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篇
——每次擁抱都像第一次般興奮,也像最後一次般不安。在相互傾吐的愛語裡,顫抖著撫觸,確認當下彼此的溫度,慰藉曾經分別而留下的傷疤。
在整理好東西離開溫泉旅館,到準備開車送黑子回家的這段時間,兩人很有默契地維持著沉默。
早些時候,黑子在醒來發現手機有多通未接來電時,便趁著赤司還在睡偷偷到廁所回了電話。當電話一撥通,果不其然傳來丈夫氣急敗壞的罵聲,內容說的大抵是他們的孩子一下飛機就因為水土不服上吐下瀉,甚至還發起了高燒,狀況非常糟糕,基於對孩子的愛護與擔心他不得不將出差的行程硬是延後,並且立刻買了當天的機票回國,但在他們一下飛機卻怎樣都聯繫不到黑子,最後只好先搭計程車帶孩子去醫院急診,現在人已經回到家裡。話語裡雖然充斥著怒意,但事實上對方並未用上任何負面或攻擊性的詞彙,只是在對方提到明明情況危急但同樣身為孩子家長的自己當下到底人在哪裡時,還是讓黑子興起了濃濃的歉疚和罪惡感。說到最後黑子只能難過地說著抱歉,直到對方要他快些回家再說,才總算掛斷電話。
正當黑子一邊想著該如何是好還有要怎麼跟赤司提自己要回家的事,一邊走出廁所時,沒想到赤司就站在門外,看他一臉凝重顯然早已醒來,那通電話的內容恐怕也聽了一清二楚。黑子低下頭,眼前瞬間一片濕濡,他不知道赤司會怎麼想,只覺得事情彷彿又要像當年一樣,他們或許又要面臨再一次的分別,思及此黑子就感到心裡難受得緊。
然而赤司雖是聽到電話,明白了整個狀況,看見黑子這樣他只是往前靠近一步,伸手將黑子按進懷裡,讓他的臉可以埋在自己胸膛,然後順了順黑子因為低泣而顫抖的背,溫柔地安撫著沒事的、一切有我等語。
黑子眼淚掉得更兇了,他內心不斷自責著自己當年主動提了分手,現在卻又和赤司舊愛復燃,他對不起赤司,也愧對現在的丈夫和孩子。黑子這才明白自己是這麼自私而過分的人,因為即便對於家人他再如何內疚,也不能抹滅自己深愛赤司的事實,短暫的重逢、相擁讓他已經無法自拔於對方的甜膩溫柔,而赤司完全接受了這樣罪惡的他,不僅沒有怨懟,甚至以最暖熱的愛包容他撫慰他,這些反饋到黑子心裡又是另一種歉意。一切的錯愛就像纏繞在一起的螺旋一樣,糾結難解。
赤司從離旅館最近的交流道直接駛上了高速公路,路程時間雖是節省了大半,但相對地景色也變得單調許多,高速公路的標示牌、阻隔周邊的擋板和無趣的樹木平房反覆出現又消失,黑子不禁發起愣,原先因為慌亂起伏的情緒像被流逝過去的景物沖刷了一遍又一遍,此刻的他只是茫然地想著回去以後要面臨的質問,或許還有爭執,他其實還是沒想到要怎麼跟自己家人解釋,但卻已經累得放棄去思考了。
回到都內,赤司先將車開回自己的宅第,在黑子表露出困惑時,他只是微笑了下說讓黑子把行李都放在他家,然後換成由司機駕駛的那輛車比較方便。當下黑子說真的不太明白這樣究竟有何差別,只是確實為了避免丈夫細問把東西暫且留在赤司那邊會好一點,他也就只是點了點頭,跟著赤司坐進另一輛車。
當車子逐漸接近自己的家,黑子心裡的不安再度竄起,掌心因此沁出了薄汗,左右手下意識地相互搓揉著,突然驚覺自己這兩天取下的婚戒還沒戴回去,他連忙從口袋裡摸出那枚婚戒,準備套回無名指。
「我果然……」一旁本還保持沉默的赤司這時忽然開口,黑子聞聲隨即偏過頭去,淺藍色眼睛看向對方,微微下垂的樣子顯得有些無精打采,沒想赤司竟勾起了一抹苦笑,「還是會嫉妒啊,那個。」男人纖長漂亮的手指朝著黑子的婚戒示意。
「咦……請、不要這麼說,都是我不好、」黑子一時愕然,正急忙要辯駁,赤司卻搖了搖頭阻止了他。
「不是黑子,最糟糕的是我,當年沒有硬是留住你,讓你傷心,如今不但醜陋地嫉妒著你的丈夫你的家庭,還強要佔有你,追根究柢是我使你為難了。該抱歉的人是我,只是,」我愛你,黑子,所以我不會放開你。赤司低聲湊在黑子耳邊如是說著,末了牽起黑子的手,在手背上輕柔地落吻。
車子很快在黑子家附近停下,黑子下了車正想跟赤司還有司機道謝,沒想赤司竟也跟著一同下車,然後走到黑子身旁。
「赤司君怎麼、嗯——」
黑子還想著是不是自己忘了什麼,赤司卻沒管這裡是黑子家門口,一把勾起他的下巴,同時另一手從黑子後腰處往前一帶,兩人的唇旋即密切貼合在一起,赤司的舌很快尋得黑子的然後與之纏舞,彼此交融的唾沫使吻多了點濕潤,情交似的吻讓白日增添了不該有的背德亂倫。即使黑子擔心被家人發現而掙扎,赤司仍然沒有因此放開他,只是將手改從他的頭後壓下,更加深這個長吻。黑子論力氣比不過赤司,整個人就這樣被圈緊在對方懷裡,只能任憑他吻。
「哈啊、嗯——別在、哈唔……」
赤司執意不放,黑子終是承受不住放軟了抵抗。正當黑子在吻的間隙喘息著,屬於他家的玄關大門竟然在這個時候打開了。
「哲也、不對,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一句喝斥讓黑子陡然一震,他知道那來自於自己的丈夫,而平時總是溫和地喚著自己名字的聲音,此時聽來卻像在宣判死刑一樣。
*
黑子的丈夫本就為了整夜聯繫不上黑子感到奇怪,現在一開門又撞見兩人摟著吻得正熱的畫面,黑子的丈夫自然相當錯愕,雖然他並不認識赤司,不知道赤司和黑子過去的關係,以及這兩人現在發展到什麼程度,但可以確定的是黑子顯然背叛了他的家人,和別的男人出軌的事實。當下他只覺得心裡怒極了,但看著黑子那雙泫然欲泣的眼,想到他們之間還有孩子,而且人正病著在樓上休息,他才忍住沒大聲嘶吼或是對眼前的赤髮男人動手。只是控制住自己是一回事,心裡的怒火以及黑子同對方出軌的事情要怎麼解決又是一回事,因此他先是沉著聲要黑子先進家門,隨後也要求赤司一同入內。
客廳裡,三人對峙,黑子夾在兩人中間,此刻的他頭低低的不敢看向兩人,右手則被坐在身邊的赤司緊緊握著,至於他的丈夫則坐在與他們垂直方向的單人沙發椅。原先基於待客之道,黑子本來要走進廚房泡茶,腳下才要移動就被丈夫給冷冷地阻擋下來,說這樣的人不必多加款待,只要他過來坐下,黑子一聽知道氣氛不好,只好點了點頭照做,坐下時手不受控地直發抖,赤司興許是發現了才突然握住他的手,而這確實起了安撫的作用,同時卻也讓兩人的不倫關係更加明確。
短暫的沉默過去,黑子的丈夫率先發難,即使沒有不堪入耳的人身攻擊字眼,但仍然可以清楚聽出他的指責裡飽含了慍怒,畢竟他與黑子的婚姻生活原先確實沒有任何問題,和孩子一直很和樂地、平凡地生活,如今卻突然出現了他所不知道的男人,擅自地將黑子搶去,把他們的家庭莫名其妙毀了,他怎能忍受這種打擊。
然而在他話說到一個段落,停下換氣時,改由赤司開口了。赤司沒有盛氣凌人,也沒有因為這段不倫的關係而顯得卑微,僅只是表明自己的名字叫赤司征十郎,而後平淡地簡述了自己和黑子過去原先就是一對戀人的實情。
另一邊,黑子則是一邊聽著赤司說,腦子裡也回想起兩人的高中時代,甜蜜與酸澀苦楚交織的許多片段紛紛浮現,他的眼淚因而不爭氣地滴了下來,臉朝下的關係讓淚水沾在沒被赤司握著的手背上,一滴兩滴累積成了一小灘,卻沒辦法淡化或洗去那些懊悔,只是殘酷地映照出自己現在的罪惡罷了,但不可否認的是即使他確實再度愛上了赤司,他也不忍心傷害丈夫和孩子,可以的話他希望……
「自己放了手,現在才來破壞別人的家庭,你這樣也敢說是真愛他?」黑子的丈夫說,臉色也越發難看。對他而言,就算現在告訴他,他們兩人從很久以前就有多相愛都沒有意義,重要的是他和黑子的家庭因此被破壞,而剛才說的那些都不足以構成兩人出軌的正當理由。
「當然,我對黑子的愛有自信不輸給任何人。這麼說來,你又有多愛他?」相對於黑子的丈夫,赤司倒是顯得泰然自若,他話鋒一轉,毫不費力地扭轉了主導權。
「……你想說什麼?」被這麼追問,黑子的丈夫一時語塞,這並不代表他不愛黑子或是因為發現黑子出軌變得不再愛他,而是論談判話術的能力他是怎樣都不可能贏過赤司的,出乎意料的質疑讓他採取保守的態度,在回答之前他想先明白對方的用意。
「我愛黑子到我可以為他做到一切。以現在的狀況來說,我知道黑子不想離開孩子也不想讓孩子面臨必須選擇其中一方的局面,」赤司的視線這時轉向黑子,後者的表情滿滿地寫著驚訝,畢竟以一個外遇對象的角度,多半很難去兼顧到對方可能根本離不開原來家庭的心情,但赤司這個人向來就不能用普通人的標準加以揣測。只見他抬起手輕柔地撫上黑子哭濕的臉,以指腹抹去殘留在頰上的淚痕,殷紅的眼裡是止不住的情意。接著視線才又重新回到和自己對峙的男人身上,「而你,應該也是。只要黑子開口說想要,我可以接受他繼續維持和你的婚姻還有家庭,不必因為我而和你們分開,只是……」到此赤司話語一頓,嘴角勾笑,彷若最美的惡魔般,「我也知道黑子絕對不會放下和我的關係。」
「赤司君……」黑子聽到這裡,知道赤司心疼他便忍不住喚了對方的名字,但他輕軟的聲線旋即被丈夫的吼叫給掩蓋過去。
「你就不擔心吃上官司或是我去週刊揭底,讓你赤司財團染上緋聞,堂堂的公司大老闆因此身敗名裂嗎!」赤司這一笑,讓男人頓時心頭火起,他猛然想起赤司這個姓氏其實並不多見,而自己會有些許印象除了赤司本身的名氣以外,也正是因為工作的關係,曾有耳聞,思及此便顧不得會吵醒人在樓上的孩子,大聲吼道。
「哦呀,顯然你還知道我的身分。那正好,接下來話題容易多了。既然如此,你應該也知道自己現在上班的公司也是我旗下的子公司之一?確實官司和週刊報導會有點麻煩,但你真的認為這點小事會造成多大影響?但是,我的一個決定卻可以讓你頓時失業,到了這個年紀要重新再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有多困難,相信你很明白。」
「你、」男人還想再回嘴,但原本不說話的黑子這時倒硬生生地阻止了他。
「冷靜點,別這樣。孩子還在樓上,而且他還那麼小,這事還不能讓他知道……」黑子說。單單幾句話像是冰水澆灌一樣,冷卻了男人的腦袋,也給了赤司繼續說話的空間。
「相反的,如果你可以至少讓黑子決定,是否要維持和你們的家庭也繼續和我的關係,又或是離開。只要這樣,我就保你還能留有一份工作,即使黑子選擇前者,我也不影響你們的家庭生活,你一樣可以和黑子、和孩子享受天倫之樂。哪邊划算,聰明如你,應該可以做出對的抉擇。」稍微確認樓上沒有任何動靜之後,赤司不疾不徐地說完他的條件。
壓倒性的絕對優勢使得談判局勢整個往赤司方向倒,沉默再次展開,三人間的氛圍從對立爭執時的炙熱瞬間降至冰點。
「你好卑鄙……」良久,先一步開口的是黑子的丈夫,說話的語氣明顯帶了點顫抖,是怒氣也是痛苦。
但赤司沒有因此放軟,也沒打算退讓,畢竟如果只是半吊子的態度,他就不會決意要搶奪黑子,或甚至跟對方進行談判,只不過再怎麼說他和黑子所做的仍然不能稱作正當,一個好好的家庭還是被他們的任意妄為而破滅,他和黑子犯下的罪是無庸置疑的,並不會因為兩人過去未能成就的愛情被原諒,也不會因為他動用了自己的權力而解消。看對方窘迫的模樣,他又再開口:「我說了,我可以為黑子做到一切。確實,我濫用自己的權勢財力作為談判的籌碼,但這都是當年我放開他才積累的成果,現在我當然要用這些來換回黑子。只是,如果可以我寧願從來沒有和他分開。這樣一想,可以和黑子結婚並擁有家庭的你還是好得多了啊。」多少隱含了一些感嘆的意味,赤司說得不假。
「唔,你這是詭辯!」男人僵直了臉色,雖然內心的痛和怒火一時不可能平復,卻也礙於不能驚動孩子而克制住說話音量,不論如何他是真的珍惜這個家庭,想好好守護家人,雖然被用這樣殘酷的方式背叛,但會難受會生氣都是從愛而生,他對黑子、孩子的感情同樣不是這樣三兩下就會磨滅的事物。
然而赤司只落了一句隨你怎麼說,便不再多言,只是靜靜地坐著等待對方的答覆。而黑子夾在兩人中間實在插不上嘴,也就只好默默承受著針鋒相對的視線與言語,然後像是罪人等待著最終的宣判。
直到略嫌口乾舌燥之際,男人才咬牙切齒地說了。
「……好吧。黑子你說,你想怎樣?」
丈夫的話讓黑子不禁睜大了眼,他原以為事情會更加不可收拾,卻沒料到現在竟輪到他來抉擇。黑子怔愣著沒有回應,直到赤司重新握住他的手,輕輕地捏了捏,才讓他回神過來。
「我想,繼續和你一起照顧孩子。但是,」黑子說得很緩慢,但一字一句宛如巨斧一樣將他與丈夫的情誼劈斷,「對不起,我的最愛只有赤司君一個,以前是,以後也是。真的,很抱歉。」即使他其實並不希望讓丈夫、孩子難過,但出軌的結果終究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幸福,就算丈夫願意犧牲退讓,他也知道自己對這個家仍是留下了無法彌補的傷痕。
「……我知道了。」男人終究為了維持家庭的表象,而依著黑子的選擇,成為默認容忍的一方,這個結果不能說他有什麼問題,只是他愛這個家太多。
談判按照赤司所預料的發展,最終的決定造就了一個人的歉疚、兩端的傷痛,以及三方的罪,而沒有更好的辦法。
*
兩年後的某天夜晚。
「爸爸——」正在廚房裡忙著洗碗的黑子首先聽到的是一陣柔軟的童音,緊接著時值八歲的孩子突然跑了過來,抱住自己的大腿,「爸爸什麼時候才能念故事給我聽,姆,已經等好久好久了!」孩子一邊說,語氣和軟萌的眼神很是堅持。
「好好,馬上就好了喔,等爸爸把碗盤收好就過去了,嗯……」黑子本還有些心不在焉,手裡緩慢地清洗著碗盤,直到孩子來催才又回神過來,連忙一面安撫一面加快了做家事的速度,他轉頭看了下時鐘才說:「你先去床上躺好,爸爸這邊弄好馬上過去喔,你最乖了對不對?嗯?」
「姆,好吧——爸爸要快來喔!」黑子溫柔含笑的口吻一向很能說服孩子,包子般的小臉隨即綻出笑容,然後就跑向房間,小小的身影就此從廚房離去。
黑子聽了只是笑著輕輕嘆了口氣,趕緊將洗好的碗盤收進烘碗機後,擦乾了手便立刻進了孩子的房間,依照約定念了故事將孩子哄入眠。
時間一分一秒地行進,而黑子回到只剩他一人的客廳,坐在沙發上猛盯著時鐘,等待。
終於在指針指向午夜前一刻,玄關的門開了,進來的不消說正是黑子的丈夫。
「你回來了。」黑子連忙起身去接對方的公事包,同時嗅到對方身上的酒味,「嗯?你喝酒了?我記得你今天應該沒有應酬?」平靜的語氣減緩了質疑的銳利感。
「嗯……」但對方並沒有打算多加解釋,只是兀自低垂著頭,不讓黑子看清楚他的表情,「只是有些悶,你別在意……倒是,哲也這個時間了還不出門?」跟在黑子身後走進客廳,他旋即在沙發坐下,等黑子倒了杯水給他,才想到黑子本來早該出門的。
「沒關係,還可以再等一下,我想等你回來,孩子得要有人照看……」黑子放下水杯以後,確認了下對方意識還算清晰,加上一向是溫和又值得信任的人,才放下心,他先到樓上房間確定小孩已經睡熟,接著到更衣室換上外出的衣服並拿了東西,回到樓下,「那,家裡就拜託你了,我明天會早點回來。」然後說。
只見對方往後靠上沙發閉上了眼,擺擺手,示意要他直接離開,黑子便沒再多話,抓緊了自己包包的背帶,走出了玄關。
從那天之後,赤司總是維持著一周一次左右的頻率和黑子密會,黑子則基於先前的協議會在得到赤司訊息的是日便告知自己丈夫——關於晚上要外出的事。除此之外,黑子確實盡到了維持家庭的責任,也真心地疼愛著孩子,所以他的丈夫就是敢怒也不敢言,畢竟赤司確實按照承諾確保了他的工作,他要的家庭也沒有破局。他和黑子在沒有其他意外發生的情形下,婚姻竟也就這樣維繫到了今天,孩子仍是全然無知而幸福地成長,雖然他們誰也不知道這樣變異的關係究竟可以持續到什麼時候。
感情有時候很難以既定的規則、框架構築,當人們妄圖用形式去加以約束,得到的不過是更多的罪與罰。
今夜,不論是他們還是他,都仍舊為了自己所欲追求的,不斷地、不斷地忍耐著加諸在己身的罪惡感。
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2W4uh2NSY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