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所有的小說中,我只讀過這一本。」《蚱蜢》原著中,殺手『鯨』隨身攜帶的文庫本,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罪與罰》。摘去封皮,略顯磨損的文庫本,就塞在他的後口袋裡,即使在執行工作時,也方便隨時拿出來閱讀。等到書本磨破了,他會再買一本新的。如是反覆遂成儀式。
關於鯨的這個細節在電影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同樣是瀧本監督執導的《腦男》裡,化名「鈴木」的入陶大威在看守所內,在獄警的押送下猝然發難,徒手剜出隔鄰牢房嫌犯的眼珠。而那名嫌疑人得意洋洋地述說的犯案過程,也曾令我想起《罪與罰》。
其實正統日本推理作品的主題動機,往往圍繞著復仇,而不是罪罰。金田一一在真相揭曉時總是對犯罪者呼告:「XX(復仇的來源對象)如果活著,一定不希望你這麼做啊!」,而不是「你不知道正義女神蒙著雙眼、拿著天秤,卻妄想要代替她揮動制裁之劍嗎?」(什麼鬼……)以使罪犯痛哭倒地或者自殺完事。這也許和東西方的宗教信仰差異有關:復仇是那麼的個人化、受激情所驅策;而罪罰卻是超然的、要求衡平、理性的──以至於帶有近乎宗教的意味。人要對罪人執行罰則,若非得到民眾的授權,便必須代表神──這神大約還得是唯一的真神。
以罪罰為核心主題的《腦男》在推理作品中就顯得特別了。至少在電影哩,入陶殺人即是為了實施極刑,雖然將他設定成殺人機器的祖父起初是帶著復仇的動機,然而對於欠缺感情的他而言,正義的概念顯然比仇恨具體得多。主角既無感情,主要反派又是無差別殘殺的殺人鬼,其他角色的情緒於是被名為罪罰的作品主題收束了起來,使《腦男》的劇情線格外清晰分明。
就連裡面渲染過度的暴力,也顯得爽快淋漓。
然而《蚱蜢》,或者擴大點說,伊坂幸太郎的小說,從來沒有什麼清晰的劇情線,情節和文字都很恣意,甚至顯得有幾分輕浮。他透過故事要表現的主題,往往既不是復仇,也不是罪罰這樣沉重的了不起的事──也許僅是生命中偶然的荒謬、愛護小動物(真的),或者,複雜的人性裡的一點溫暖善良。
而這些缺乏澎湃情感或崇高理念的故事主題,靠的是細節與對話,如油畫筆觸一樣堆疊出立體的景物──像《罪與罰》文庫本之於鯨。
或者蛤蜊之於蟬──這倒是沒有刪去。但電影把蟬與岩西之間的關係處理得更「合理」而沉重,一種「有情有義」式的沉重,讓原本荒謬輕快的故事基調隨之低沉下去。
故事低沉下去,然而因為始終欠缺一個崇高的命題,無法拔高,無從凌越。
也許主角鈴木的行動尚有復仇的成分存在,但是從頭到尾,他的復仇是徒勞的,令讀者與觀眾感到焦急,幾乎怒其不爭。最後,透過一系列對他而言超現實的事件,真正得到處理的,其實是「失去(未婚妻/妻子)」這個課題。
電影刪去了某些在我看來滿重要的細節,包括鈴木與蟬的交集、與推手「槿」的更多交談、被鯨追殺乃至於目擊鯨的死亡;此外,電影又另添了一些原作沒有的情節──主要是鈴木與未婚妻的日常相處,還有讓「劇團」的孩子和未婚妻橫死前的場景連結起來。最後這個連結倒是不壞,但其餘添加總有點令我疑惑,不明白這些變動想要達成的效果為何?如果是要強調鈴木的敘事主體,那削弱他與殺手們的互動依舊不知所謂。
老實說,《蚱蜢》是伊坂前期作品中我比較不喜歡的一本,所以觀影前也沒有什麼期待。但看了電影還是由然而生一種「咦?!這本書有這麼無聊嗎…?」的迷惑。重翻一下原作,我感覺需要替伊坂老師說幾句話,以上。XD
噢,當然最後那個神來一筆──讓小堇在摩天輪上告知鈴木真相,還是滿厲害的。(…場景?)可是原作的鈴木也不至於那麼鈍感啊,已經事隔一年了欸!他被蒙在鼓裡整整一年!還打算吃冷凍一年以上的食物!(孟克吶喊狀)
以及這種讓角色講出始末的解謎法,也真是偷吃步。總而言之,原作和監督不適合,必須趁早分手。
瀧本監督還是適合拍罪罰或復仇主線明確的作品吧。
以上。
然後最近果然應該讀杜斯妥也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