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局者的巢穴 - 逢凶化吉的體質

朱品克失業隔天，上午是這樣過的：

陽光和煦，喜迎豪宅。

鄰居是肌肉老人。

肌肉老人在呻吟。

肌肉老人受傷垂危。

自己雖受驚，仍留下來盡力協助。

「然後就出事了。」品克心想，不忘將老人吩咐的行李箱推到他身邊。

是的，自己留下來，幫老人取來他的行李，沒想到匆忙之中踢翻床尾的木箱，還把裡面滾出來的東西踩破了。

她回頭看，那個翻倒的木箱光憑外觀，就顯露出一股不同於普通貨物的正式感，箱內襯著厚厚的防撞資材，反映出貨物的價值。再往旁看，剛才忙亂中一腳踩碎的物品靜靜躺在地上，從包裝紙的一角露出幾塊白色的碎片。

看起來像瓷器。如果是古董，要賠多少錢？五十萬？一百萬？

老人接過行李箱，開口說：「抱歉，我需要請你離開這個房間。」

「我幫你叫救護車好嗎？」品克盯著他的傷口。

「不必。請你離開這個房間，」老人重複，「不要報警，或告訴任何其他人。不管我有沒有發出聲音，都不要開門。直到我好了，我會請你來討論打壞東西的事情。」

人家話都說到這地步了，品克識相地退出主臥室，順手關上門。她已經看見足夠驚人的場面了，不想再撞見更多，例如老人包紮時，把那條浸滿血的長褲從線條結實的一雙長腿慢慢褪下，會不會露出什麼……那個之類的……走私槍枝？

想到血液從褲管滴落地面的恐怖情景，她決定多留一會，抓緊手機，做好隨時叫救護車的準備。

站在鄰居家的客廳，種種跡象顯示這間屋子歷經一段不短的閒置期，幸好屋內十分通風，沖散了無人聞問的冷清氣息。

這樣說來，這位鄰居也是最近剛搬進來，和自己一樣，也難怪送貨的人會搞錯。可是早上見面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中午就……。

「等一下，假如他是中午才受傷，那……攻擊他的人去哪了？」

恐懼感遲來地升起，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正滯留於一個剛發生過流血衝突的屋內，而潛在的加害者不知去向。八樓兩戶都在裝修，人員進進出出，難保讓有心人士冒充任意身份混上來。

「叮咚！」

遠處的電鈴把她驚得震了一下，她小心翼翼靠近大門，隨即聽見「扣扣」的敲門聲，聲音有點遙遠，是從自己家那邊傳來的。

「啊，時間！」品克立刻抬手看錶，指針指向一點鐘。

隨著她意識到時間，貨梯方向傳來一大群腳步聲，是設計師與師傅們回來了。

有一群人在附近，大大減輕了心中對於歹徒的恐懼，卻同時陷入兩難。她回到臥房外，試著對門裡面說話：「不好意思，你還好嗎？需不需要幫忙？」

裡面沒有回應。倒是設計師來電找人，手機震個不停。

別無選擇，品克朝著門內說：「我家正在裝修，設計師和師傅已經到了，我先回去，事情結束就會來找你。」

停頓幾秒，她掏出紙筆，快速寫上名字與手機號碼，並用中英文分別書寫附近醫院的地址和電話。

「我留下我的聯絡方式，還有附近的醫院。」

手邊沒有膠帶，她把紙條的一角塞入門縫。

手機震動連連，不能再耽擱了。

「抱歉，先離開了，我一定會回來。」

對著毫無動靜的門板說完，品克轉身離去。

八樓之一的金屬門闔上，下午一點的陽光加溫了吹進室內的風，注入幾許暖意。

塞在臥室門縫的紙片「嗖」地被抽進門內，屋內歸於一片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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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八樓之二，現場除了早上的原班人馬，還多了一個助理，就是提早一分鐘上來按電鈴敲門那位。

「你是Pink！」助理從門外一路激動到門內，「我以前超喜歡你的，本人好帥！我演唱會都有跟，馬來西亞場，香港場，新加坡……喔天啊本人好帥，我要深呼吸！冷靜！」

「她兩天前在辦公室就開始瘋了啦。」設計師補充。

「謝謝。」品克一如既往地感到很不好意思，「Pink是藝名，現在不當藝人很多年了，可以直接叫我品克，這是本名。」

「好喔！品克！很高興見到你！這個案子我會很努力！加油！」

撇開持續激動的助理，旁邊圍成一圈看執照圖的師傅們表情愈來愈怪異，他們招手叫來設計師，拿著圖在屋內走來走去。

這種時候不要多嘴比較好。就像演唱會現場的硬體工程，有些白目經紀人會在裝台時對著廠商吆喝，以為這樣可以顯得自己很有掌控權。

通常他們下場不會太好。

「朱小姐，請你過來看。」

大夥此刻的焦點，是屋子內側一片沒有對外窗的牆，寬度較其他地方更窄。

反覆丈量多次後，泥作師傅用工具敲擊牆面，回頭對設計師說：「就這面，多出來的。」

「什麼意思？」品克問。

設計師攤開圖，指著各種看不懂的圖面解釋道：「朱小姐，是這樣，我們當時看平面圖的時候沒有問題，但現場勘查就感覺實際空間怪怪的。總之，經過多方比對，確認這裡多一面牆。」

「啊？多一面牆？」品克一驚，牆這種東西還可以多一面？

之所以買俗稱「裸屋」的毛胚屋，就是為了在裝潢上面有最大的發揮空間。沒有天花板、沒有鋪地面，包括隔間都可以從零開始規劃，裝潢材料想多健康就多健康。

品克心中單純想弄個空氣暢通的工業風家居，浮誇的吧臺必不可少，她已計畫好要從礦泉水一路擺到燕麥奶、普洱茶擺到康普茶，再裝一組音響，整個晚上在家慢慢搖到午夜，然後端著自製的飲品到陽台，一面啜飲，一面眺望熄燈的臺北。

就是這個道理，當初是為了能自由規劃，才尋尋覓覓市面上的毛胚屋啊！

「這應該不是建商的問題，可能是前屋主做的。」師傅摸著牆，時不時用工具到處「扣扣」地敲。

「你看這跟地面接的地方，顏色還是有差，我感覺前屋主是故意要藏這面牆，而且這裡……你聽，」他敲敲靠近鄰牆的部分，「這一區後面有留空隙，聲音不一樣。」

「你是指，前屋主買房卻放著不住，但是特別加裝了一面牆，而且還故意做得跟其他牆一樣？」品克問。

「對。」師傅答。

設計師看氣氛緊張，進來緩頰：「朱小姐，這算是前任屋主留下的問題，其實這面牆很薄，我們去跟管委會通知一聲，看能不能先把牆移除，再來檢視牆後面有沒有壁癌等等的狀況。如果有，這部分再看能不能請前屋主返還損害造成的差額的部分……。」

「牆後面會不會有藏東西啊？」助理問。

下午兩點鐘，日光仍熾盛，但就憑這一句話，現場的氣氛硬生生從交屋糾紛轉往都市傳說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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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出來的牆需要優先解決，但這裡是豪宅，凡事必須得到管委會點頭再動手，最好額外打聽哪些有權有勢的住戶要提早打招呼，否則惹錯人，日後會難以收拾。

和設計師重新安排日程後，今天便到此為止。

送走設計師與師傅，望著空蕩蕩的屋內，品克打開Youtube，播放一個叫做「今天一切都很好」的私人歌單。這裡面有以前的主打曲，有點擊數不高、但創作性很強的「專輯湊數用」歌曲，再來就是Youtube上各式各樣節奏鮮明的饒舌和舞曲。

手機播出嗩吶的聲音，昭示著第一首是玖壹壹的《大家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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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手機靠在牆邊，音量開到最大，唱起第一句：「哼一首我們的歌，越大聲就越快樂……。」

隨著饒舌演唱，她即興編了一段鬼步，在偌大的水泥空屋內邊跳邊唱。

她被評為「音很準，唱現場不會出錯，但聲音缺乏個人特色」，因此下苦功練舞步以補足舞台魅力，搭配老天配給她的長相，確實押對了路線。

「我的富、我的富，一支快樂針往心裡注，2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WMveNhVaz
再難走也會有條路，2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OgekouZ9N
關關都能過你心裡有數──」

進入饒舌主歌，品克舞步轉一圈，面向門口。

那個助理抓著包包站在那兒，表情激動不已。

品克停下舞步，然後慢慢的把手機拿起來關掉音樂。

「對不起對不起！」助理滿是興奮之情，「我有件事想留下來跟你說，結果剛好看見你在跳舞，品克真的好會跳！啊我沒有錄音錄影喔！可是真的好帥！」

「沒關係、沒關係，」品克苦笑著說，「其實我淡出藝人身份太久，已經習慣上班族的身份了，現在很不習慣被誇獎。你還是把我當成一般的客戶吧。」

事隔多年仍是粉，會把偶像的話放心上，助理很快調整舉止，告訴品克：「其實，我早上過來的路上不是塞車，是老闆叫我去找一位高人看一下你這間的照片。」

啊？品克一愣，找「高人」？

「是的，我們老闆人脈很廣，這間豪宅以前也踏進來過，所以稍微打聽了一下。」助理拿出筆記本唸道：「這棟是建商與地主合建，屋齡十年，釋出量很少，實價登錄上路以來成交四筆，其中兩筆在最近一年內完成。」

「那應該就是我們這兩戶了。」品克示意對面的八樓之一，「只有我們在裝修。」

「對，但還有一筆是兩年前成交。就是品克你現在這間。」

「咦？」

「這是我們打聽來的，代表這間至少經過兩次轉手，依然維持毛胚屋的狀態，且前屋主並未實際居住在此、沒有出租，而且成交價格低於行情。」

「對，雖然不含車位，但是仲介開價時，換算每坪只比附近的電梯大樓貴三十萬。」品克想了想，確實越想越不對。「我那陣子雖然很積極找房，但這種物件，我一定不可能是第一個知道的，怎麼會輪得到我呢？」

「其實……老闆已經打聽到了，其他住戶最近住得不太舒服，據說半夜還有人爬外牆的格柵上來八樓，被清晨起來運動的住戶看見樓梯間有身影一晃而過，可是沒抓到人。這就是為什麼老闆交代我去給高人看一下。」

什麼跟什麼啊！品克吃驚到講不出話，這就是為什麼她能接到紹陽街這種地段的高級住宅，而且還維持著毛胚屋狀態的真正原因嗎？而且格柵那種東西不是人能爬的吧！

「但是！你聽我說！」助理提高音量，「那個高人說！」

「嗯？」

「他看完房子，再看看你的照片，就說：這間不能住人，不過是你的話沒問題。」

沒問題個什麼啊！高人說了這間房子不能住人啊！你有聽你前一句在講啥嗎？而且為什麼會拿我的照片給高人看啊？

「我想跟品克說，謝謝你曾經讓我們那麼熱血、那麼青春，出社會以後過一天算一天，都快忘了追星時心動的感覺，相信你可以保持帥氣的樣子，克服所有難關！」助理怦然心動完，不忘補一句：「而且品克以前遇到什麼棘手的事，都能順利化解，不是嗎？」

「啊──」品克嘆口氣，她知道接下來會聽見哪幾樁軼事，直到今天這些故事依然被反覆加油添醋為各種版本，在網路上流傳。

「在香港巡迴場，你不是趕在演出前發現音源線漏接，成功挽救演唱會嗎？」

開始了，助理開始講這些傳奇當中的第一則。

「那個啊，其實我沒有那麼厲害。」品克真誠的解釋，「我只是耳朵比較敏感，堅持有聽見雜音，還因為這樣被現場說有點小難搞。」

「可是你找到音源線……。」

「不，是彩排完要去補妝髮，經過設備的時候，那條有問題的線碰巧完全鬆脫，才找到電流音的來源。之後換條線就沒事了。」

助理不放棄，搬出下一個傳說鼓勵她。

「東南亞出外景那次，你叫團隊提早一天收工，結果避開隔天的土石坍方不是嗎？你還在旅館接到無聲電話！當時的剪報我還留著！」

品克努力回想，好像大致上屬實。

那次外景的成員和自己很不對盤，就連髮型師都可以對她當面翻白眼，這種社交排擠嚴重時可以導致生理層面的胸悶氣結，她那天只想在旅館靜一靜。

「嗯……在旅館是有接到雜訊很重的電話，我跟話筒說『不好意思，我聽不懂』才掛掉。半小時以後又打來，這次是用英文說『不要去洞穴』。之後和報導寫的一樣，拍攝地點坍方，我們就回國了。」

「那，White在生日見面會講過，你們去山上的小學拍公益MV，劇組跟校方吵架，是你讓MV順利拍完……。」

「這個是真的，」品克終於給出肯定句，「不過是White和我一起完成。」

「那時已經解散，地方政府邀我們拍公益影片，推廣偏鄉多元升學……之類的？」她想了想又說：「影片的主視覺是一條校內的溝渠，代表活水的意象，可是到場才發現沒水。那天是假日，行銷公司翻遍整間學校，瘋狂打電話，把主任叫出來罵他。」

「行銷公司很沒禮貌欸！」助理氣呼呼。

「White和我覺得主任很可憐，於是White去安撫行銷公司的人，我跟主任在倉庫找汲水器的零件。臺灣早期的汲水器是手動的，那上面有一根桿子嘛，就是那個……找到以後，校車的車廂剛好有工具箱，終於趕在太陽下山前裝好汲水器，把溝渠的畫面拍完。」

後來行銷公司盜用網路素材，讓整個案子撤回，這支解散後首次合體的影片最終只能躺在硬碟裡面。

「所以說啊，品克總是能逢凶化吉，這在職場很不簡單。」

助理很高興能聽到本人補足這則故事，算是作為粉絲在多年後的小驚喜吧。

「這件事還有後續。」

品克重新掏出手機，播放沒唱完的那首《大家樂》，間接示意著今天的會面時間已到尾聲。

「我寄水果給主任致謝，學校的教職員告訴我，主任已經過世很久了。我才想起來，那天主任是從校史室走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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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嗶嗶。」

手機響起低電量音效，接著繼續播一首尾奏悠長的流行曲。這是首輕快中帶點惆悵的抒情歌，旨在描述愛上了，得不到，好傷心、別傷心、不傷心。

這是《Pink White》第二張專輯主打歌，如今卻不能在串流媒體上架，只能存在硬碟和手機中，惟有四下無人的時候稍稍顯露當年舞台上的自己。

「想說已經一切如常日子過得匆忙，2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5eD5euJI9
意外的調劑你讓我坐在身旁，2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unUIq5Cx4
眼睛看著前方計算舞台上的精彩，2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R4hKKxJYH
霎那間捕捉你那互斥的目光。」

當年的自己，當年的我們，當年的Pink。

如今的自己，如今的我，隻身一人的朱品克。

逢凶化吉算是一種才能嗎？品克露出苦笑，正常人更希望趨吉避凶才對吧。一路走來，總是會觸發形形色色的事件，時驚時險，說不上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卻似乎每場戲都給她安排了一個位置。

或許，這是一種體質。

註定要遭逢，終究會化解。

「如果時間能倒流，翻轉天際的沙漏，2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0FfWJ5vm7
我會選擇放手，祝福曾經純真的你……和我。」

這首歌配合當紅偶像劇，重金打造片尾曲MV，偶像劇的結局是：身為仙道的女主角不願啟動時間沙漏抹除一切記憶，內心萬般折磨之餘，發現魔道男主角抱持同樣的苦惱。兩人打一架、親一下，攜手封印沙漏，從此分道揚鑣。

關鍵在於片尾曲，MV最後一幕居然是Pink和White牽起手走向光芒，此舉給了觀眾「男女主角會在一起會的MV暗示了，那是編劇的旨意那是伏筆，會有續作他們會在一起嗚嗚嗚」這般垂死掙扎的勇氣。

沒有，什麼都沒有。

不論是續集片尾曲，或者……其他的事情，都到此為止。改拍電影的消息炒得紅極一時，歌曲的部分著作權卻在過程中，鬼使神差地流到電影公司手中。電影沒拍，權利沒要回來，這便是MV從串流平台銷聲匿跡的原因。

手機嗶嗶兩聲，進入省電模式，歌曲與回憶應聲而斷。

毫無來由地，品克忽然轉身，面向大門口。三十五度的陽光烤著她的後頸，那裡正滲出晶亮的冷汗。

高大、寬廣，充滿陰影的身型。

鄰居老人倚靠著大門，臉上神情和善，仔細注視，卻是似笑非笑。

品克腦中開始想些無關緊要的事：剛才他有敲門嗎？他……設計助理沒關門嗎？我沒關門嗎？好像真的沒有。耳朵殘餘的聽覺記憶，同樣顯示他有敲門示意。

但是……剛才那瞬間，總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朱小姐，」老人揚起手中的紙條，他的聲音有著恰到好處的禮數與距離感。

「我記得你說過，你一定會回來，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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