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雙眼時,天好像才剛剛破曉,幽暗的光線下我無法看清房間的一切。我打開了床頭的燈,呆呆地坐在床上,久睡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在幾年前我已經要在醒來之後坐在床上先小小的運動一下身體來活動開關節。
時間到早上七點,永善準時起床準備早餐的聲音開始從她的房間傳過來我這邊。從小的時候就開始很不明白為什麽爺爺奶奶會分房睡覺,很多時候看上去就像鬧彆扭的夫妻一樣。我和永善結婚後有過自己堅定的想法,同時也得到了永善的同意,就是老了不分房睡覺。結果在幾年前,這樣一種堅定還是被打破了。有一段時間,夜裡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腰發痛得讓我無法睡眠,整夜的翻身嘆氣影響到了永善的睡眠,不得以的我們還是決定分開睡覺,即使在後來我的腰不再痛了也沒有改變回來,慢慢也就習慣了。
活動完身體的我開始起床。我慢悠悠地走到大廳望了一下墻壁上用了幾十年的壁鐘,七點二十分,秒針毫不著急地走動著。
「永善,彩花有說幾點到嗎?」
我走到了廚房門口,看著正在切開整塊豬肉的永善。
「彩花怎麽了?」
「彩花說今天回來,她有說幾點到嗎?」
「蛤?」永善停下了切開豬肉的動作,不解的樣子看著我,「彩花什麽時候說今天回來的?」
「昨天啊,她不是打電話回來說我生日要回來嗎?」
「妳生日不是後天嗎?我只記得她昨天打電話來說那邊要開始變冷了,嫌棄自己的衣服不漂亮想要去買多幾件。」
我站立在廚房的門口,耳朵裡好像聽到了一陣長長滋滋滋聲的迴響。彩花嫌棄衣服的事情是前天的事,她打電話回來說那邊的天氣開始冷了,要買多些厚的衣服,當時的永善還拿這邊悶熱的天氣開玩笑說要過去陪彩花讀書照顧她的生活。
「妳是不是和彩花說好了什麽計劃,那樣昨天就不要告訴我她今天要回來。」
彩花在我看來就是個鬼點子很多的小鬼,好玩的她很有可能說服了永善一起對我做點什麽意外的事情,我想不明白一把年紀的永善會答應她什麽奇怪的要求。
「妳以為我還是年輕人啊!和妳在一起那麽多年我可沒有要和妳開玩笑的心情。」
完美的演技,我覺得永善是在說假話,即使她的表情是那麽的認真,不然一切都太離譜了。
我離開了廚房,重新去確認所有顯示時間的地方,壁鐘,激光顯示屏,呼叫器,全部的時間都顯示那個我已經度過一次的昨天就是現在。茫然,恐懼,不安的情緒在我心中開始蔓延,我像個沒有思想的植物人一樣攤坐在客廳的長椅上。最終,我很確定自己一定是在夢中經歷現在的一切,我狠狠地捏了自己一下,清楚的疼痛感讓我腦袋開始有了畫面,是彩花微笑的臉。
「一定是在做夢。」
我嘮刀地念道。永善從廚房走了出來,她徑直往自己房間走去的樣子沒有任何異樣,我很清楚,對著一個熟悉的人能做出那樣平靜的表演,她算是非常不錯的。
我不能接受地打開早晨的新聞報道,完全就是一個天大的騙局,畫面上穿著粉紅色外套的女主持人居然在報道昨天的新聞內容;一定是彩花修改了播放器裡面的程式,最近的小孩很喜歡用這樣的手段進行惡作劇,生活在這個科技快速前進的時代,我完全有信心相信周圍的一切都是假的。
「告訴我吧,到底彩花什麽時候回來?」
吃完早餐,我沒有放棄今天是自己生日這件事地追問永善。
「我怎麽知道,那麽想彩花留在身邊,當時就不應該答應她出國學習啊。」
「我不是說這件事,是關於彩花說要回來的那件事。」
永善沒有立刻回應我的話,她生悶氣的臉浮現出幾道皺紋,在停頓了一下之後,她扭動了一下眉頭。
「昨天伍姑娘讓妳去檢查不是說沒事嗎!怎麽今天就開始胡言亂語了。」
到底是為什麽?我完全不能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如果永善真打算聯合彩花對我惡作劇進行到底,我需要通過其他辦法來驗證——文姍,我要找文姍進行確認,今天就是我的生日。
我打開了與文姍的連線,等待在近十分鐘時才傳來文姍的聲音:
「媽?」
那種已經被習慣的失望在心中震動了一下,我調整呼吸後說道:
「是我。」
「爸?」
「我想問妳點事。」
「嗯——」
聲音猶豫,比起昨天,文姍的聲音更多是意外。
「昨天彩花是不是找妳說要回來給我過生日?」
「蛤?」
聲音在發出疑惑之後就停止了,我等待文姍說點什麽的時候把眼睛死死地盯著永善,擺出那種炫耀自己將要拆穿她們惡作劇行為的高明。
「對不起,爸,妳生日是幾時?」
失落,惆悵,更多讓我無法接受的難受襲擊了我期待的內心。我對文姍忘記我生日這件事不感到意外,但聽到她那樣問時,我卻心生一絲難過。
「是不是妳也和彩花串通好對我進行什麽計劃?」
「爸,妳最近身體沒什麽問題吧?彩花沒有找過我。」
有種被人大罵是瘋子的感覺,我內心一股煩躁的氣息在湧動。我很想教訓文姍的不懂事,她那樣一個單身媽媽怎麽也會開這種無聊的玩笑。
「彩花真沒找過妳?」
「沒有,爸,妳別嚇我,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我看是妳爸得了什麽奇怪的病了,這年頭盡出怪病,看來今天也要叫伍姑娘安排妳爸做一下檢查。」
永善刀念著,我像個失憶的患者一樣看著她們倆莫名其妙的對話——不,應該是我在看著兩個失憶的家人在進行奇怪的對話。
伍姑娘準時在永善和她約定好的時間出現在家裡,她還帶來陳醫師。
「爺爺,身體有哪裡不舒服嗎?」
親切的問候,那是伍姑娘每次的開場白,今天的她穿著一件紫色的針織外套,一條一外套很不搭配的短裙,微卷的長發讓她來不及打理的散落在臉頰兩邊。她坐到我身邊後開始幫助陳醫師擺弄出一整套檢查器具。
「來,把手舉起來。」
伍姑娘說著托起我的左手,我眼睛停留在陳醫師工作中的眼鏡片上,隔著認真的眼睛好像被一層霧氣蓋住了。
「沒有問題,可能是晚上休息不好的原因。」
陳醫師檢查完說道。伍姑娘看向永善,好像在對她進行提問關於我睡眠的情況。
「也沒有什麽異常的情況,妳是不是昨晚失眠了?」永善馬上對我發問道。
「沒有,昨晚睡眠沒有問題,」我停頓一下,被儀器松開的右手拉出陳醫師的一只肩膀,「陳醫師,今天是不是10號?」
「今天?」陳醫師看了一眼他身後的壁鐘下面的日歷,「8號,那裡不是顯示著。」
「不對,那都是不對的。」
「8號,沒有錯。」
陳醫師擡起手中的手表對向我,上面清楚顯示著8號。
「到底是怎麽回事?」
陳醫師轉頭問永善,詢問的眼神在等待永善作出解釋。
「早上起來就一直說今天是10號,是他自己的生日,還說我家孫女今天要回來陪他過生日。」
「哦,這樣——老人是比較渴望得到關懷,這點和小孩子很像。」
收拾完儀器的陳醫師向伍姑娘打了個眼色,然後彎下身子對我說道:
「爺爺註意休息,要多和家人聊聊天。」
我討厭這樣的關心,顯得很惡心,好像自己是一個得了什麽絕癥的病患。
「真麻煩妳們。」
永善客氣地送走了陳醫師和伍姑娘。
我真像一個生悶氣的小孩一樣坐在椅子上,看著永善重新回到我的面前。
「不然我打個電話給彩花好了,免得妳真想念彩花都想出病來。」
「我不是那種人。」
「哪種人?」
「嬌柔的人。」
「想念自己的親人有什麽不可以的。」
「算了算了,如果真是我搞錯了,我的生日後天一樣會來,又不是錯過了沒有了。」
我算是制止住永善要打電話給彩花的行為,說真的,不是我害怕她的舉動,而是不想讓彩花覺得我太過依賴對她的情感,怎麽說我也是一個男人。
令人懨懨欲睡的午間,我思考一切發生了什麽事情的腦袋在逐漸沈重起來,或許睡一覺起來就好,說不定一切都只是一個夢,我正存在一個不切實際的夢境之中。
當我從一片漆黑之中被拉了出來時,耳邊是亂哄哄的叫喊聲——好像是一群人在抗議什麽讓人不願意接受的東西發出的怒吼。我按摩了一下有些沈重的腦袋,第一時間先去確認一下時間——8號下午的兩點五十六分,沒有任何變化的時間,我沒有從疑惑中得到答案,奇怪的時間開始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從9號回到8號這天。吵鬧的聲音沒有減弱,我發楞了一下之後再次確認時間,還是8號的下午時分,不過算了一下,我才睡了一個多小時。
「……合法化……要求政府重新……」
我走出客廳,投射在白墻上的畫面上是一群布滿紋身的年輕人,他們手持各種寫滿不同文字的旗幟在街道遊行。
「又是鬧事遊行。」
昨天的報道在晚上的九點前遊行就被政府部門強行解散了,當然那是我的記憶。我猶豫了一下,這些明明自己已經經歷過一次,為什麽還是會出現,我沒有有力的證明來說服永善,心裡開始有些接受眼前無奈的一切。
永善沒有說話,她認真盯著畫面的樣子帶著一種氣憤。
「我們也改變不了什麽,換過頻道吧。」
我轉換了頻道,畫面變成了午後無聊的對話會現場,是幾個看上去好像教授一樣的人物在那裡說一大堆無傷大雅的瑣事。
「多了很多亞洲人的面孔不是嗎?」
永善不滿的神情,看向我申述的樣子讓我臉部變得僵硬起來。
「嗯,我相信彩花不會碰那個東西的,她父親早逝的事情讓她思想比較獨立。」
「我可不那麽認為,再說那些孩子怎麽辦!」
永善嘆了口氣,把畫面重新切回遊行的畫面,我沒有再次進行阻止地坐到她身邊,把身體靠近的她的身體,好像感覺到溫暖的體溫在顫抖。
十年前我剛好準備退休的那年,兒子和兒媳婦出車禍離開了我們,彩花在那件事情之後沒有了應該存在她臉上的稚嫩氣,即使我猜想得到她心裡復雜的心情,可也無能為力去開導她更多。有一點我必須承認,在我年輕時,大麻在這個國家已經開始變得常見起來,那種像燒水草的味道比起香煙確實要好聞多了。
「為什麽他們要那樣講,明明吸煙就是有害健康,他們怎麽可以說大麻煙和香煙一樣,說得好像香煙就是合法健康的東西,我不能理解。」
永善眼角掛著淚珠,開始有些沙啞的聲音對著畫面說道。大群的年輕人在向一處聚會地點湧去,大聲叫喊的口號要政府將大麻煙合法化,還開出一大堆數據把這樣的東西和香煙進行了比較。
「放心,在晚上他們就會被驅散,不會成功的。」
「可不是有些國家已經合法化了嗎?」
「這個國家永遠不會合法的,確實那些合法化的地方只是當地政府想賺多點錢,等大家有錢了就沒有這個東西。」
我知道不可能沒有這樣的東西存在,人在精神崩潰的時候無比需要依靠,這種最容易得到解決痛苦的辦法永遠不會被人放棄,不管怎麽樣,我也沒法改變什麽。但永善的心情卻讓我相當在意,我記得在昨天因為我無動於衷的態度讓她情緒低落,沈默了幾個小時,最後連晚飯都要我負責。被我突然提起茗離世的事情,永善悲傷的心情在過去了那麽久之後還是難以忘懷,我能理解那種回憶兒子離世的記憶確實很折磨人。
「我們還有彩花,不是說好照顧好身體一起熬到彩花結婚嗎?」
話被我生硬地從喉嚨擠了出來,聽起來多少有些可悲。永善和我的身體出現狀況越來越多,有時回想過去真後悔年輕時不早點結婚。在我三十歲結婚那年從沒有想過自己在人生的最後要和生命做對抗只是為了參加孫女的婚禮,可目前的彩花連男朋友都沒有,這或許是對晚婚者的一種懲罰吧!
永善在我的安撫中,情緒變得穩定下來,我多麽害怕她高血壓帶來的狀況又要麻煩伍姑娘來家裡一趟。
在往常準備入眠的時間,我故意坐在床上,等待著淩晨的到來,在我確認9號的到來之後才安心的躺到床上,閉上雙眼。
沒有遇到任何夢境,早上起床還是永善叫醒了我。
「怎麽今天那麽好睡,都幾點了!今天伍姑娘要帶妳去檢查身體不會忘了吧?」
「檢查身體?」
我看著鏡子中睡眼惺忪的自己,意識未能完全清醒之下,永善的話讓我開始感覺到不安。
「今天幾號?」
「7號啊,昨天伍姑娘就提醒妳要過去檢查身體。」
「7號,有沒有搞錯。」
我的意識在一瞬間被打開了,全身一陣發涼的讓身體變得輕飄飄的。我快速走到了時間顯示器前,慌忙地打開播報新聞的頻道。7號,毫無疑問的今天居然是我已經經歷的7號,時間又一次被倒退了回去,這次我完全明白了自己身處的一切不是什麽可憐的夢境,是完全莫名其妙的時間倒退。我像沒有骨頭的軟體動物一樣,再次把整個人重重的摔倒在椅子上,望著天花板發呆的樣子讓永善有些不知所措。
很快,伍姑娘出現在我面前,她帶來一個我沒有見過的年輕男子,我在他們的擁護下被送進了醫院,各種儀器的掃射開出了一大堆數據,結果陳醫師只是平淡地說了一句:沒有問題,是不是最近生活遇到什麽煩惱了?
檢查無果,我回到家裡,這樣不正常的時間讓我開始思考起來;從9號開始,到今天的7號,很明顯我的時間和過去思維模式下的時間變得不一樣;每一天時間都是在倒退的,或許說是在向前走的另一個方向。我猜想這應該是物理學裡面的知識,可我對此一竅不通,也不知道為什麽會發生在我身上,我想要改變,可毫無辦法。
在極度痛苦的氣氛中熬過了這樣的一天,毫無疑問,第二天起來時,時間又倒退了一天。我看著像毫不知情的永善在我面前繼續忙碌著每天都會做的事情,她沒有表現出任何意外,也沒有要和我進行什麽不一樣的交談。
「我要去見彩花。」
我像撒嬌的小孩一樣,帶著一種委屈的聲音對永善說道。她楞住的表情顯得很無奈,最先反應是沒有理會我,在我嚷嚷了幾次之後,她顯得不耐煩地說:
「別忘記了今天要去排號,再說妳身體能承受得了長途飛行嗎?」
「什麽排號?」
「靈位啊!前天妳還念念刀刀的叫我提醒妳。」
我失望的低下頭,慢慢的回憶起來,6號的這天,社區會安排我去排號,是關於新開放出來的一千個靈位。前年的一個表親戚去世,因為沒有領到位置,他的子女無奈只好安置在家裡,為了那樣的事情吵了很多次架,聽說最後花了幾百萬才買來一個位置,吵鬧也就停止了。
永善是在去年年底領到的位置,而我,不知道為什麽一直都沒有消息。我不知道突然的死亡彩花和永善會怎麽處理我的後事,我很怕去想象這樣的結果。
「不去了,反正也領不到。」
「怎麽可以不去領了!」
永善應該的表現出驚訝,從退休後她就一直很在意領位置的事情。
「不領了,留個位置只會讓彩花掛念,反正我也是見到不到彩花的孩子,等彩花離開了,誰還會去看望我。」
我承認知道事情的結果讓一直對位置很在意的我開始變得沮喪起來,如果今天真的和我知道的結果一樣,那我也不想去浪費這個時間,至少過去的幾天我的記憶是不會有錯的,今天的排號我也並沒有領到位置。
「不行,妳都胡說些什麽,我陪妳去。」
永善認真起來的態度讓我無法招架,我只好答應她自己會去排號等位置。
在社區的安排下,陪伴著一幫老熟人去等待了幾個小時的排號結果,沒有意外的結果和我知道的那樣,我並沒有領到位置。永善知道消息後只有一臉的失望,自言自語的說了一些埋怨的話。
奇怪的日子又過去了幾天,大家每天都像沒有發生任何怪事的正常生活著,而我,還是沒有適應這樣事情的發生。我開始去查閱相關的資料,結果一切都只是停留在幻想的領域內,沒有任何真實的基礎可以支持事情發生的可能。
慢慢的,我發現了一個問題,時間的發生好像是正常的——為什麽這樣說?如果過去的時間是一二三四五這樣發生,那樣現在正常的時間就是五四三二一在進行,或許我能適應這樣的時間發展就會讓自己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上。
然而,事情並沒有我想的那麽簡單,我好像每天都在面對慢慢失去記憶的所有人,我無法對他們做出承諾,因為明天的到來他們就已經忘記了;而準備要去做的事情也重新回到了過去,一切又重新開始,無論我決定做些什麽,或者要去決定些什麽,所有的事情都變得沒有了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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