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務生一把咖啡送上來,我急躁搶過燙手的咖啡,打算一口飲盡,卻被曼特寧阻止。曼特寧快速的出手,將我舉著咖啡杯的手壓回桌上,斗大的冷汗從額頭滲出,他銳利的眼神令我倍感壓力,宛若一隻狡獪的狐狸注視發抖的小雞,而且是嚇到快得心臟病的小雞。
「別急,在你喝咖啡之前,我們先玩個遊戲。」
曼特寧從公事包裡拿出一只小小的黑布袋,袋口剛好能探入一隻手,他輕輕按著我的肩膀,從容不迫的說:「別擔心,裡面除了各種口味的方糖外,沒有別的東西,你必須選一顆加進你的咖啡裡,沒有喝光不准走。」
哪來的變態!我在心裡不斷咒罵,這什麼噁心的遊戲,各種口味的方糖,搞不好裡面摻了毒藥。最後曼特寧見我遲遲不伸手,乾脆直接抓著我的手塞進黑布袋裡,我被他強硬的舉動嚇的差點大叫救命……結果袋子裡面真的沒有什麼恐怖的東西,慌亂之餘硬著頭皮隨便抓了一顆方糖,趕緊把手抽出噁心的黑布袋。
「黑色的……方糖?」看見方糖的顏色,我驚訝的兩眼發直,是從沒見過的黑色方糖,聞一聞還有股淡淡的甜味……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喔!這顏色真不賴,趕快加進去,喝掉……然後你就能夠回家了,你的爸媽搞不好正在家中等你的好消息。」烏漆麻黑的方糖,讓曼特寧露出激賞的表情,他大力拍著我的肩膀,面帶變態笑容催促我趕緊行動。
一千萬的借據,有著爸媽簽名的一千萬借據,曼特寧把借據摺好,就壓在我的咖啡被下方。我好害怕方糖有毒,萬一被曼特寧欺騙,丟掉小命該怎麼辦?我還沒考統測、還沒上大學啊!
「萬一我被你毒死了,做鬼也不放過你!」龐大的恐懼令我精神崩潰。我站起身失心瘋的把黑方糖加入咖啡,然後一口氣喝光咖啡,終結恐懼。
「哈哈哈哈哈哈……」曼特寧聽見我說的話,開始放聲大笑,宛如惡作劇得逞的孩子。
他的笑聲似乎有股感染力,店內其他客人聽見曼特寧的笑聲,也忍不住跟著笑我。我尷尬的站在原地,臉色因羞愧漲紅,抽起杯底的借據,趕緊揹著背包,灰溜溜地離開貓頭鷹咖啡廳。被人耍弄的感覺實在太糟糕了,儘管──方糖沒有毒。
羞愧的情緒令我足足跑了兩條街,直到喘不過氣才停止。孤單的站在街上,想想這個時間學生應該都快下課了,徬徨地伸手探向牛仔褲的口袋,摸出皮夾、變態外國人的名片,還有最重要的一千萬借據。看著借據,眼淚忍不住流下來。
辛酸的網咖人生終於要結束,我要回家了!喝下加了奇怪方糖的咖啡還能活著,真是太好了!
「計、程、車──」
在大街上,我揮灑止不住的淚水與鼻水,奔向逐漸駛來的計程車,又叫又跳的揮著手,路人肯定以為我瘋了,不過我不在乎,現在的我開心到快瘋掉。計程車司機停到一旁,我激動的連聲說好幾次謝謝,然後──上車、回家。
皮夾的錢足夠坐好幾趟計程車。四十分鐘後,我看見我住的村子,我家的房子被一大片稻田包圍,討債集團的惡霸們不見了,只剩下家門口恐怖的噴漆,屋子裡的燈也亮著,一切就如往常一樣,終於過回正常人的生活。
付完錢,我迫不及待的衝下車,奔向日夜無比思念的家,溫暖的床舖、熱呼呼的洗澡水……轉開開大門門鎖時,我甚至忍不住激動地大叫:「爸、媽──我回來啦!」
「嘿嘿嘿……原來是田國雄的兒子回來啦!回來的好、歡迎回家……」不懷好意的笑聲從客廳傳來,我看著地上陌生的鞋子,當場想拔腿逃跑,但兩名彪形大漢立刻衝上來,快速鎖上門把我架住拖進客廳。
面目猙擰的討債集團惡霸們,舒舒服服地坐在我家沙發上,挖著鼻屎、嚼著檳榔、抽著進口菸,客廳裡煙霧瀰漫,一堆啤酒空罐躺在地板上,臭氣沖天。
「我、我爸跟我媽呢?」壓下內心的恐懼,我面對中間戴金條的惡霸頭子,鎮定的問。
「幹!老子才想問你咧?你是他們兒子,總該知道你爸媽躲去哪吧?從實招來,我就饒你一條小命,嘿嘿嘿!」惡霸頭子口中嚼著檳榔,說話時檳榔汁都噴往我的方向,噁心透頂!
「不知道。」我誠實的回應,肚子卻反而遭到左邊流氓的鐵拳毆打,當場痛的跪到地上。
結果老爸、老媽根本沒回來,一千萬的債務也沒有還,我還陪變態外國人喝一杯黑方糖咖啡。不知道現在到底該哭還是該笑,假如外國人的借據是真的,爸媽可能已經帶著那一千萬捲款逃走了;借據倘若是假的,就代表我是活該被騙回來挨揍……正確來說,不管怎樣我都已經挨揍了。
「你打偶也沒用……偶真的不知道我爸、媽去了哪……噗呃!」強而有力的直拳打向我的右臉,我的口腔立刻充斥著血腥味,痛到說話口齒不輕,只能在心裡大罵:你們會遭天譴的!一群只懂暴力的原始人!
「臭小子!在老子面前還敢狡辯?拖進去後面的農舍!給我使勁打!打到這小子肯說實話!」原始人頭目大力拍桌,我家用了十幾年的木桌立刻裂成兩半,木屑四處噴飛,我的心臟被恐怖的力道嚇的差點停止。
早知道剛才就不要讓計程車司機那麼早走,嗚嗚嗚……家裡位置太過偏僻,就算叫救命根本沒人聽見啊!
接著,我被七、八個手持各種武器的流氓強押到後面的農舍,總覺得內褲好像有點濕,搞不好是剛才被嚇到失禁了。
「你們這些暴力討債的混蛋……遲、遲早會被警察逮捕的!」頭髮被流氓一手抓著,他們粗暴的把我摔進農舍裡,剛被打開的農舍鐵門再度被拉上,連同求救的機會一併銷毀。讓我現在十分後悔,當初學校社團沒選空手道……
「喔?還敢嘴硬啊?打死他!」原始人頭目拿著鋁製球棒在鐵皮屋裡大吼,其他的原始人小弟立刻跟進,拿著球棒亂吼一陣後,開始對我用力使勁踹打。
七、八個原始人圍著一個高三生狂毆,算什麼英雄好漢……挨打的人叫都沒叫,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漢,我很想對著原始人這麼說,可是……這也太痛了吧!
雙手護著頭,落到我身上的攻擊宛如一場暴雨,雙腳在遭到痛毆後失去行動力,腫成兩倍大,肯定斷了。
我想求饒,但痛到發不出聲音,虛弱地倒在肥料袋上,我的頸肩遭受一記重擊,視線立刻昏黑。第二次重擊,我開始回顧我的一生。
如錄放機一般,十七年的歲月從腦海中一閃而過,沒有交過女朋友、沒有心上人,在學校只有第一名以及資優生的空虛頭銜,在班上則是人人嘲笑的一坨屎,從小到大都一樣,一輩子都困在小農村,沒機會去體驗都市生活……
就要這樣死了嗎?死在這群敗類手裡,讓我覺得自己好不值錢,老爸、老媽根本不會來救我吧?有那一千萬,都可以到處去逍遙度日了……
生存機率是百分之零,我已經徹底絕望能活著走出鐵門,但我不甘心、不甘心死在社會敗類手裡,來個什麼東西自我了斷也好,我寧可親手殺死自己!
農舍、農藥,就在肥料袋子的旁邊,我的手剛才摸到了,反正橫豎都得死,不如喝農藥自殺,當厲鬼來害死這些沒良心的流氓地痞!
「幹!老大!這小子要喝農藥自殺!」稍微長點腦袋的原始人發現不對勁,放下球棒開始報告他們的頭目。聽聲音我知道對方心慌了,哼!沒良心的東西也怕我喝農藥自殺嗎?
「幹!打斷他的手,不能讓這小子死了!」心急如焚的原始人頭目大叫,我聽見這群原始人一同舉起球棒的嗖嗖聲,但我的速度比他們更快,已經打開農藥蓋子,準備灌下農藥。
──絕望。喝下農藥的瞬間,我流著淚默默向世界告別,對活著走出鐵門的機率以及人生徹底絕望。
漆黑的視線中,我感覺到世界以我為中心──爆炸了。
灼燙的氣息從身體四周發散開來,耳朵被爆炸聲震到耳鳴,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曉得自己沒有在爆炸中死亡,討債原始人的球棒也沒有砸中我。
巨大的爆炸聲響應該把農舍炸的稀巴爛,那群原始人不曉得怎麼了,在爆炸中受傷嗎?還是逃走了?
腦袋轉著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問題,被圍毆的傷已經不痛了,身體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溫暖與舒適,但是四肢卻使不上任何力氣,眼皮好似吊上沉重的大石頭,無法睜開,甚至連發出聲音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有聽覺還在。
我在農舍躺了一會兒,後來聽見有人把車子停在家門外,不是警車的聲音,好像是跑車……?
兩個人的腳步聲接近農舍,我拚命的想讓四肢動起來,想發出聲音、睜開眼睛,但身體毫無反應,完全不聽使喚。接著,高跟鞋的聲音在耳邊停止,仔細一聞,是一名身上擦著濃重香水味的女性。
「喂,狂風,你去看一下這小子死了沒?」女性的聲音悅耳乾淨,她以霸道的口吻吩咐,還用腳上的高跟鞋輕輕踢了一下我的臉頰,真沒禮貌!
被稱作狂風的男子沒有回應女子,用手指沉默地探著我的鼻息,將耳朵靠在胸口聆聽我的心跳,撥開我的眼皮徹底檢查,然後回答:「活得很好,只是好像力氣用盡,無法動彈。」
剛剛那一眼,我看見狂風的長相,是個年紀比我大上一些的青年,長的比我還要好看;女子雖然濃妝豔抹,但憑五官來說,也是個大美女。不過……這外貌出眾的一男一女,來到偏僻農村的爆炸加討債現場做什麼?
「那是什麼?他喝農藥嗎?」女子拔高聲音好奇的問,我聽到農藥瓶被她高跟鞋輕輕踩到的聲音。
「嗯,看樣子是。」狂風淡定的回答,女子卻狂笑不止。我感到莫名的惱怒,喝農藥有什麼好笑的?而且我喝下農藥竟然沒死!
「哈哈哈哈!簡直笑死人,團裡沒半個人能比他威,那些惡霸都被他炸成灰哩!省下處理屍體的功夫,第一次就耗盡能量,難怪會沒力,哈哈哈哈……」
女子欠扁的笑聲一直刺入耳裡,這大概是我目前為止聽過最難聽的笑聲,不過她說的話,有一句令人感到非常疑惑與震驚,討債集團那幫人都被我炸死?這是怎麼回事?
「我們說的話,他通通能聽見,妳會被他討厭的。」狂風語氣帶著深沉的無奈,必須跟笑聲如此難聽又無禮的女人在一起,真是辛苦了。
「被討厭也無所謂,反正這傢伙最後都得跟其他人一樣,叫我一聲女王!狂風,把人跟剩下的農藥通通帶走!」喀噠、喀噠地踏著高跟鞋,女子高聲令下,狂風馬上乖乖的開始行動,真是個剽悍的女人,難怪自稱女王。
身體雖無法動彈,我仍感覺到狂風把我揹在背上,他的身上有股令人心安的薄荷味,肩膀厚實溫暖,讓我想起我跑路中的老爸。
等到一切就緒,狂風跟在女人吵雜的高跟鞋聲後方,走出爆炸的農舍、走出我悲慘的家。要上車前,我聽到他在我耳邊說出一句,令我畢生難忘的話,他說──
「以後我就是你的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