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浮世錄(避邪子篇) - 1

不管你有沒有注意到，名為歲月的旅人肯定會在牆面上劃下縫隙。

並非結構錯誤，而是時間在旅途中所留下的皺摺痕跡。

當我依照牆者——即牆內存在。它尚未給我自薦，故以此代稱——指示穿過那道縫時，還帶著前房間的灰塵氣味，它彷若長在古老石板上的乾裂青苔，此時已貼附在我體表。那不是臭味，而是承載記憶的時間，其獨有的氣味——不知讀者們可曾有被某種熟悉味道勾起過往的體驗？倘若沒有在此致歉，這已是我能夠解釋最貼近的形容了。

閒話休提，稍微來介紹此時來到的新空間。

混凝土製成的地板表面帶有細碎紋路與些許磨痕，像是經年累月中留下的足跡與拖痕，低調卻難以忽視。一隅，幾張摺疊椅被靠牆整齊疊放，邊角些微斑駁，或許不久前剛出過一場人類聚會的任務。牆邊是一塊白板，邊緣泛灰，殘留沒擦乾淨的墨痕；天花板不再旋轉的吊扇靜靜懸著，葉片蒙著薄塵，像是某個夏日午後的回憶被封存在空氣裡；有幾根燈管的燈光略顯不穩，甚至熄滅，表示這個空間的管理者顯然疏於維護管理。

這裡並不像住家——沒有床鋪、沒有書架，也沒有那些生活的氣味。它更像是人群短暫聚集，或探討練習，然後離開的場域。這裡靜默，卻又殘留著人聲餘溫，讓它介於公共與私密之間的空間。

牆者說這裡是某間學校的社團教室，我尚看不出這裡有什麼值得來的重點，為了熟悉這裡的節奏與溫度，我打算藏身於牆面與組合櫃之間的夾層。

正當我往組合櫃慢慢移動時，門毫無預兆地被推開。

我急忙收斂身形，加速潛回縫隙中，只留一線視野外探。

一名少女走了進來。

她穿著黑色水手服外套，書包斜背，拖著一張鐵灰摺椅至教室靠近窗戶的位置擺下。她沒開燈，僅依靠窗外曖昧的天光勉強看清桌面，然後從包裡拿出筆記本與一台薄型筆電。她的動作不算急促，卻像是為某種不願言說的習慣所驅動。

我注意到她踏入此地時毫無猶豫，彷彿這裡本就屬於她，或者說——她早已習慣獨自進入不屬於任何人的空間。

她邊看著筆記本，靈活的纖指邊在鍵盤上敲擊，初始節奏顯得規律，不消多時便開始顯得斷續遲疑，當她手伏上鍵盤不再打字時，我隱約聽見某些詞句被低聲唸出。

「⋯⋯這邊⋯⋯不，應該是他先退半步才對⋯⋯」

「然後說『你以為我不在意？我可是——』⋯⋯這樣好像不夠強烈。」

她是在編寫某種對話。模擬對話。

我屏息，第一次，為這樣的語言結構感到好奇。

她的手在鍵盤上敲出新的節奏。

不是語言的基本單位，而是某種她內心戲劇的骨架。

我瞇起眼，看見筆電螢幕上的句子正不斷修正又打回。

：你以為我是為了大小姐想吃炒飯而炒嗎？不。我是在享受與你一起炒飯的樂趣啊！

：你知道炒飯某種層面上來說是一種性暗示嗎？

：你難道沒有聞到番茄的醬香嗎？

：我聞到了。那是蘊含你強烈情感的醍醐味⋯⋯

她停頓，接著將臉埋進臂彎，壓抑地叫出聲來。

不是累或痛苦，而是一種名為羞恥的情緒，與創作交纏時常見的副作用。

我聽見她喃喃自語：「啊啊⋯⋯他們如果真的有這種互動就好了⋯⋯」

我再次確認——少女所提到的人物確實不在教室內，也不屬於現實。她將那兩位演員的段子內容作部分截取，拆解節奏與語氣後，再以另一種形式重新編排形成「二次創作」。只是其中語言所透露出的意圖，早已偏離原作，因此我讀不出那些句子原本的樣貌。

她的臉頰紅潤、眼神飄忽，那不是「模仿」應有的反應。

我從裂縫裡伸出感官，試圖抓取那些尚未完成的文字建物，她並無發聲，卻在空氣裡留下別於先前青年的黏膩。這是我首次感受到人類語言所散發出的熱度，虛構的對話植入她說不出口的願望，竟形成特殊意義的真實。

少女的世界，在這些段子之後，逐漸具體成另一個舞台。而我就像是誤闖入劇場的觀眾，抱著未被邀請的罪惡感闖入她搭建的場景。

我意識到自己居然擁有類人的情緒，這種感覺真微妙。

她望著筆電螢幕，輕聲說道：「你會回應我嗎？」

這句話，沒有打入文檔。

那不是角色的台詞，而是她自己的聲音。

我縮回裂縫深處，牆內另一股氣息開始蠢動。

那不是我召來的存在，也不是她筆下的角色。它——很快就會嘗試「回應」她。

牆的裂縫從壁櫃後悄然浮現。

不是物理意義上的皸裂，而是空氣中的連續性產生了細微錯位——對她而言，或許只是光線晃動，對我而言則是一個熟悉的徵兆。

牆者出現了。

它不是我同類，不屬於觀測者，也不具備我對於距離的自覺。

它是模仿者，更準確地說，是模仿錯誤後仍執意介入的存在。

我感受到它的感官正在快速掃描整間社團室。它不依靠眼睛，卻能捕捉情緒餘波與文字建構起的故事輪廓，如同某種棲居幻象之中的蜘蛛，專食未曾實現的願望。

它盯上了她。

牆者以她創作的文本為入口，開始模擬她心中那位角色的語調與反應。它不理解幽默，也不理解吐槽與接話之間的節奏──但它會模仿，會用「情感」這個她最熟悉的模塊來接近她。

少女似乎感受到些什麼。筆電螢幕無預警閃爍，她下意識按下儲存鍵，然後左右張望。

「⋯⋯有人在嗎？」她輕聲問。

它尚未現形。但我知道，它不會立刻顯身──它將等待她自我說服，讓「幻想回應她」這件事，成為合理劇情的展開。

這便是它的伎倆：讓人類自己摧毀虛構與現實的界線，好讓它掌握話語權。

或許讀者們認為這時應該提出警示，但我沒有。

我只是藏於隙間的視線，一段不該出場的旁白。

我對人類的情感模擬沒有興趣，也不打算勸阻。

少女渴望角色回應她，渴望自己的心聲被察覺。

它只是剛好，願意扮演這個角色罷了。

她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停頓幾秒，視線偏離螢幕，轉而掃視空無一人的社團室。

風闖入被拉開的窗扉，輕輕搖晃著窗簾，拉出一點光線的剪影。她的眼睛瞇了起來，想要在沒有充足光源的室內，努力看穿某種似有若無的晃動。

最終，她沒有說出「不對勁」或「怪異」這類明確字眼，而是帶著遲疑的語氣試探道。「⋯⋯有點冷？」那甚至不是疑問，只是想替自己心中閃過的不安找個解釋性出口。

她縮了縮脖子，順手拉起制服外套的拉鍊。我在裂縫深處觀察著她的動作，略感失望。

是了，人類的警覺心——若那樣的東西能被稱作「警覺」——總是表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卻在真正該反應時遲緩得可笑。

明明嗅到了氣味，卻說是天氣變化；聽見聲音，卻歸咎於建築老化；心跳加快，卻只當作前夜睡不安穩。

我見過無數這樣的反應，一種對異常的消極態度。

不，只怕是對現實的不信任更深，才寧願相信那一切都只是想太多。

她關上筆電，將筆記本闔起，動作迅速卻不至於慌亂。

不像是在逃避危險，更像是突然喪失繼續創作的興致。

它的氣息仍在牆內迴盪，微弱但確實。

它等她先遺忘，再伺機而動；少女竟也真的打算就此離去。

我做出狀似人類在沮喪時表現出的行為，嘆氣──當然這只是在觀念上的動作，我的身體並不具備那樣的器官。

真是令人困惑的生物。

將情感投注在虛構裡，卻對真正回應她幻想的存在視而不見。

我開始懷疑，或許人類的妄想從初始就不是為了被實現才存在。

就在我快要得出階段性結論時，門關上了。

她的腳步聲在走廊盡頭消失，空氣重新歸於靜寂。

我於裂縫中輕輕移動，像一枚釘在牆裡的眼球，無聲地轉動角度。

那個少女的氣味緩慢散去，殘留一絲情感的餘燼，殘留在椅背和她離開後留下的空白裡。

牆內仍有異動。不是震動，而是氣息的模仿——像某種尚未完成角色設計的幻影，在幽暗中摩挲自己尚未定案的臉孔。

「人類啊⋯⋯」我開口，「有時也挺像守宮。攀附在想像之牆上，偶爾掉下來還會嚇自己一跳。」

呵。這麼說來，守宮君是否考慮不再藏尾巴了？

它似乎在笑？這個不似先前個性的戲謔發言令我側過眼。

「你打算這樣繼續模仿下去？就算她從沒想過要你出場？」

哎呀，被發現了。它嘆息般說，我本想悄悄演完一幕，等觀眾回來驚呼：『你怎麼還在？』，意外總是讓人驚喜。

「說得好像她邀請過你一樣。」

可不是嗎？它語氣一轉，突然收斂玩笑，包裝在創作下的幻想，不就是某種邀約？她寫下的每一句台詞，我都當成邀請函讀的。

「敢情你是把幻想當作菜單了。」我冷笑一聲。

你不也醉心於她的創作？

「那是觀察，不是沉迷。」

觀察？哈。你在她那段炒飯劇情後沉默了整整三十秒，還在腦裡咀嚼角色的心境。你甚至因此探出頭來了。還記得打中你的那句吧？關於醬料香氣的隱喻。它樂不可支。

我目光一閃，但沒接話。

承認吧，你不是只在讀戲，而是想參與這個戲碼。

「我是看倌，不是戲子。」我低聲說。

目前是，它囁嚅，那會不會有一天，你看著看著也想上台了呢？

我沒有回答。它卻不打算停下。

老實說，守宮君，你會不會在尋找一個搭檔？

我抬眼看它：「什麼意思？」

意思是，光你一個說話沒意思啊。你必須獲得一個對象接話，才能有來回。台詞再銳利，也只是一段沒人關注的獨白。它的語氣更加輕快，難道你沒有任何原因就決定拋下穩定生活？別再自欺欺人了，何不誠實面對你內心的追崇。

我微不可察地皺眉，雖然我沒有眉毛。

「承你所言，也許我在找一個抒發對象。」你看看你，它強行插話，現在像不像獨角戲演員？觀眾早就走光了，你還站在台上等掌聲。「所以你在說我適合搞笑？」

不是搞笑，是吐槽。它語調突然興奮起來，像個發現寶物的孩子。你的語速、停頓、用詞精準度⋯⋯

它頓了一下，咀嚼著該用什麼字眼精準形容。

你天生就是當漫才師的料啊，守宮君！

我怔了一瞬，懷疑它是不是在引導我說出關鍵詞，好承接它的劇本。

「我只是不想看你在那裡扮戲碼扮到自嗨。」

牠歪著語氣拖長：唷——這就吐槽啦？反應不慢呢。

「別自作多情，我只是厭煩你講話像在排練台詞。」

那你現在是想改稿，還是乾脆加入彩排？我沒有回應，它像得勢般迅速補上一句：裝傻也需要觀眾啊。你不就正在看我？我依然沉默，只是這回顯得像默認。它笑了笑：或者你早已扮演起吐槽，準備與我上演一場精采的段子。

我輕聲回應：「你攀附在人類妄想的邊緣，卻妄想自己可以嘲諷人生。」

啊，但你開始不滿足於觀察了，不是嗎？它低語，像影子在午後悄悄拉長，一味表明自己身為局外，或許正好隱射出你想加入的心態。你是不是羨慕了？

「羨慕一具靠複寫而存在的模仿品？」

它故作嘆氣：你太嚴厲了。人類的創作本來就真假參半——我只是幫他們完成那剩餘不及的。

「你的完成，是將虛構餵進現實的肉身。」

你的見解正確。它應和，但反過來說，現實也渴望被吞噬。

這句話懸在空氣中，無法確認是誰的想法，也無法否認其真實。

我不再回話，只是重新滑入陰影。

它沒再說話，但我知道——它還在模仿。還在摸索構築它的「角色」語感與步調，像某種倒長臉孔的東西，逐字逐句拼湊出可供依附的軀殼。

它在等待少女回來。

而我也將繼續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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