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莉希婭。
「母親?」
是我,埃莉希婭。
「啊啊——我都快忘了您的臉孔。」
沒關係的,埃莉希婭,我們什麼都會忘記的,不是嗎?
「……但,」
我想記得。
(想記得那些努力生活著的人,想記得那些歡笑的人,想記得那些……向我祈禱的人。)
淚水模糊了視線,其實面前的母親,也只是一場夢罷了。
她早已忘記母親的模樣,甚至在漫長的時間中,幾乎相信了自己是奧古納的孩子。
甚至到了最後,連自己一直相信的……都被徹底否定。
「所以擁抱我吧,埃莉希婭。」
那個熟悉的,幾乎讓她窒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是……你啊,○○○……」
字句被理智壓下,她沒能開口說出自己的想法,面紗之下那張腐爛的臉孔也沒有映出任何東西。
「你與我的名字……都曾緘默,你應該深知我們的痛苦。所以——信仰我吧。」
我們都為了信仰而腐朽,又為了信仰而焚身。
「就像只有怪物才能明白怪物,只有你,才能明白我,將你的心臟放上我的胸膛吧。」
「『我甘願獻上他的血肉,不為祢榮光,只為沉沒、只為墜落、只為夢碎。我願啃噬祂的遺骨,願吞下祂的詛咒——
只為了——死去。是以憎愛之名,同是……交易。』」
那坨肉塊在翻滾中,突然發出噗嘰嘰嘰的聲響,像是伸出了某種近似手指的觸肢,無聲地回應著某人的呼喚。
無論吞噬掉多少人,無論那些人有多麼愛自己,無論——
都吞掉吧。
你我都不需要他們。
---
你我都不需要贖罪,只要獻上生命即可。
「你們……為了讓祂保持沉眠,什麼都做得出來,不是嗎?」
使徒笑了,瘋狂地,
「祂現在已經不再是你們的神,而是你們的夢魘,是你們創造出來的惡果。你們早就不知道自己在信仰什麼了,只知道害怕祂醒來,於是就一遍又一遍地把那女孩的靈魂割裂,奪走祂的安寧……!」
(割裂靈魂……是埃莉希婭嗎?)
「聖女的誕生本就是一場悲劇!老師,我不相信你不明白這點!」
薩克森扯著嗓子吼道,破碎的靈魂正在聚集,面前的怪物目的非常明確,那就是——讓狄戈爾醒來。
(那是絕對不能發生的事……!)
「狄戈爾是罪惡的神明!你難道不記得了嗎?那些古典裡寫的,狄戈爾殺死了那些海上的漁民,也是我們的祖先!」
「罪惡的神明……?咳哈哈哈哈哈!」
「牠想要幹什麼?」
真理輕輕蹙起眉,然而面前的怪物已經站不穩姿態,搖搖晃晃的朝著懸崖走去。
「來吧,看吧,去看看你們的罪孽!你們其實比你們口中的罪神還要偽善啊!」
深海的風暴悄然在周圍聚攏,破碎的信仰碎片如潮水般洶湧。
「等等!」
死亡反射性的伸出手,她已經猜到了對方的目的,但還是來不及阻止。
泰勒蒙張大雙臂,如同要擁抱神明一樣,墜落至翻湧的潮水之中。
而與此同時,像是終於集結了最後一枚碎片,整座宮殿開始搖晃起來,連遠方都傳來共鳴的哀嚎。
「那是……埃莉希婭的魔力!」
死亡忍不住瞪大雙眼,之前還待在庫庫姆的那坨肉塊,如今被狄戈爾的復甦所吸引,正在朝這裡趕來。
「……!」
真理也瞪大眼眸,羽翼不停顫抖,她甚至能感受到,宮殿底部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看著她,似乎在訴說著什麼。
「他、他墜落下去了!」
薩克森發出了悲鳴,就像是看到了什麼讓他崩潰的畫面。
「嘖!我下去救他!既然是屍骸的話,應該還有些能緩衝的肉塊吧?!」
死亡趕忙上前,試著找出一條能快速下去的道路。
「不……沒用的,底下沒有任何能稱得上遺骨的東西,祂剛剛也說了,狄戈爾的遺骸不是在底下,而是——」
這座城邦,甚至是這片地區,都是由狄戈爾的遺體形成的。
神官的身體像是被抽了線的玩偶,無力的跪倒在地。
「完了……都完了……」
高聳的石柱是祂的遺骨,蠕動的海蝕是祂的血管,起伏不定的海濤是祂的嘶鳴。
(魔力在瘋湧……)
死亡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後再一次走向那名神官,無視身後騎士的阻擾,毫不費力將他拉起。
「喂,我不管你叫什麼,如果狄戈爾與埃莉希婭相遇,會發生什麼?」
「他叫薩克森,我能直接用權能讓他——」
「你先安靜,真理。薩克森是嗎?好,告訴我,聖女是什麼?你們的目的是什麼?」
蔚藍色的眼眸裡充斥著憤怒,有一件更麻煩的想法在腦內成形,現在正是確認的時機。
薩克森緊咬牙關,聲音顫抖地擠出每一個字:
「會甦醒……」
「說大聲點!」
「狄戈爾會醒來!祂會徹底甦醒,然後把我們都殺了!」
像是聽見了什麼關鍵字一邊,女人用眼神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第一任聖女,是在高塔底下死的。那時,狄戈爾也死了。」
他像是親眼目睹過那段歷史一樣,雙手緊握、指節發白。
「人們為了與神合而為一,瘋狂地自殺、獻祭、獻出兒女……所以,第一位聖女才會選擇了阻止這一切。」
「她與奧古納合作,想要殺死狄戈爾,把祂的身體分裂為城邦的一部分,把祂的名字污染成‘災厄的代號’,把原本的愛與哀悼,扭曲成恐懼與詛咒。」
深深吸了一口氣後,老者才說出最後的話語。
「我們一直以為是聖女犧牲了自己,將祂一併拉入墜落……但後來才知道,這一切……是奧古納設下的連結。」
就像神話的最後,聖女消失了,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他抬頭看向真理,神情像是在哀求,也像是在懺悔:
「祂將神與人綁在了一起。只要聖女死,狄戈爾也會死。只要我們一直這麼做——祂就不會醒。」
死亡重重歎了一口氣:
「所以……你們從一開始就在讓聖女去死?」
「……一代又一代。每個女孩,都被迫與祂連結,然後——」
他的聲音哽住,無法再說出口。
「這不是信仰。」
真理低聲呢喃,羽翼猛地抖動了一下,像是被風暴撕裂,
「這是活祭,是獻給恐懼的貢品。」
「是的。」
薩克森低下頭,聲音死寂。
「但不知道從哪一代開始……他們的神開始改變了。牠……學會了等待。」
他艱難地轉過身,望向已被黑潮吞沒的深淵。
「牠不再每一次都死去……因為祂找到了唯一能永遠不死的聖女——埃莉希婭。」
死亡懸著的心依然落下,真相也緩緩揭示:
「我們不知道牠用了什麼辦法……也許是詛咒,也許是神性的一部分……總之,從某一代開始,我們就發現——無論怎麼殺她,她都會活下來。」
真理怔住,嘴唇微張:
「……所以,這一次,聖女……沒有死。」
「對。」
薩克森垂下眼帘,聲音像是在判決整個體系的命運:
「她成了斷裂的環節,也成了……祂真正甦醒的契機。」
「所以……你們便選擇一次次割開埃莉希婭的靈魂嗎?」
「割取靈魂的傷痕……也會讓那些使徒悲鳴,那點小事,我們都必須忍耐……!」
「傷痕會癒合,但靈魂不會。真是狠毒的計畫啊,狄戈爾已經確定你們撐不住了,才在現在甦醒吧。」
少女扭過頭,望著滿臉陰沉的死亡,不免有些擔憂。
「靈魂造成的傷痕越來越少,狄戈爾的復甦也越來越快……所以我們只能……這麼做。」
薩克森的身體失去了力氣,只是低下頭,不去思考那些問題。
「……你快走吧,帶著你的騎士。」
女人垂下褐色的長髮,一副懊惱不已的模樣。「這位小姐……?」
「快走!你待在這裡會死的喔!」
「呃——好、好的!」
目送著那兩人跑開,死亡才沉默的摀住臉。
「你在做什麼?」
「放他們走,畢竟他們也沒有用了,不是嗎?」
(實際上只是想要他們不被牽連吧……)
羽翼隨著呼吸輕輕晃動,少女再次看向那女人,語氣帶著一絲沉重與警惕,說道:
「你好像明白了什麼,對嗎?」
「嗯……我會跟你解釋的,我們邊走邊說吧。」
沒有等到少女的答覆,死亡便急匆匆的抓住她的手腕,朝著上方跑去。
「你在做什麼?狄戈爾在底下不是嗎?」
「確實是啊。不過,來不及了。」
「???」
「我之前跟你說過,信仰與供奉是神明的力量來源,不只是讓神明的軀體得以治癒,也能讓祂們的力量不斷增強。」
她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無奈。
「但信仰是有限的,無論一個人多麼虔誠,心中總會有個排列,為那些神明排序。」
「所以他們……?」
「奪取信仰,扭曲供奉。神明的數量可以很多,但祂們也會為了爭奪人們的祈禱與願望而互相廝殺。恐怕狄戈爾便是在這場爭鬥中失去了原本的奉養。」
「也就是說,這裡曾經信仰的是狄戈爾,但在權力鬥爭中敗北了。難道祂因此記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嗎?」
「理論上不該是這樣,神明本不應該這麼做……但是——」
她的眼神變得冷冽,
「奧古納用醜惡的名字‘狄戈爾’來替代原本的神明,這不僅是一種侮辱,更是一種赤裸裸的嘲弄。」
「這樣的扭曲,連同‘聖女’這個謊言,都被用來壓制神明的本體。」
空氣中彷彿凝結著一股沉重的絕望,信仰不再是慰藉,而成了壓迫的枷鎖。
「那麼——我們現在要做什麼?」
少女輕輕點了點頭,隨後望著對方的眼眸,似乎在其中找尋什麼。
「阻止埃莉希婭與狄戈爾相遇。我們已經錯失了好幾次機會,現在是最後一次。」
「你很愛人們呢。如果我們現在就走,其實不用理會他們的。」
死亡陷入了沉默,然後,望著同樣動搖的紫色眼睛。
「是啊,我應該是無可救藥的愛著他們。」
喘息夾雜著女人的情緒,她沒有多說些什麼,只是輕輕地笑了笑。
「……那麼,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真理的聲音在奔跑中顫抖,羽翼猛烈拍動。她刻意避開先前的話題,只拋出一道新的疑問。
「你說奧古納奪走了狄戈爾的神性,逼祂被人民當成惡神。但如果那只是外殼、是名字……祂的本質究竟是什麼?」
死亡沒有立刻回答,也沒有停下腳步。
她閉上雙眼,讓四周狂亂的魔力衝擊腦海,彷彿海浪般一次次湧來。
「生與死雖然相對,但人們總是更偏愛與生命相關的一方吧?所以『死亡』總會成為被誤解的對象。」
她輕哼一聲,像是在自嘲。
「狄戈爾……或許一直守望著那些沉入海底的亡魂吧。畢竟姑且算是我的同類吧?多少能明白祂與那些人們的心情。」
罪與救贖,生與死的意義,從千年前開始便早已寫好劇本,從未有誰逃脫過。
「從一開始,這片土地信仰的,也許從來都不是什麼善神,而是能聽見哀號、擁抱痛苦的神明。那些極端的漁民……他們或許不是被神殺死的,而是甘願為了信仰赴死。因為他們相信,狄戈爾會擁抱他們的亡靈,給予真正的安寧。」
就像如今人們為奧古納奉上生命那樣——在這個世界裡,信仰與死亡從未區分清楚。
人們為神獻上生命,就像溺水者獻上最後一口氣,在信仰的狂歡中找尋道路。
「我所能拼湊出的,大概只有這樣的答案。所以……還是去見狄戈爾本人吧。也許祂會告訴我們,什麼才是真相。」
「祂應該不能和你溝通吧?」
「嗯。所以,我打算引出另一個,知道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遠方的海面上,逐漸升起一道模糊的影子。
那是一具由觸肢纏繞、貝殼覆蓋、破碎歌聲與腐爛肉塊拼湊而成的神軀,緩緩從深海升起。
彷彿正在哭泣,也像是在向某人伸出雙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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