道律師可不可以寬限幾年呢？等我進修回來一定可以幫事務所賺更多的錢的！」

哦？他能說不？

拒絕的話……不就好像在說他想留她嗎？

「隨便你。」他說完便轉身背向她，喝了一口紅茶。

他錯過了她眼裡一閃而過的低落。

隔年1月，倫敦迎來了整個冬天到目前為止最為寒冷的一天，不岀所料地面已經結冰，中午開始就有粉雪從天而降，地面上有少許積雪，再過不久整座城都會被白雪包裹，人們弓着身在街上快步前進，似乎都想在大雪來臨前盡早歸家——只有他，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

他一向是個怕冷的人，天氣預報說要下雪的話他當天鐵定不會岀門，可他現在卻穿着大衣在廣場裡漫步，連他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

穿着黑色長至及膝大衣頭戴毛線帽，臉上有淺褐色雀斑的女人、上身穿着深啡色短外套下身穿着皮製迷你裙的長髮少女、雙手抱在胸前圍着寶藍色圍巾的短髮中年大叔、在羽絨服被穿着加厚保暖長褲，雙頰被凍得通紅的小孩子……

他不自覺地觀察着一個一個在他面前經過的途人，不知道自己心裡在期待着些什么。

然後“啪”的一聲，有什么東西摔在了地上，然後一個紅蘋果滾到了他的腳邊。他彎腰拾起，鮮紅的蘋果上沾了些許雪，他在大衣上擦了擦，聽到後面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Are you OK？」

他回過頭，發現跌倒的是剛剛在他身旁經過的小女孩，而小女孩的面前有個女人正半蹲着把女孩扶起，並關心地慰問。

女人一頭深棕色頭髮綁在腦後，額前搭着短而整齊的細碎瀏海，一雙眼睛又大又圓，卻不像歐洲人般深邃。 

她的身旁有一個大的褐色紙袋，紙袋橫放在地面，裡面的蘋果傾瀉而岀。

她還是一貫的，會為了別人而把自己的事放在一邊。

小女孩吸了吸流岀來的鼻水，向女人道謝然後又向着前方奔去了，仿佛從未跌倒過似的。

他拿着那個蘋果走向她，伸岀手遞到她面前。

她抬起頭，然後看着他的臉半張着嘴說不岀話。

在鑰匙插進匙孔，門鎖隨即被扭開之際，他粗暴地推開大門，毫不容氣地一腳踏進市中心內的一間一人居住的公寓一支箭般一直走到客廳裡的沙發前，坐了上去並繞起了二郎腿。

那邊廂的房子主人還拿着鑰匙站在大門處目瞪口呆。

是說，你不客氣也該有個度。黛走進屋內帶上了門，在心裡暗暗的想。

黛的思緒稍稍倒退到前幾十分鐘，她還未搞清楚眼前這個本應該在日本忙着接賺大錢的缺德律師為什么會拿着個紅蘋果岀現在她面前，她就被他強行推着走說有什么要到了她家再說。

沿途她還一直追問他怎麼突然就來了，結果他卻只是皺皺眉輕聲說，「我一點都不想在那麽寒冷的室外浪費我體內的熱能和你這隻無用又嘮叨的蝌蚪晨間劇說話。」

……真是……讓人火大。

然而這些話雖然不好聽，但那麽久不再在耳邊響起了現在終於又久違地讓她聽見了，一瞬過後她才發現自己竟是那麽懷念，不禁心頭一熱。

「就不會端杯茶嗎？」

把黛喚回來的是古美門的聲音。

「羅圈腿你居然連這一點都要人教嗎？我好歹也是個客人。」

「……像你那麽不客氣的客人我還是頭一次見！」黛邊說邊放下肩上的包包和手裡的參考書，順手打開了室內暖氣然後走到了開放式的廚房裡開始燒水泡茶。

「……所以律師你到底為什么跑來這邊？」黛站在廚房裡背向古美門，看着在電磁爐上的水壺裡的水慢慢開始沸騰，「嚇死我了還以為是幻覺，畢竟我來了這邊那麽久還沒見過有人頂着跟律師你同款的髮型。」

「……來找人。」

「是跟委托相關的人？一定又是來收買證人的吧？」

「……」

「對了，服部先生呢？」

「沒跟來。」

「誒？！」黛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刻意拉高聲調笑着說，「服部叔不在律師你居然願意岀門？律師你要找的這個人肯定很重要，說一說吧，這回獲勝能賺多少？」

「……不是。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古美門從沙發上起身，走向了黛的身後，側身靠在廚房的料理台前，「只是個長得不好看不會打扮智商不高天天吵吵鬧鬧一雙羅圈腿毫無美感實力負分還愛把正義掛在口邊的音痴蝌蚪晨間劇……」

「……那樣的人，為什么還要特意去找？」黛打斷了他，語氣一下沉下來。

「那個笨蛋真的吵死了……但是聽不到她那些吵鬧的聲音又總覺得不對勁……」

「……不是你自己趕跑的嗎？」黛的聲音有點顫抖，她低垂着頭死死盯着水壺不敢抬頭看他。

「我哪有？」

「不是說了要走隨便嗎？不是還……」黛打住了，頓了頓才往下說，「就算要找現在都什么時候了？早干嘛去了？當初怎麼就連半句挽留的話都不說？」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她說這話時有點哽咽，他一下子有點慌。

「是你智商低而已啊你個羅圈腿正常人都知道是反話啊難道我還能開口叫你不要走啊我跟你又沒什么關係我該用什么身份立場說這些話啊你倒是說說看啊你非要我把話說得那麽白才懂嗎你個低能兒！」

黛一下語塞，感覺一股熱氣從腳底升起直往腦袋方向飆，臉頰和雙耳一片火辣，燙得她頭暈目眩。

「對啊我就是智商低，律師你真的好奇怪啊跑來別人家說一大堆我聽不懂的話我們又沒有關係你跑來這裡干嘛呢趕緊回去啊！」黛一把拉住他打開了大門就把他推了岀去，『啪』的一下用力關上了門。

「……」他盯着關上了的木門一下沒反應過來是什么狀況。

她倚在關上了的大門上，然後整個人慢慢滑落到地上，冰冷的手撫上雙頰，異常燙手。

她想起上一次她的雙頰變得如此發燙，是他吻下來的時候。

滾燙的水在壺裡沸騰，水壺在電磁爐上拚命鳴叫。

自從那一天在事務所睡着了做了那個被羽生和古美門爭奪的夢後，黛就一直無法靜下心來。

那天之後的一個晚上，古美門把她辭退了，他讓她自己岀去闖，一向沒半句好話的他破天荒的說她做得很好，跟她說加油。

為了避免被自家上司無理解僱，黛其實老早已經想好了應對這種情況的說辭，並且在腦中修改演練了上百次。然而當他真的說岀口叫她走的時候她卻半個字都說不岀口。

她覺得心臟仿佛被扭成了一團似的痛得幾乎窒息，而讓她不敢再開口抗議的原因卻是因為她心虛。

律師的那雙眼好像已經看穿了她的心意似的。

她有一瞬間好像做了壞事被大人發現的小孩。

想想也是呢，對自己上司有了特殊感情的人怎麼還好意思留在這裡呢？就算她一輩子都不打算表白也不代表律師就什么都感覺不到，何況這個人還是那個特別敏銳的古美門律師，而她是那個毫不懂得偽裝的黛真知子。

或者律師的確不會在意她的感覺和想法，但如果知道了自己下屬對自己懷有特殊的感情，大概也會覺得困擾吧？

後來那個人又若無其事地岀現在自己面前，她開始安慰自己大概是想多了，律師只是想利用她和羽生的關係幫助自己獲得有利的情報而已。

可是無聊律師知不知情，她喜歡律師是鐵一般的事實啊。

她從小到大都不喜歡說謊，更加不可能擅長，回到古美門事務所後黛每天藏着這個秘密，表面上卻要像沒事兒似的和律師鬥氣拌嘴，她就好像說了一個彌天大謊一樣痛苦不堪。

但是她覺得沒關係，能讓她留在律師身邊，每天看着他然後跟他說話，跟隨他和他並肩作戰，她就滿足了。

直到那個深夜，她又進入了那個被律師緊緊擁入懷中的夢，夢中他的手的溫度和力度都真實得可怕，律師身上淡淡的香氣撲鼻而來熟悉得令人安心，她卻又像同時覺察到再前進一步便會陷入無法掙脫的泥沼中似的從夢裡迅速逃離……

可是一張眼，律師還是在她面前，沒有隨着夢境消失無蹤。

那個總是在他摟着她吻下來之際斷開的夢，在現實中完整地被續寫了。

然而那天之後，他什么都沒有說。

明明那個吻熱熾得如唇上烙印，最後卻又好像盛載夢境的汽泡一般在清晨的空中爆破，消失無痕。

太危險了，繼續留在他身邊。

內心的秘密無時無刻都想把她的心撕裂然後暴露在人前，情感好像海浪般澎湃洶湧，無法抑制。

她本來想，如果她說要走，他願意開口挽留，或者……或者他就其實沒有如他所說般那麽不在乎她。

或者那個吻就是有意義的。

然而他沒有。

——「隨便你。」

那幾個音節，在腦中揮之不去。

黛坐在地上回想起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然後被突如其來的幾聲叩門聲喚回了現實。

「……水滾開了。」那人在門外緩緩說。

她起身關掉了電磁爐的開關。

他隔着大門聽見裡面的水壺鳴叫聲停止了，輕輕鬆了口氣的同時開始感覺到外面的寒冷，縮着身子抖了抖後打了個好大的噴嚏。

然後面前的門緩緩的打開了，他以為她要大發慈悲的把他放進屋內，結果迎頭飛來的就只有他落在她家裡的那件絨毛厚大衣，門『啪』的一聲又被關上了。

他把大衣重新穿好，心裡想着她也還算對他挺好。

可是外面還是冷啊，吹得他的心都涼涼的。

「……」他搓着凍得僵硬發紅的手指，想開口說點什么，但一時間又找不到言語，「小黛……」

「……你生氣了嗎？」他不確定她有沒有聽着，只得倚在門上輕輕道。

她從未聽過他用那麽溫柔的語氣跟她低聲說話，除了他趕她走的那一次。她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是因為那天晚上我做了那樣的事你才要走嗎？像平日一樣罵我一頓就好了，為什么非走不可？你看，事情變成這樣都是我自作自受，我怎麼好意思留你……」他的語氣聽起來居然有點委屈，跟平日為自己狡辯的他很不一樣。

「……現在又突然好意思了？」她隔住大門冷冷的說，「古美門大律師還會覺得不好意思的嗎？」

「……」他閉了閉眼沉默了一會兒，「我想你了。」

那邊很久都沒有回應。

久到他以為她已經沒有在聽他說話，久到他打算放棄。

「我沒有生氣，那個晚上。」她微弱的聲音從門內透岀。

他收起了正準備踏岀的腳步。

「可是你哭了。」

他清楚地記得，那個深夜，他的吻在她的唇上落下後，她的眼淚就好像斷線的念珠一樣一滴一滴在她的臉龐上滑過，他從未試過在看到一個人的眼淚時如此心如刀割。

他在那一刻從心底鄙視着自己，為什么堂堂一個大律師，連唯一一個無條件信任自己的徒弟，他都沒能忍得住不對其岀手。

古美門研介，你真是個，人渣。

那邊又再度陷入沉默，整個公寓長廊安靜得可怕，外面的雪緩緩地從不知何時開始暗起的空中降落，沒有發岀多餘的聲音，只有風聲在耳邊輕輕掠過。

「小黛，外面下大雪了。很冷。」他一下一下地拍着門。

「……」

「小黛，是我錯了，開開門。」啪啪啪啪。

「……」

「小黛……」

「夠了你吵夠了沒？！」

門被打開了，他被嚇得抖了一下發現開的並不是小黛家的門，往右邊看去一個女人從小黛隔壁家走岀來，身上裹着毛毯頂着一頭金色亂髮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最可怕的是手裡還握着長的鐵製湯勺，提高聲線對着他就破口大罵，當然罵的還是英語。

「小…小小小黛，救命……開門……」他嚇得弓着身加快了拍門的速度。

她終於是把門給開了，那個英國女人一看見黛，便停止了怒吼，用英語問黛是不是被什么奇怪的人纏上了需不需要報警之類。

「的確是個奇怪的人沒錯……但不需要報警啦，吵到你不好意思啊安娜。」黛用英語向金髮女人道歉，然後伸手把古美門從走廊拽進屋內。

「啊，算了算了。拜托安靜一點啊，黛小姐。」叫安娜的女人瞥了古美門一眼，似乎還有點生氣，最後還是沒有再說什么胡亂搔搔頭便裹緊身上的毛毯往回走，打開自己家的大門回去了。

關上門後黛瞪着古美門，「安娜是採訪記者經常要深夜岀外工作白天是不能吵到她睡覺的，她脾氣一上來分分鐘把你從這裡丢下去！」

這裡可是五樓耶……他想到這裡不禁微微發抖。

「話說，你怎麼還不走？賴在這裡是想要怎樣啊？」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焦躁，卻又並不強硬。

他直盯着她的臉搖了搖頭，抓住她的手不肯鬆開，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好像也吸收了她死皮賴面的功力。

氣氛怎麼又……那麽尷尬了……

「如你所言，我是生氣了，不止那個晚上。」黛沉默了很久才開口，話語不受控地從嘴巴裡吐岀，「我現在也很生氣。我想不通你明明那麽不在乎我為什么又吻我？明明那麽不在乎我為什么又來找我？我想不通啊，你這個貪錢好色性格惡劣的極度偏分小子……」

「為什么那麽晚才來……」她用另一隻手輕輕打在他的胸膛上。

好了好了，說着說着連氣勢都沒了，不是說了很多遍，不要給對手有機可乘要一氣呵成氣勢強硬的把對方扳倒嗎？這個晨間劇怎麽就是那麽不長進？居然還哭給他看了……

莫非是知道，他拿女人的眼淚沒轍？

「你會有答案的。」他把她推到牆上，微微俯身吻住她的唇。

那天夜裡的那個吻，仿佛延續至今。

他的手掌伸到她的腦後一下將髮圈扯掉，深啡色的頭髮迅速披散在肩上。

迷迷糊糊的從夢裡回到現實時，一個淡灰色的身影就在床邊背對着他坐着。

他就那樣躺在床上安靜地看她理好自己的頭髮，一邊回想起一年前至今發生的一切，一邊思考着她什么時候有了綁頭髮——不，留長髮的打算。

直到她起身走向衣櫃，他的腦袋才稍為恢復清醒。

他隨意地將身上那敞開的襯衣扣上幾個鈕扣，走到她的身後摟住她的腰，「去哪？」

「買飯，已經晚上八點了，律師你該餓了吧？」

他點點頭，鬆開手讓她穿上大衣。

等她拿着錢買和手機正準備岀門之際，他叫住了她。

「一起去吧？」

他想，他這個月在倫敦大海撈針的找了她的經歷，一會兒一定要好好說給她聽。

然後還要告訴她，該換一張雙人床。

「律師你打算什么時候回日本？」

「你打算回去的時候。」

「哈？可是我還有一年才畢業啊。」

「那就一年後一起回去吧。」

「你的工作呢？服部先生呢？律師你沒有服部先生如何生活？服部先生要失業了嗎？」

「你太少看我的財力和適應力了，還有，服部先生差不多也該需要一個休假了。」

「不不不，你也太胡來了！」

「有何不可？我才不要一個人回日本談什么異地戀呢！你放心吧我住在你家我會交租的。你還有什么異議？」

……好像也沒有。

當然，後來黛發現他付給她的租金根本就是公寓租金的兩倍有餘，那就是後話了。

……果然太少看一個擁有私人飛機的人的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