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方蘭生是去年末才來到這小鎮。自前年離開琴川他一路走過不少地方,都停留不久,經過幾年歷練他待人處事圓融許多--那個心直口快管不住自己嘴巴的驕氣小少爺只存在偶發的喟嘆之中。不過骨子裡的正氣倒是絲毫未消減,只現在的方蘭生知道有些話該斟酌、有些事要技巧。
雖早已年過弱冠,方家招牌的圓臉大眼卻讓他看上去仍跟個年輕小伙子差不了多少;縱使人在江湖風塵僕僕,言語行止卻仍帶一股摻著檀香的書卷氣。以上種種,加上他逢人便先三分笑,懷著這份善意踏足大江南北的方蘭生到哪兒人緣都不錯--特別是那些老者長輩們,見他都跟見了親孫子一樣,究竟所為何來?迄今無解矣。
至於為何會落腳於這邊疆小鎮.....無巧不巧,巧得不能再巧--方老爺原是要出關去看那漠上風光,試試無垠黃沙能否竭乾他心中雜思,途經此處時鎮裡七老八十的夫子正要嚥下最後一口氣,見來了個一看就是肚裡有幾斤墨的少年公子,迴光返照使勁兒要對方留下。方蘭生學會面上裝冷硬卻蓋不過性裡真心軟,畢竟是老人家離世前最後一個請託,加上其他種種現已不忍說出口的緣由--其中包括他堅持否認的,一開始誤以為這荒涼邊疆的孩子很可愛--方蘭生終於頂下這方圓百里裡唯一一間學堂。
說方圓百里還真不誇張,鄰近三個鎮子加起來不到五百口人,雖然算算一百多個小毛孩得塞一屋裡,學堂這東西似乎挺缺,但事實上,根本沒人要去。認字識書能做什麼?在這裡生活的人九成九這輩子都不會知道有瓦的房子長啥樣,更別提如天宮般的京城、神話似的科考,回家種重地搬搬貨實際得多。
夢裡的事兒拿來說說笑便罷,雙手出力便能緊握的才是生活。
原來的夫子是辭官後回鄉教書,鄰里親族看在他面子上好說歹說把孩子丟過去在座位上壓好才勉強讓這學堂有個模樣,現在這姓方的活生生就一個外地人,非親非故,沒有大人壓迫的孩子自然是全散了。
方大老爺在書院門口吹了整整三天冷風才悟出這個道理,自然不甘,一來有負老者所託二來也包括自己身為讀書人的硬氣,痛定思痛之下他想出了一個辦法--文課武課齊上。收效甚彰,一套獨門伏魔七十二路拳法在書院前院身姿翩然地打完,小毛孩兒果真各個都自己貼上來。
鎮南幾棵桃花開了謝,謝後結果,果子全進小孩兒們的肚裡後,算算方蘭生在此也待了近一年。
束髮銀冠收進行囊深處、從江南帶出來的那幾套絲料衣物壓在箱底,長到肩下的髮如今僅用綁帶在腦後簡單豎起,身上也早換成耐髒又耐磨損的棉麻短衫。手邊無銅鏡,否則方老爺肯定要又驚又跳直嚷著認不出自己。
他原是離家遠行的異鄉人,卻已開始習慣此處的生活。
先前從不停歇,是心底深處告訴自己,還有個要回去的地方,若要長留,必是故土。
只人千算萬算抵不過老天隨意一劃,天意機緣要他少年時走那麼一遭,將命中所帶的至情至性恣意揮灑,得失不論,心意難平。這次方蘭生以為他是依自己意志闢出這條道,現下看來.....
嗯,不說了。那時方小公子毫無防備,如今方老爺可也再沒那麼傻,整顆心掏出去差點連渣都撿不回來,這種事一次就夠讓人警惕一生。
......不說了,總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如此而已。
「先生,那什麼意思?為什麼要用土去蓋水?有很多水不是很好嗎?」杏仁揚手發問,滿臉認真。
「呃、這....」方蘭生心裡一窘,哎、他怎就忘了,這裡風土民情不同,孩子打出生開始就認為水極為珍貴,想必對發大水也是種禍害這事兒一點概念也沒有,解釋起來.....可真有些困難。
於是方蘭生搬出放置在心裡許久的琴川風光,開始搜腸刮肚地讓孩子們了解壯麗江河是如何、沿岸城市又是如何如何。
「真的有比房子還大的船?」「河比山路還大條?」「院裡那幾支蓮花很好看,長成一大片肯定更好看.....」
方蘭生席地而坐,一眾毛孩圍上來聽得是萬般投入--看他們臉色就知道,這番話初始用以解釋字詞的本意早已被扔到爪哇國去,他們只將這當作奇聞軼事傳奇話本那樣嚮往。這片刻間方蘭生忽然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這群孩子和遙遠江南唯一一縷連結。像是牽繫天地兩端的絲線,千里的因緣,莫說不可能,往往只源於這一線之間。
半日課程中認真講學通常只占三分,今日的量也算足。這麼想後方老爺心裡面便過得去了,宣佈諸位可以放飯回家,卻忽地想起一事,他隨口出聲問道:「對了,近日見鎮裡人都在收拾門戶和外院可是有什麼節慶之類將至?」
聞言,一干在門口處蹦跳的小鬼都靜了下來,瞪著一顆顆渾圓大眼疑惑地看向方蘭生,方蘭生被盯得有點兒毛,小桃一聲小小驚呼解開這氛圍。「呀!先生你不知道嗎?」
要知道本老爺還問嗎......沒辦法,孩子話,方老爺只好再問一次道:「知道什麼?」
桂圓嘴快,搶在所有人前理所當然地開口:「馬賊啊~金刀幫每年都會從這兒過的。」
方蘭生一聽差點兒沒被自己剛提上來那口氣噎死,他乾咳數聲,似是不能置信地重覆道:「馬、馬賊?」
桃子棗子杏仁桂圓還有小金桔齊齊點頭,一臉”就是這樣啊”的淡然表情--其實也不真如此淡,但跟方蘭生驚得只差沒當場倒彈幾步的反應比起來,真可謂雲淡風輕。
杏仁反應快,腦袋轉了數圈發現癥結點,開口對他的授業師長解釋道:「對了先生你還不知道的吧,他們從不搶咱們這樣的小村落,只是借道此處往大漠去而已。」
一旁桃子卻不同意,怯怯地道:「是沒搶東西....可那些叔叔伯伯都好兇好可怕,桃子那幾天都不敢出門兒......」
桂圓耳聞這等婦人之見,嗤了一聲道:「什麼好兇?女孩子就是沒見識,那叫做氣魄!」
桃子小嘴一扁,還沒應聲,棗子已跳出來護道:「小桃哪裡沒見識!先生也說過做人沒有禮的那是莽夫,不算好漢子,就算武功好也不能站得直挺挺的!」這裡的先生,指的自然是已故世的前學堂主人。
孩子們吵得來勁兒,方蘭生確是有聽沒懂,沒有”禮”的還是沒有”理”的?不能站得,嗯...直挺挺?該不會是”不學禮無以立”吧?但用此處似乎稍嫌不妥啊,不、說不定棗子只是因為這一句比較短所以記住然後此時隨口說出來了......但這實在跟原文差得太遠,饒是有顆七竅玲瓏心的方老爺也沒能及時糾正。
分心的壞處便是,沒等問清,這件事就樣輕易被帶過了。
數日後方蘭生驀然想起,也只在心中默念幾句我佛慈悲,邊疆荒漠靠打劫維生的馬幫一抓一大把該沒那麼巧吧。
直到有天方老爺在屋內擺弄答應要給鄰里見識見識的香片茶,聽得外頭一陣吵雜,這才意識到似乎昨夜就有人說馬幫兄弟要進鎮子了。
「.....三子哥,你看這院子弄得挺漂亮的,上次來還沒見著啊,來新戶了呀?」
「哎、就是,瞧這花兒看著挺鮮,似乎是南方來的荷花....」「四哥認識這花兒啊?」
「他哪認什麼花,認得翠紅院裡的春荷姑娘才是真的!」「哈哈~」
「都別吵啦,滑公子有話要說。」此言一出,方才此起彼落的粗啞男聲頓時靜下,片刻後一溫雅許多的嗓音緩緩續道:「小弟並無特別見解.....只見這庭院雖小,卻是十分別緻,頗有幾分文人雅士之氣質....」忽然,一先前不曾聽聞的聲音啐罵道:「呸!老子生平最痛恨那些殺人不見血的讀書人,各個都是仗權欺人的雜碎,這花老子看了就有氣--」「阿京別衝動,老大下過嚴令不準給鎮裡居民生事....!」
事已至此方蘭生自再不能當作沒事,那一塘荷花雖是身外之物,卻是他在邊荒之地親手培植出的能聊思故土風情之物。萬物生滅自是有定時,花開有期昨是今非的道裡他也明白,但卻也容不得外人逞一時之快便動手毀去。
「給本老爺住.....哎!」那漢子的動作完全不受這聲喊話的影響,方老爺不得已打住話頭一出手就是真功夫,那群人根本沒能看清推門而出的人是圓是扁, 一眨眼那要砸人池子的大漢已被往後推出踉蹌了五步遠,得旁人攙扶才站穩。
年紀最輕的那個沉不住氣驚呼一聲,眾人這才看清池前不知何時佇立了一名青年,長身玉立清雋儒雅,只略蹙的眉眼間帶著幾分微怒,剛收勢的右手屈在胸前,憑著多年經驗累積的直覺,他們知道這名看上去細胳膊細腿的書生--不好惹。
被稱作的滑公子的男子第一眼便下了判斷,搶在所有人之前站到方蘭生身前一揖,道:「金刀幫中兄弟魯莽衝撞了公子,滑某不才舔居二當家之位,在此代兄弟向公子賠禮。」
此話甚巧,表現誠意同時拿家底出來晾一下,致歉同時亦暗示對方接下來行事要三思,能和氣帶過便好,不然這邊也不是吃素的。
以前方小公子哪裡管你金刀銅刀銀刀鐵刀總之定要掙出個是非曲直來,如今他心卻不在此--日前聽見馬賊兩字已夠他心裡發毛,一時衝動”拋頭露面”他已感後悔,現下只想離這群人愈遠愈好。沿著那滑公子給的台階胡亂敷衍幾句無事無事甚好甚好便想躲進屋,那不知好歹的漢子卻衝著他背影用所有人皆聽得一清二楚的音量嘀咕一句”裝模作樣”。
方老爺修行還是不到家,腳步因此頓了一下,殊不知就這一下便足以讓他悔青肚腸。
「叫你們吃飽了就趕緊上路,堵在人家民居前面吵嚷什麼。若是忘了我的交代,老子不介意用這口愛刀逐個為你們提醒一番。」清脆卻刻意壓出渾厚的嗓子,五分熟悉五分陌生。
「大當家!」「大當家....」
身後響起一片歡快與窘迫與錯雜的招呼聲,滑姓青年又和那大當家說了些什麼方蘭生無暇在意,只恨自己步伐怎無法再快些。驀地一雙大掌自後而來扳在他左肩上--力道不重,卻決意要人止步--
「這位公子好生面善~別急著走啊,說不定多看幾眼後會發現咱們關、係、匪、淺呢---」加重的語氣、上揚的句尾,再再顯示這事兒怕是不能善了。
「呃、這...我我我.....」方蘭生僵直頭頸,只覺腦袋搖搖晃晃好像快待不住了,絕望處還想到--棄械投降可否從輕量刑.....
罷罷罷--砍頭不過碗大的疤,十八年後拜託了萬萬不要和這煞星生在同一家啊啊啊啊.....
「呦,他鄉遇故人,可有不亦樂乎啊.......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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