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 - 償（下）

塵一端著每日的湯藥走進房間，與平時不同的是紀寧已經起身，正側著臉看他「你來了。」

「是。」塵一對於這種小異常沒有反應，放下托盤端起藥湯遞給人，紀寧只是看了一眼「先放著吧。」

換作其他侍女估計就要勸人趁熱喝了，但塵一只是眨眨眼就照做了。

紀寧伸手指向桌上的小瓷瓶「裡頭有一顆藥，去拿溫水和開喝下去。」

「是。」

看著塵一沒有遲疑的將藥水喝下，紀寧難得露出笑容，塵一與人表情接觸時頓了頓「喝完了，公子。」

紀寧招手讓人過來床邊坐下，握住塵一的手，觸感冰涼「你知道我要做什麼嗎？」

「不知。」

塵一突然覺得有點恍惚，好像時間回到很久以前，他翻牆過來看病在床上的人，那人瘦的不像話但一雙眼睛卻閃閃發亮，在看向自己時更是閃耀。

那人也常常這樣握著自己的手，臉上掛著神秘又得意的笑容，要自己低下頭然後小聲的在耳畔說出屬於孩子們的秘密。

那時候自己是什麼感覺呢？開心嗎？

塵一感覺自己的內心有些陌生的感受，但很快又被體內的蠱吞噬殆盡。

他摸不清那些稍縱即逝的心情，只能像過去一樣微微低頭，重現他們之間的曾經。

好像這樣就能弄懂很多事情。

紀寧愣了一會，唇角綻開滿足的笑意，他緊了緊握著人的手，向來懨懶的聲音染上雀躍。

「我要給你解蠱。」

等了一會塵一都沒有反應，紀寧歪歪頭看著那如石雕般的人「塵一？」

「……怎麼解？」

紀寧鬆開手從枕下抽出寫著解法的信，「你剛剛喝的藥裡頭有能克制傀儡蠱的蟲子，牠們會進入你體內和那些控制你的髒東西互相殘殺，直到同歸於盡。」蒼白的臉帶上幾分得意，似乎對自己的行為感到自豪，「再拿點我的心頭血喝下去，伴生蠱就也能解了。」

他拿起放在軟枕旁的短劍，光是這點重量就讓他的手腕顫抖，遞給了低頭看信的人，「心頭血我沒辦法自己弄出來，你幫幫我好嗎？」

聲音溫軟，好像他還是從前那個早慧聰穎的孩子，柔柔的、客氣的。

紀寧沒有等到人的迅速回應不太適應，伸手用劍柄戳戳人「塵一？」

終於抬頭的塵一表情有些微妙，好像覺得難受又覺得困惑，他內心的感受爆發似的湧出，蠱蟲力量漸弱無法再像以往那樣盡數吞噬，所有一切就這麼浮現在表面。

太久沒有用上的表情肌肉有些僵硬，塵一頂著古怪的模樣喃喃：「你會死的。」

紀寧看著那萬年不變的臉出現了裂痕，驚訝的瞪大眼睛，「你……」聽見人說的話又呆了一瞬，巨大的喜悅幾乎要將他淹沒，無法控制的笑容出現在臉上：「是啊。」

他的身體這麼弱，一點損傷就足夠致命，更何況要挖的是心上最柔軟的那塊地方。

他太清楚自己的下場了。

塵一盯著人燦爛的笑，完全不能理解紀寧的情緒從何而來：「死很好嗎？」

紀寧搖搖頭，他猶豫再三還是伸手抱住人，鼻尖能聞到熟悉的冷香，那還是塵二去弄來的，一邊纏著人抹嘴上還說著：「哥你那冰塊一樣的氣質跟這香膏十分般配。」

塵一也不在意，就這麼用著。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事情無法動搖塵一，一直以為能留住這人全是靠著體內的蠱，結果……原來……

「原來你還能為我露出這種樣子。」紀寧捧著人僵硬的臉，緩緩靠近自己極度依戀的那個人，看著那漆黑但筆直的眼神，想起了當初塵二說的話。

「他是自願被下蠱的！就為了跟你同生共死！就為了用他的命撐著你的命！」

他都能想像得出，那天塵一走到自己父母面前，語調沉穩的說出「我願意」的模樣。

那眼神，肯定也是這麼堅定不移吧。

這樣好的人啊，卻得到了一碗傀儡蠱作為回報。

只因為他的父母不信任外人，只有讓塵一成為聽話的、無法被情感左右的人偶，他們才能確保人不會背叛。

紀寧依然記得塵一那天的眼神，彷彿有著萬千話語蘊藏其中，最後卻都化成點點溫柔，他什麼都沒有說，在紀寧好奇碗裡的東西想探頭偷看時微微彎唇，搶先一步地將碗裡密密麻麻的小蟲給飲下。

紀寧就這麼眼睜睜看著那雙充滿眷戀的眼神一點一點地失去光芒，再無波瀾。

從此世上便少了一個會無奈又寵溺地哄著他喝藥的哥哥，留下了沒有情感和思想、只知道遵從命令的聽話傀儡。

額頭相抵，紀寧終究沒有勇氣沾染人的氣質，他看著人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問：「你願不願意喝我的血？」

像是命令又像是請求。

那總是平靜的雙眼一瞬間好像有什麼在翻湧，他看著塵一閉上眼，耳邊響起清冷的嗓音，帶著顫抖。

「我願意。」

※

紀寧靠著床頭，看著跨跪在自己身上的人，塵一已經恢復了原本冷漠的樣子，垂著眼拿著刀，卻在伸手要拉開他的衣服時微不可見的皺起了眉，「失禮了。」

漂亮的手指拈起衣襟輕輕拉開，紀寧原本平靜的心情倒是被這個動作給影響，看著自己的身體坦露在人眼前比死亡這件事還要讓他緊張「……很難看吧？」

瘦弱的身材以及泛著些微青白的皮膚，能清楚看見皮下的每根肋骨，病態的身體讓紀寧覺得難堪，伸手就想阻止人，「你別看了……」

伸出的手被溫柔的握住，塵一有些不確定的看了人一眼，偏頭蜻蜓點水的吻過了凸出的腕骨：「公子，沒事的，放鬆。」

他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但他感覺身下的人很需要自己做些什麼的樣子。

紀寧只感覺手腕開始發燙，熱度迅速的席捲全身，內心被不具名的情緒填充一直脹到眼底，流出了同樣燙人的液體。

他在被珍惜著，如珠如寶的珍惜著。

「公子？」塵一伸出手觸到人的眼淚，指尖一顫像是被燙到般收回手，他第一次想違背人說的話。

這心頭血，不要也罷。

大概是剛剛喝下的藥開始起效了，塵一內心出現了隱隱的動搖，但未完全驅除的傀儡蠱將反抗的念頭壓了下去，他握著刀的手依舊穩定，遵循命令的將刀尖緩緩抵上紀寧心口處，就這麼輕輕柔柔的抵著，彷彿這樣就能減少待會的疼痛似的。

紀寧看著人，那一直都平靜無波的氣質變得有些紊亂，他抬起手摸上黑緞般的長髮，等人看向自己時才開口。

「動手。」

塵一的身體抖了抖，他慢慢開口，像是在拖延時間：「飄香閣……」

「飄香閣就給你了，你愛怎樣就怎樣。」紀寧打斷了人的話，語氣漫不經心：「留著也好毀了也罷，隨你高興。」

病弱的手覆上被握住的刀柄微微用力，鋒利的刀尖刺入皮膚，帶出了鮮紅的血珠「嘶……」

果然挺痛的啊。

掌心裡的手變得僵硬，似乎要再往前一寸都無比艱難，紀寧又往自己的方向施力，鮮紅色爭先恐後地湧出，床塌上的小小空間瀰漫著濃烈的血腥味。

然後他就感覺有水滴砸在了自己手背上。

紀寧望向低著頭的人，他看不見塵一的表情，手背上的熱度迫使他伸手去撥開那礙事的長髮，但還沒來得及觸碰到塵一，人就抬起了頭。

整張臉一如既往繃的像面具，唯獨眼睛活了過來，一眨不眨的往外流著眼淚，淚水反射著燭火的亮光顯得眼底一片閃爍，紀寧想起過去的某個夜晚。

白天的大雨帶走一切髒污，彷彿連夜空都被洗刷了一遍，密密麻麻的星光就這麼在眼前鋪開，不停延伸到最遠的地方。

紀寧摸上人濕漉漉的臉，冰冷的掌心傳來眼淚的溫度，是一直以來被壓制住的、獨屬於塵一的熱情。

不再猶豫，紀寧握住刀插入最後一寸，他感覺鼻腔裡充斥著難聞的鐵銹味，手一抬一壓，將塵一的腦袋按到了胸口上。

令人安心的冷香包裹住自己，紀寧滿足的嘆了口氣：「喝吧…你答應過了。」

他能感覺到皮膚上嘴唇的柔軟，也能感覺到體內熱度在快速流失，從胸前的傷口流進了塵一的口中。

這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啊。

「你……」聲音微弱，紀寧自己都聽不真切，但懷裡的人卻停下了動作，側著頭認真聽著，眼淚流的更兇了。

眼前一片黑，紀寧乾脆閉上眼睛「你…能不能……」親親我……

張了幾次嘴，他終究沒有說出來，黑暗中他的手好像被握住，他扯開嘴角笑了笑，也不知道有沒有成功露出笑容，紀寧只覺得聽見了抽泣聲。

傻子，哭什麼呢？笑一笑，我喜歡你難得笑起來的樣子。

好像整個世界的色彩都濃重了幾分。

當初你給我續的命，現在我還給你。

替我好好走下去。

※

床上血色蔓延，塵一就這麼睜著眼，看著身下的人停止呼吸、變得冰冷。

蠟燭燒的只剩下短短一截，他握著仍然深埋在那孱弱身體裡的刀，甚至能感覺到刀尖下已經停止跳動的心臟。

紀寧死了。

這個念頭閃過的瞬間，僵硬的身體開始顫抖。

顫抖的讓刀又往裡深入了幾分。

「紀……寧……」喉嚨深處發出的呼喚從緊咬的牙間溜出，顫顫巍巍的飄進人的耳廓裡。

床上的人沒有反應。

他帶著有些僵硬的微笑，眼角眉梢全是滿足的陷入了永久的美夢裡。

塵一終於鬆開刀，碰了碰那因病消瘦的臉龐，冰冷的觸感讓他一縮，搓了搓指尖直到染上熱度才敢將手放到人臉上。

這已經是具屍體了，之後就會開始發臭腐爛，原本的模樣都會被蛆蟲蠶食殆盡。

這個人再也不會睜開眼睛看他，病懨懨的表示不耐，也不會再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叫他別走。

紀寧丟下他了。

塵一呆呆的看著人，他內心某個一直被蓋住的地方開始鬆動，裡頭深藏的濃烈情感瘋狂溢出，他小心翼翼地低下頭，覆上了冰涼的唇瓣。

輕輕一觸便離開，塵一看著沾上鮮血的唇，被那抹紅刺的眼睛發酸。

紀寧在死前迸發了不同於以往的頑強，掙扎著一直等到塵一體內的伴生蠱死去才嚥下最後一口氣，不讓塵一有絲毫機會隨他而去。

他這麼聰明的一個人，早就算到了方方面面。

塵一想到了過去的很多事，包括被自己親手殺死的弟弟，心臟狠狠一痛，眼淚決堤般的流下，一直以來被吞噬的情感霎那間噴湧而出，他蜷縮著身體倒在血泊之中。

塵一都不知道自己恨不恨紀寧，照理來說要恨的，他卻又真實的為這個人的死感到悲傷，但若說不恨，他卻也很想抓起刀再狠狠的捅人幾下。

面具被完全擊碎，他的表情扭曲擠壓出更多淚水，嘴一張發出的都是深沉痛苦的呻吟，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個人都死在他手裡，塵一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如此厚重的情緒，只能抓著自己的頸子，縮著身體低吼無意義的聲音。

指甲在白皙的皮膚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指尖一片鮮紅彷彿用彼岸花染了色，塵一只想跟著融進這片艷麗之中。

他多希望身上的蠱還在，這樣紀寧死亡的那刻他也能一同陪葬。

這麼想著，脖子上的手指慢慢收緊。

「你會來…找我嗎？」

「………二傻…」手指微微鬆開，窒息感消散眼前彷彿出現了塵二的臉，就連死之前也是笑的肆意，像往常一般漫無目的的聊著天，說著一些不知能否成真的話。

「都說死後會投胎，是真的嗎？」

「如果我成了別人，你認得出我嗎？」

「如果……」

……

「你會來…找我嗎？」

「你要來找我，哥。」

燭火已經燃盡，室內一片漆黑，塵一撐起身體下了床，在離開前還是伸手摸了摸那人的臉，動作帶著溫柔與憐惜，然後才搖搖晃晃的往外走。

「等我，來找你。」

今天你給我續的命，來生我還給你。

我會好好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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