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大早他們就往雪山出發。
解雨臣本是堅持要顧嚮導的,張海客雖然反對卻也不與他爭辯,只是淡淡地反問:那我們要把人帶進天宮,還是在路上殺了他?解雨臣噎了噎,吳邪先不表態,思考了一陣子之後才說,「到天宮的路我走過很多次了,多顧人也怕截外生枝,不如算了。」
「你確定?這裡是瞬息萬變的雪山,幾年之內,哪邊塌了哪邊填了都是可能的,地貌肯定跟你上次來的時候完全不同了,我不贊同只有我們四個人直接進去。」解雨臣皺眉,而吳邪搖了搖頭,不知道該怎麼樣跟他說明自己隱隱間感覺得到青銅門的位置。
從今天早上起床後這種感覺就特別的明顯,好似有著什麼東西在深深的雪山間呼喚,那靈魂的呼叫穿透整個遼闊的大地,明明無語無聲卻響徹心扉,就像張起靈在夢裡投注過來的眼神,一眼之間捕捉了吳邪的一切,不論是心還是神。
胖子抓了抓頭,「問題是在,就算想請,咱們大約也請不到人吧,順子早沒了,現在誰還能帶我們走那麼遠?」
無論其他三人怎麼看待找嚮導這件事,胖子這話也確實在理,解雨臣不死心地一連問過幾家都不願意接下這份工作,即便是出動毛主席也一無所獲。許多人家紛紛表示:最近山裡十分不尋常,已經有好幾個獵人看到動物們不論種族、成群結隊地往一個方向行進,消失在山的深處,而剩下的生物越來越少,這種情況過去從未發生過,搞得沒幾個獵人敢上山,一般的嚮導更是不必提了。
最終解雨臣嘆了口氣,四人背上裝備默默地出發。進山時日光正烈,吳邪吃過雪盲症的虧,早就為四人都準備好了雪鏡。蒼茫白雪上是絢麗到彷彿隨時要墜落的藍天,高聳的雪山白得像是玉一般,堆疊綿延。整個隊伍由吳邪領頭,參照著記憶、順著感覺往前走,他們走得不快不慢,小心地掌握著體力與進程的節奏,也幸好一路都無風雪,平安無事地走到了傍晚,在一個山凹處紮營。
「我們的速度比上次快,按照路程來說,應該會在明天到溫泉處,然後循著裂縫進天宮,這次不用繞那麼遠的路了,大約再一天就可以走到青銅門。」一切都安頓停當後,吳邪稍稍估計了下,而蹲在營火旁的胖子聞言,搓著手道,「他娘的這雪山真是越往裡走越冷,平常還不覺得怎麼著,一想到有溫泉就冷得受不了啊。」
解雨臣看了他一眼,笑道,「得了吧,依你那噸位,只怕我們所有人都凍死了你還有脂肪可燃燒。」
「死人妖你可別小看胖爺我這身神膘,上次要不是我滾進了溫泉處,我們保不定還要在這雪山裡繞上一年半載呢!」
「這事也好拿來說嘴,」吳邪笑哼一聲,「都不說那時你差點撞上石雕,腦袋都要成豆腐渣了。」
「哎,天真你這麼一說可就不厚道了……」
他們幾人談笑風聲,而坐得稍遠的張海客卻閉著眼睛,一語不發,過了半晌,突然舉手止住了他們的話聲,「聽。」
聽什麼?天地間一片雪白的靜寂,唯有呼呼的風聲似歌。吳邪與其餘兩人交換了個疑惑的神色,卻見張海客突然跳了起來,叫道,「快點收東西!不然來不及了!」
「操你奶奶的你這青眼狐妖是又想搗什麼鬼!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收東西!」胖子本就不喜歡張海客,見他這麼莫名其妙,登時發難,卻被解雨臣抓下,「別衝動。」
吳邪幾乎沒有思考,立馬起身,「照他說的話做!」
「天真!」
「別囉嗦,快點!」吳邪沒給他時間抱怨,低喝一聲,手上已開始動作,抓起一把雪就開始滅火。不知為何,他始終對於張海客有一種灰色的信任,雖然這個人表面上披的是吳邪的臉,內在卻總給他一種張起靈的感覺。這種時刻,他絕對相信張家人培養出的直覺。
胖子口中雖然罵咧咧的,動作也沒落下,四個人很快就把營地收拾整齊。背起了自己的裝備後,站在雪地上遠望,解雨臣突然道,「這風的確不對。」
其他人也聽見了,胖子眼睛最毒,指著遠方大叫一聲,「那邊!有東西接近了!」
只見遠方有一大群灰壓壓的物體快速移動而來,近了之後才發現竟是不分種類、成千上萬的動物,從哺乳類到昆蟲都有,撲天蓋地而來,恍若另類的行軍出陣,幾乎錯覺戰鼓喧天。眼見著正是往他們的營地跑來,四人連忙退開,但哪裡來得及躲避,登時就被淹沒,吳邪內心暗叫不好,卻見那些動物們對於他四人理也不理,就這麼往前跑去。
「雪山、雪山裡居然有這麼多動物……」胖子傻了眼,站著直挺挺地一動也不敢動,就怕自己的存在突然被發現,而解雨臣略一琢磨,才嘆道,「難怪沒人敢上山,要是早知道這陣仗,我也會猶豫幾分。」
遠遠望去,一片雪白的山水間卻是一流向大川似的生物奔來逝去,幾乎將天地都映出了混濁的色澤,吳邪怔怔地看著,明明身旁的情景詭譎非常,卻覺得整個生命都被那抹渾沌給侵奪,就想這樣加入他們的隊伍往前而去。
――等等!這種感覺!
「跟著他們走!」吳邪疾呼了一聲,張海客是最先反應過來的,解雨臣還在遲疑,而胖子的話語剛到嘴邊:天真你……吳邪沒來得及聽清,呼呼的風聲襲來幾乎將一切的感知都掩滅,明明眼前還有著日落的餘光,吳邪卻突然錯覺自己身在暴風雪裡,心跳急促地亂成一片,蒼茫的雪掩蓋了視線,盡頭處有著誰守在樹下,仰望著樹頂彷彿癡等了五百年。
他就這樣跟著一群生物往前跑,沒踏出幾步卻覺腳下一空,雪團裂開的聲音蓋過風聲與靈魂的呼喚,心頭一空,卻已是來不及反應。顯然這片雪地中有著地隙,在經過這麼大群的生物跑過後雪已經不是那麼密實,再被他這麼一踏,登時向下崩塌。
電光火石間,吳邪只來得以左手略長的兩隻手指深深插進雪中,卻因為吃力不緊,只稍一停頓又繼續向下墜落。但也就是這片刻便以足夠,張海客已經趕到他的身邊,抓住了他的臂膀,吳邪才鬆了一口氣,卻見張海客腳下踏的雪塊也開始崩解,兩人一起向下落去。
夾著無數白雪下落的感覺並不好受,更別提雪中還有多少枯枝與石塊,吳邪頭暈腦漲了一陣子,才恍然發覺白雪的崩落已經停止,張海客還抓著他的手臂,兩個人被埋在雪裡。他稍稍動了動頭,在臉邊擠出一點呼吸的空間,另一隻手就開始往上探,試圖把身上的雪都推開,過了沒多久,手上傳來拉力,張海客一把把他從雪中拉了出來。
「謝、謝謝……」吳邪用力地喘了口氣,即便是戴著雪鏡也覺得昏黃的光線無比刺眼,而張海客為他拍掉臉上與頭上的雪,幾分憂慮地指著他的腿說,「你的腳被割傷了。」
吳邪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的雪褲已經破開,露出裡面猙獰的傷口,顯然是方才掉下來的時候被亂石與枯枝割傷的,因為情況太緊張,整個人幾乎都忘了疼,此刻一看,也只是傷口嚇人,搖了搖頭,「皮肉傷,不礙事。只是不知道這樣會耽誤多少路程……小花跟胖子也……」
張海客從背包裡取出急救箱,動作靈巧地開始幫他消毒上藥,見吳邪煩惱的神色,也只是笑笑,「不會耽誤路程的,在這座山裡,沒有什麼地圖或嚮導,你想往哪走就往哪走,你走的一定會是最快到達青銅門的路。」
「……什麼意思?」吳邪怔了怔,「你知道我感覺到的吸引力……」所以這才是張海客覺得不需要嚮導的原因?
張海客又只是笑了笑,沒再回答他的問題,為他纏上繃帶後就轉身背對他,「上來,我們不能在這隨時會雪崩的地方紮營。」
吳邪看著他的背,一瞬間錯愕了一下,心想張海客原來走的是這麼照顧隊友的風格,要是胖子在鐵定要以陰謀論解釋這一切。他倒是不擔心張海客別有什麼企圖,一直以來,他都未曾在張海客身上感覺到什麼真實的惡意,頂多就是張家人天生的高傲與不通情理,不過若拿張海客與張起靈來比較,張海客已經可以當選親切友愛十大青年了。
「吳邪?」
見吳邪許久沒有動作,張海客回頭,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吳邪連忙收起腦中亂七八糟的思考,搖頭道,「這傷口不礙事,不用背我了。」
「這不是傷口礙不礙事的問題,你這樣走太慢了,我背你跑,時間有限,我們必須在剛剛那群動物到達青銅門之前搶先抵達,不然趕不上開門。」
「你的意思是?」
張海客將頭轉回前方,目光望向深深的雪山,他們的面前是一條不知道通往何處的裂道,彷彿邀請他們就這樣走進山體裡頭,成為雪山的一部份,為之拘禁,如密陀羅一般永遠停留。
天色已經全暗了,而張海客說,「你上來,我慢慢跟你說。」
※
吳邪由張海客背著,兩個人以不慢的速度往前奔去,途中張海客竟還可以氣息平穩地向他說話,吳邪一邊為了他所說的內容感到驚嘆,一邊又覺得張家人果然都特牛逼,這等級絕不是普通的盜墓賊能夠達成的。果然他的預感沒錯,張海客活生生就是個披著吳邪皮的張起靈,以後要是想捉弄別人,兩個人一換身份,一定所有人都被吳邪變得如此神通廣大嚇得半死。
「你笑什麼?」張海客一邊跑著,同時感覺到背上傳來笑聲,只能疑惑地問他,「我以為聽了這個內容,你會笑不出來。」
「沒什麼沒什麼,我只是想,你們張家人都太強悍了,你雖然長得跟我一樣,骨子卻完全不同,人生真的很奇妙。」
「……這種時刻還能苦中作樂,你也真是個怪人。」
「絕對比不上你們張家怪。」
據張海客對他的解釋,青銅門裡面的「終極」就是中華文明傳說時代開始的「長生」之法,透過獻祭的方式,能夠與「終極」交換近乎永久的生命,而最極端的形態,甚至可以成為女媧或西王母那樣的人獸合身,以達成超越常態的更高存在,取得與宇宙共生共存的智慧與生命。
「真有這麼強悍?」那女媧跟西王母都哪去了?
「這只是傳說,是否真的能達到這個境界,沒有人能夠證明。」張海客輕笑一聲,「但無論如何,獲取更多生命確定是可以辦到的,有人成功地進行了這樣交易,使得整個家族都獲得了詛咒一般的長命。」
吳邪怔了怔,「你是說……」
「是的,張家、就是現存的知道『終極』的人中,唯一真正使用過這個力量的家族。」
「等等,慢著!你剛剛說交換,所以你們家的人……與『終極』交換了什麼?」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劈進他的腦海,吳邪不知為何想起張起靈那時茫然的臉孔,低聲說著自己沒有過去與未來,整個心都緊縮了起來,他感覺到自己以乾啞的聲音問了出口,「……記憶?」
吳邪看不見張海客的表情,卻能查覺他腳步稍微頓了一頓,「你真的很聰明。」
「的確,張家最早的『張起靈』以記憶力向『終極』交換了整個家族的長生,從那刻起,『張起靈』就是張家世代的族長,為全族擔負著交易的代價。」
「所以,張家不是所有人都這麼容易失憶的,只有張起靈……」吳邪感覺到自己出口的嗓音輕得像霧一般,他其實不是說給誰聽的,也不想說給誰聽,只是心口劇烈的疼痛讓他無法抑制地將話語出口。命運怎麼能夠對那個人那麼殘酷呢?根本不是他下的決定,卻由他負起全部的責任。
荒謬又悲傷的情感流入他的心底,吳邪冷笑一聲,諷刺的話語就這麼出了口,「所以讓張起靈看守青銅門,也是你們這些既得利益者的決定?怕終極的力量又被別人所控制?說什麼族長,張起靈根本是你們族中的囚奴吧。」
「或許是這樣也沒錯,」出乎他意料的,張海客沒有動怒也沒有否認,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或許是受到吳邪的話語影響,他的話語聲也變得輕緩,「張家人其實並非都這麼想要長生,活得這麼久,早活得厭煩了。以前的人怎麼想,我不知道,但是族長――也就是你認識的『張起靈』的想法,我是贊同的。」
「……他想要怎麼做?」吳邪屏住了呼吸。
張海客淡淡地道,「封印終極。」
短短四個字,卻讓吳邪的腦海一片空白,不詳的預感在隱約間閃過心頭,而張海客已經走進了山璧中,四處都是分岔的山洞,他將吳邪放下,才往下接續。
「終極的形態是一棵青銅樹,透過與外界的交易取得活下去的養份與能量,青銅門的開闔受青銅樹的操控,它會定期地吸引生命進去進行交易――我們剛剛看到的那一大群生物,就是這一次的祭品,只要趕在他們前頭,我們就有機會進入青銅門。而張起靈所謂的看守青銅門,就是守在青銅樹前,將所有的生物都殺盡,使得青銅樹一直得不到養份,邏輯上來說,它會越來越虛弱,而虛弱到一定的程度,就可以以鬼璽進行封印。」
「……鬼璽?所以鬼璽不是開門用的?不對!這說不通!如果青銅門裡的終極是青銅樹!那秦嶺那棵……」
「你連秦嶺那棵都知道啊。」張海客頗有些意外,「那棵青銅樹是殘次品,沒有青銅門的青銅樹就像捕蠅草沒有葉片一樣,留不住獵物,所以一直以來能量都很弱,雖然形態類似,但與『終極』遠遠不能相提並論。至於鬼璽,我不知道族長是怎麼跟你說的,也可能鬼璽有不同的功能,但據我所知,鬼璽應該沒有辦法、也不需要打開青銅門。就如我剛剛說的,青銅門會定期吸引外界的生物來交易,只要抓對了時間就可以進去,何必用上鬼璽?」
吳邪感到腦中一片混亂,如果鬼璽是為了封印青銅樹,張起靈為什麼要騙他;如果終極真的是棵青銅樹,那他之前夢見的場景是否是真實――青銅樹快要死了,所以來引誘他?張起靈的確一直在青銅門裡與各式各樣危險的生物戰鬥著,無止無休……太多的思緒塞在一起,張海客像是一瞬間交給了他許多正確的資訊,拼出來的畫面卻仍錯誤百出,讓人幾乎被淹滅沒頂,喘不過氣來。
分不出過了多久,吳邪定了定神,才接續地問道,「你還有問題沒有解釋……為什麼我會感覺得到青銅門裡有東西在呼喚我?」
聞言,張海客抬起頭,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不知是否是吳邪的錯覺,他竟然覺得、那一刻的張海客目光中滿是同情與悲傷,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扯出一個比什麼都要難看的微笑,「……因為你有麒麟血。」
「這有什麼關聯?吃過麒麟碣就找得到青銅門?」
「我言盡於此,剩下你要是還想知道什麼,就自己去問族長。」
張海客搖了搖頭,打開背包,準備紮營。吳邪看他的神色,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來,呆了半晌,反而沉住了氣,按住他的手,道,「慢著。」
「怎麼了?」
「你們那混蛋族長欠小爺我太多解釋,脾氣再好都被他給逼瘋。」吳邪咬了咬牙,竟硬是擠出一絲笑,他深吸了一口氣,才啞著聲道,「你不說是吧?咱們現在就去青銅門,反正我感覺得出來、那門已經離我們很靠近了。」
※
此刻的張起靈又站在青銅樹前。
他還記得,他與吳邪在一起的最後一個夜晚,吳邪做了一個夢,夢間混亂的囈語讓他隱約地理解了吳邪究竟夢到些什麼。吳邪說:小哥,你不要進青銅門。
斷續而微弱的低語牽動誰的思緒,話語之間一片心神搖馳:你不要進青銅門。你不是說過要我帶你回家嗎?小哥,一切都結束了,跟我回杭州吧。我帶你回家。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有著一個人說會帶他回家,而在那零點一秒的時間,張起靈想對他說好。
但他畢竟是沒對吳邪這麼說,只是內心默默地下了一個決定,他要把其中一顆鬼璽交給吳邪。
過了五年的張起靈也沒有想把答案紀錄下來,關於他為什麼要對吳邪說帶我回家、為什麼要跳下去救他、為什麼要把鬼璽交給他、又為什麼要對他說「十年後,如果你還記得我」。五年前,他在別離的時刻弄昏了吳邪,環著手撐住了他的身體,便如擁抱。
秋季的雪山杳然無聲,事實上,不論任何時候,雪山都是安靜的,但又不知為什麼,張起靈永遠都覺得、那刻的雪山特別地安靜,或許是因為吳邪靜靜地被他圈在懷中的關係。
問題有時候不需要解答,它存在的意義,就是提出了問題。但張起靈又想,對於這殘破的生命,他總是有個答案的,關於那些為什麼要跳下去救他為什麼要把鬼璽交給他為什麼要對他說十年後、如果你還記得我,其實他的內心是有答案的。
明明沒有紀錄卻始終記得,念頭流轉的過程中張起靈唇邊勾起了幾不可見的笑,自唇邊呼出的白煙如嘆息。
如果明明不想介入他的生命,如果他張起靈需要的、只是讓吳邪為之保存一份記憶,那為什麼又要給吳邪一再靠近的機會?
為什麼要一直看著他、一直守護他,一直等待他。
張起靈緩緩地閉上了眼,眸前青色枯木的殘影卻慢慢地、慢慢地變成了蘇堤邊那溫柔的楊柳。
夢裡趴著的那人揉了揉眼睛,看見那名女子的臉,露出了笑意,開口說:『我在等妳。想說,蘇堤邊的楊柳都長好了,跟我去看看吧。』
伸出的掌握住了溫暖的手心,他曾經想說好,想要牽住那人的手,越過千山萬水,冬春夏秋。那夢還沒完,他的掌還沒被溫暖,他怎可閉眼逃開。
於是他就這樣看著,看著有個人踏著悠悠的腳步走來、對他綻開一個笑,手捻住楊柳的枝條,側頭對他說:『妳看,這楊柳生得多好。』然後又說:『妳知道嗎?楊柳的意思是,希望妳為我停留。』
就是這浮光掠影的剎那他又想起了什麼,想起了自己對吳邪的那一點什麼,他曾在五年前與吳邪定下一個約定,他說:如果十年後,你還記得我。
如果有那個十年,那麼,張起靈會死,而吳邪會老去,吳邪會跟別人在一起,吳邪會漸漸地忘記他,吳邪不會來青銅門,最終張起靈又變成了一個不存在的人。他明明知道,但卻還是把鬼璽給了吳邪,還是跟他定了十年的約定,張起靈早就想要把這一切的原因都忘卻,卻仍然一直記得。
思緒到此而斷裂,遠遠地,他聽見青銅門打開時發出的聲音,張起靈拿起了黑金古刀。
這是青銅樹垂死的最後掙扎,試圖引誘任何的生物與它進行大量地交易、為之提供足夠的養份。張起靈冷眼看著洶湧地爬進青銅門的古怪生物,宛如整座長白山都為此而震動,古黑色的眸子揚起最末的傲氣與絕決。他是最後一任張起靈,青銅樹理應在他手中消亡。
怎麼可能讓任何生物由此通過。
在這一片無光的昏暗與隱約的殺伐之氣中,不過是匱餘的幾秒寧靜,張起靈又想起吳邪的臉孔。他畢竟還是捨不得忘卻。即便是在這最終的此刻。為何忘不掉、為何放不下,這一切早已有了解答。
只因吳邪的天真無邪就是他張起靈的生命中、一根恰好生對了位置的骨刺。
而他願意為了心上這根永遠去不了的刺許下願望:用我一生,換你十年的天真無邪。
幾百年的宿命在此刻一齊撲至眼前,張起靈揮舞起手中的刀,無畏地迎向那群貪婪的妖物,而腦海中最後的念頭,卻是那在蘇堤的柳邊上,微笑著的人。
那人轉過了頭,漫天的綿絮飛過,在那雙溫柔的眼眸之中承載的身影,早已不是自己。
為了渴求「生命」而狂化的怪物們毫不留情地一湧而上,瞬間將張起靈吞沒。
※
吳邪曾經幻想過無數次,當他又來到青銅門前時,會發生什麼事。
是否門會打開,是否他要跟那九龍抬屍奮戰一場,是否他會因為看見「終極」而目眩神迷,又是否他根本顧不了這一切,只能注視著張起靈一人。
但此刻的吳邪竟是什麼感覺也沒有,心裡空蕩蕩地,看著眼前高聳的門扉,青銅門上雋刻著兩隻面對面的神獸,瞪大了雙眼,盤身而據,這圖形是商代青銅器上常見的獸面紋,又稱饕餮紋,照理說不該在這等史前文明上出現,吳邪心裡居然開始想起了無關緊要的事:如果張海客沒有騙他的話,這青銅門在考古學上必定是極為驚人的發現,足以把饕餮紋的時代足足早推一千年。
遠處萬奴王的棺木靜靜沉睡著,天地間在此而靜寂,他與張海客抬頭,看向高聳緊閉的門扉,人生如天地間過客,如此渺小但卻不肯卑微,門後呼喚與引誘的聲音在體腔的深處共鳴著。吳邪輕喘了一口氣,道,「小花與胖子必定會比我們慢了,看來那群生物也還沒來,我們先找個安全的地方紮營吧。」
張海客點了點頭,也不多言。似乎剛剛與吳邪的一番對話已經耗盡了他所有說話的欲望,始終保持沉默,而吳邪也不再嘗試與他搭話。兩個人挑了一個靠邊的位置紮營,其間一直沒有任何生物活動的跡象,不論是人面鳥或是火山蚰蜒都螫伏不出,彷彿與他們一同、只是靜靜地等待。
當天晚上守夜的是張海客,吳邪靠在睡袋邊,半夢半醒,猛然間聽得天地間一聲強烈的震動,兩人登時跳起,朝遠方看去,只見灰色的山壁間,無數的生物張牙舞爪地呼嘯而來,而跑在最前頭的卻明顯是兩道狼狽不堪的人影,吳邪大叫一聲,「小花!胖子!這邊!」
雖然距離尚遠,但解雨臣與胖子顯然有注意到吳邪的呼聲,一轉向就往他們跑來,胖子途中還被幾隻小動物絆了一下,也幸好所有的生物似乎都將青銅門當成唯一的目標,並不把他們兩人看在眼裡,吳邪正鬆了一口氣,就聽得嘹亮的號角聲響,不知何處出現的陰兵雜在生物的列隊之中,一齊往青銅門前進。
張海客拍了拍吳邪的肩膀,「注意,門要開了。」
話語聲剛落,吳邪猛然感覺到張海客的指尖不尋常地施力,心念略動間已是蹲身一矮,避了開來,而張海客下一拳就招呼到他眼前,吳邪只能匆忙地閃開,舉臂一揮,發丘指直鎖他的手臂,啞著聲音叫道,「你幹什麼!」
張海客一咬牙,也以發丘指來擋,並不答話,兩個人瞬間便交上了手,剛好趕到的解雨臣與胖子見他們兩個打了起來,都是大驚失色。胖子抽出背上的槍,對準他們兩個腳邊就放了一聲,高聲罵道,「青眼狐妖!你幹什麼!現在傷了天真,信不信小哥把你跟粽子一樣地拆了!」
張海客一閃過解雨臣攻來的一掌,抬腿一踢,硬聲聲把吳邪逼退了兩步,厲聲道,「不想他死就把他留下來!你們兩個還搞不清狀況?都沒感覺到吳邪瞞了你們多少事嗎!」
「什麼意思?」解雨臣一怔,手上的攻勢登時緩,而吳邪急道,「別聽他胡說!小花――」
「現在進青銅門的人就要代替張起靈永遠留下來!吳邪會死在裡面的!」張海客狠狠地一揚眉,話語方落便踢翻了營火,瞬時整個空間只剩幽暗的青色流光,陰兵與無數的生物在他們身側如潮水般湧過,吳邪感覺到自己渾身冰冷,力氣開始漸漸地流失,眼前也慢慢地模糊了起來――張海客竟抓住了光線變幻的一剎閃到他身後,對準他的後頸就是一敲。
解雨臣還來不及反應,就接住了吳邪倒下的軀體,而張海客不再多理呆愣的其餘兩人,匆匆留下一句話,人轉眼就已經朝青銅門跑去老遠。
「把吳邪帶回去,不要再讓他回來這地方了。至於張起靈,我會讓他出來。」
「慢著!你這什麼意思、為什麼要……」胖子還想要追上去,卻被解雨臣伸臂攔住,只見他毫不猶豫地又往吳邪後頸補上一擊,讓吳邪徹底地失去反抗之力,「照他說的話做,我們現在就離開這兒。」
「你、你……天真……」這短短的一瞬間變化太大,胖子震驚到啞了聲。張海客已經跑入陰兵的隊伍間,青銅門發出了緩緩打開的機關聲,而吳邪整個手腳都無力地垂下,似乎人已經暈了過去。
「吳邪一開始就沒說實話,你跟吳邪認識這麼久,不會感覺不出來吧?」解雨臣冷笑一聲,「就算張海客騙人,青銅門後有什麼我們也拿捏不準,吳邪不用進去自是最好。」
胖子還有著遲疑,正想問說那小哥怎麼辦,卻見銀光一閃,本以為昏過去的吳邪不知什麼時候翻出隨身的小刀,狠狠地往自己掌中一劃,鮮血破開濺上地面,整個腳下的土地猛然一晃,就連解雨臣與胖子都感覺到青色的流光一瞬間大盛。
「照他的話做個屁、是我該進去的!別攔我,這門我非進去不可――」
吳邪就著這陣痛覺掙脫了解雨臣,猛力搖頭讓自己清醒幾分,也沒再多看他們兩個一眼,就往青銅門直奔。解雨臣猛啐了一聲,就想攔下他,方才舉步,腳掌前方的地面卻斜斜射進一顆子彈,他錯愕地回頭,正看見胖子手中持槍,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你看不出天真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麼嗎!」
解雨臣怒到笑了出來,「那你就要看他死了!」
而胖子一吹槍口煙,罵道,「你才是想看他生不如死了!要攔我兄弟的好事,先過胖爺我這關!」
吳邪聽見後頭解雨臣與胖子對幹了起來,但已無暇他顧,眼看著陰兵的隊伍已經走到了盡頭,青銅門逐漸開始閉闔,凝目望去,門內看得見無數幾乎瘋狂的妖物,與一抹修長的身影,掌中揮舞著暗色的刀鋒,投來的那眼彷彿千年萬年間的一瞬失神,而身邊的怪物就要將之淹沒。
吳邪只覺得五內俱焚,全身的潛力都在此刻被激發,他猛然失聲出口,就是一聲深至骨髓的呼喚,「張起靈――」
聽見他的聲音,張起靈猛然回過神來,一刀將身邊的怪物都砍翻,吳邪就著這最後的時刻往前一滾,終於在門闔攏前進了青銅門。
※
門轟然在身後閉合,吳邪只覺得全身無處不疼痛,眼前滿是刺目到令人嘔吐的青色流光,而隱隱約約的視線似乎要從邊角暗下,他用力地一掐自己受傷的手掌,讓自己不要昏過去,正想起身,卻感覺到身前不正常的昏暗籠罩,猛一抬頭,竟是一隻巨大的火山蚰蜒,張大了滿是利齒的口,正準備撲來將他一口吞噬。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他只能想起那場夢境,夢裡面張起靈差點死在他的面前,卻還是回到他的身邊,對他說吳邪你沒有忘記,但此刻的自己卻連跟張起靈怒吼一聲「小爺當然不會忘記你」都沒有機會。
生命如此脆弱而諷刺,湧上的念頭是強烈的恐懼與不甘,但是他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腥臭的氣息已然襲來,幾欲令人窒息,他感覺到自己整個身體頭重腳輕地顛倒過來,而四邊的光源全部消散,身周滿是黏稠到讓人刺痛的液體,柔軟的臟器黏住了軀體,讓人動彈不得。
這麼乾脆就被吞進來了,吳邪你可以再沒用一點啊!吳邪在心中痛罵自己,索性閉上了眼睛,努力地要摸索綁在腰間的小刀,心想這怪物要吃人也不乾脆點,把獵物吞進肚子裡卻不用牙齒先咬死,到時候又被開腸破肚一次可怪不了老子。
還在掙扎間,吳邪模模糊糊地聽到了幾下奇怪的聲音,似乎是怒吼與兵刃插進肉中的撕裂聲,將他吞進肚中的火山蚰蜒劇烈地顫動,彷彿正遭受極大的痛楚,而吳邪被晃到幾欲嘔吐,神志也更加的模糊。分不清過了多久,微弱卻刺眼的光線在眼前破開,他緩慢地眨動沾滿了黏液的雙眼,竟看到張起靈站在他眼前。
張起靈站在他眼前,一隻手抓緊了他的手臂,將他從火山蚰蜒的屍塊中拖出來,本來吞食他的那隻火山蚰蜒已完全被支解,剩下殘餘的血塊散落地面,瞬間又被身邊的生物給分食。而張起靈渾身浴滿碧綠色的鮮血,面無表情滿身狼狽,卻仍掩不住一雙透澈澄靜的雙眼。
那瞬間吳邪的腦中竟沒有任何的念頭,一片空白,只能看著張起靈輕輕地伸出了另外一隻手,撫上他的臉,無視身後無數攻擊的怪物正在攻擊著自己的身軀,大片豔紅的鮮血散開,有幾滴落上了吳邪的臉孔。
然後,那張臉、竟是很溫柔很溫柔地笑了。
猛然間吳邪腦海的思緒全部碎裂瓦解,「嗡」的一聲,只剩下張起靈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張起靈曾經說過「還好我沒有害死你」,然後就這麼昏死在他的眼前,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但那一刻的恐懼卻在此時重現。吳邪感到腦中一片混亂,左肩彷彿燃燒一般地燙了起來,那高溫的火燄幾乎要將整個人都吞噬,而身體卻自然地動了,只見自己往前一個踏步,輕巧地奪過了張起靈插在腰間的黑金古刀,明明沉重非常的暗金色刀鋒如今在他手中卻似全無重量,吳邪也不覺得奇怪,舉刀一劈,就將一口咬在張起靈肩上的生物攔腰斬斷。
紅色的鮮血綻開,與綠色交織,青幽色的光下,吳邪看不見自己,看不見張起靈眼底滿身是血、幾乎瘋狂的那個自己,他只能憑著直覺揮舞黑金古刀,明明渾身帶傷,動作卻比平常要更加利落,先是一個側踢踢開身側的陰兵,一刀順著動作下劈,將火山蚰蜒剖成兩半,接著借力按住另外一個陰兵的肩頭,翻身,黑刀脫手,穿透了一排根本已經看不出是什麼的怪物,一切的動作都不需要思考,完全由直覺掌控。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或許根本什麼都沒想,腦海中不斷響起的聲音不是念頭,而是印在血骨深處的指令與記憶――消滅這一切,把所有傷害「他」的事物,都給消滅。
分不出自己究竟殺了多少生物,也無從知曉自己究竟增加了多少道口子,吳邪揮舞起黑金古刀宛如一支顛狂的舞,直到身後猛然伸來一雙手臂將他緊緊地抱住,他想要掙扎,卻聽見張起靈的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低沉平穩,輕緩柔軟,充滿安撫的意味。
張起靈說:吳邪,沒事了,我沒受傷。
吳邪怔了怔,緩慢地停下了刀,環目四顧,才發現所有的生物早就被他消滅殆盡,張海客遠遠地站在一邊,一臉擔憂,青銅門裡青流色的光滿是血污,自己的手掌上早凝結起了紅色與青色的血塊,然後張起靈的聲音又在身後響起,灼熱的氣息吹拂著頸肩,「吳邪,我在這裡,沒事了。」
吳邪以為自己渾身顫抖,過了片刻才發現那輕微的顫抖是從身後、張起靈的身上傳來。張起靈明明在發抖,但他說話的聲音仍然還是那麼的平穩,吳邪感覺到些微的困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張起靈抓住肩膀轉了過去。
兩人都是一身的血汙,但在吳邪看來,張起靈的黑眸仍然純粹如洗,清晰地映出了吳邪現在的模樣――他的上衣早已破爛,在那布條的大片空白中,卻是一隻踏火的黑色麒麟正伏在肩上,張口欲嘯。
「小哥……」
突然間所有的意識都流回了吳邪的腦海,他手中再也拿不住那把黑金古刀,一失手就掉在地上,插進了地面,他只來得虛弱地喚了張起靈一聲,隨即失去了意識。
※
這是個沒有畫面的夢,聲音在身周飄浮,細細碎碎。
吳邪感覺到渾身都像是被烈火焚燒一樣的痛楚,由左肩開始蔓延,彷彿有著什麼吞吐火燄的生物據在他的肩上咆嘯,無法動彈也無由動彈,只能咬緊牙關忍耐。
身上濕得像是溺水一般,呼吸也艱難得宛如下一秒就要缺氧,因為太痛苦而分不出自己是否真的睡著,總覺得意識意外的清醒,但他又想,這應該是夢,不然他不可能聽到自己跟張起靈的爭執聲,不可能在自己不能動也不能言的時刻聽見「吳邪」與張起靈的對話。
在夢裡他與張起靈以話語互擲,他拼命地往那顆心投著石頭,卻又像丟進深深的大海一般,轉眼就化為泡沫消失無蹤。他的話語往張起靈逼近,而張起靈的冷漠卻毅然不倒,整個人化為天宮最古老的一塊豐碑。
『我是來替你的,張起靈。』
『你不行。』
『慢著!我必須跟你談談!』
『沒什麼好談的,帶上他,出去。』
雙方都語調冰冷,劍拔弩張卻又壓抑至深。吳邪明明什麼都看不見,卻又在黑暗之中發現清冷起火的鬼磷,飄渺虛幻,以為不存在又的確存在、以為不合邏輯又其實荒腔走板地符合邏輯,於是輕輕一吹,鬼火緩緩地飄走了。
『你難道沒想過,當年我跟小羽……說不定是弄錯了,其實繼承麒麟血的人是我才對?我才該是下一任的「張起靈」。』
『你如何有紋身的?』
『我請爹幫我刺的。』
『……張隆半?打算違反我族長的權力了?』
『不敢……但是、他不該成為下一任的張起靈,是我才對。』
青色的燐火飄走了,但黑色的麒麟騰雲駕霧地來了,他降落到吳邪的身邊,環著他走了一圈,古黑色的眸子波瀾不驚,一片淡然如水。吳邪見過那樣的眼神,很多次很多次、在路上、在墓中、在記憶、在腦海、在心底、在夢中。
『有個叫盤馬的人說過……』
『嗯?』
『他說,我與他在一起,總有一個會被另外一個害死。』
『……的確,只要你一日不卸除族長之位,你就一定會逼他去死。』
『我沒想要他去死。』
『那你為什麼不跟他出去!你要他爬回青銅門幾次才甘心!』
――你為什麼要留下我?
吳邪無數次地想對那雙眼這麼問,但他又早已察覺、那樣平淡的眼神本身就是理由。
『我就是最後一任張起靈。除了我之外,誰也不是,如果我現在離開,他不一定能活下來。』
『但……』
『安靜。沒什麼好談的。』
那隻麒麟飛走了,在天空中劃出優美的姿態,迅速地融入一片黑暗。吳邪想要追它卻又動彈不得,只能竭力爭扎,想大叫誰的名字卻叫不出來,整個人無由地驚恐,幾乎顫慄,而很快地有一雙手抓住他的肩膀,他聽見張起靈的聲音,低低地在喊:「吳邪。」
那聲音好像從遠而深邃的洞穴裡吹來,一陣冰涼的風,將吳邪整個人都給吹醒,他定了定神,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張起靈手放在他的額頭上,冰涼的溫度自肌膚接觸之處傳遞,那雙手微冰的溫度讓吳邪感覺舒緩了點,喘出一口氣,看見張起靈的臉就在他面前,面無表情,目光中卻隱約地看得出擔心。
一直以來就在尋找的人就站在眼前,幾乎以為這一切不過一場夢幻,吳邪怔怔地看著他,想要開口對張起靈說些什麼、想要抬手抓住張起靈的臂膀、想要以任何方式確認自己的確見到了張起靈,這並不只是夢境,「小……哥?」
「你在發燒。」張起靈淡淡地說,伸手從桌邊的臉盆裡面抓出一條布巾,擰乾後用來擦拭他汗濕的臉孔,吳邪感到幾分不好意思,但沒有立刻開口,腦海的意識還很混亂,他只記得自己在最後一刻進了青銅門,就被火山蚰蜒吞食入腹,他在那隻畜生體內幾欲昏迷,被張起靈救出來後便失去了意識,在昏迷的過程中應該是做了個夢、但夢的內容卻又渾沌不清……腦海的訊息全都凌亂如那淅淅瀝瀝的水聲,散成波紋。吳邪感覺到頭痛欲裂。
而張起靈冰冷的手指拂上了他的額畔,輕輕地幫他揉著太陽穴,淡聲道,「衣服脫掉。」
「……咦?」
吳邪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張起靈的面色未有稍改,「幫你換身衣服。」
眼見躺在床上那人似乎反應不過來,張起靈輕輕地皺了皺眉,也不再多言,就伸手來拉他那已經像是破布的上衣,吳邪只覺得自己累極了,也懶得跟他客氣,乾脆渾身軟軟地靠在張起靈的身上,任張起靈用布巾為他擦過身子後,再將擺在旁邊的乾淨衣服給他穿上。
「……又是深藍色的連帽衫啊,小哥你還真喜歡這種款式。」
張起靈掃了他一眼,懶得回答他這種毫無意義的發言,而吳邪「嘿嘿」地笑了,心裡只覺得高興,有種溫度跟發燒時的高熱不同,卻仍然從心底竄上,熨得他整個人都暖暖的,忍不住開口喚道,「小哥。」
「……?」
「小哥。」
「……吳邪。」
一向平靜無波的面上浮現了幾絲、吳邪無法解讀的神情,直到那微溫的指尖碰了碰他的眼角,吳邪才發現自己的眼眶濕了,他胡亂地伸手在臉上抹,內心暗罵自己蠢,卻又忍不住唇邊笑的線條,整張臉皺成一團,「嘿,沒事,小爺只是、太高興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地高興,像是把全身都擰碎了一樣地高興,情緒的起伏很緩慢、卻很洶湧,幾乎瞬間就將他吞沒滅頂,吳邪覺得自己要用全部的力氣才能克制自己、不要發著抖地撲上去,緊緊抱住張起靈這個人。
張起靈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目光閃動,那眼中的光芒極亮,吳邪想,張起靈應該也是高興的,忍不住滿足地嘆了口氣。或許是他的表情觸動了什麼,下一秒,張起靈就將他緊緊地抱進懷中,吳邪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張起靈的話語。
那個被封印在青銅門裡的男人出口的嗓音平穩而冰涼,就像那記憶中別離的夜晚一樣,張起靈說,吳邪,你回去,張起靈說,「吳邪,你不該出現在這裡,回去。」
吳邪錯愕了一下,「我、我知道還沒十年……」
「我給了你鬼璽,你不該能進門。」張起靈打斷他的話,「你為什麼會進來?」
「這是什麼意思……」臉上抹開的淚變得冰冷,吳邪只覺得自己像是赤著身子突然被放進了冬季的雪山,一片孤寒,他稍微推開張起靈,深褐色的眼瞳緩緩地流轉在那張臉上,才發現那古黑色的雙眸中、竟是一片萬古不化的冰寒。
張海客已經跟他說過,鬼璽並不是用來開門的,但此刻想來,張起靈給他鬼璽,顯然有著更重要的原因――張起靈又在謀劃什麼,把封印「終極」的東西交給他,為什麼,這個人難道要去做什麼危險的事?
吳邪登時急了,也不想管張起靈趕他走這件事,猛然抓住張起靈的衣領就道,「鬼璽是封印終極的東西!你為什麼要交給我?我三叔……」
「鬼璽對我沒有意義。」
怎麼可能沒有意義!吳邪幾乎想要這樣吼他,卻又因為張起靈淡漠的神情而失去了力氣,高熱的身軀好像將他的一切能量都抽走,只能怔怔地看著,啞著聲音,「……如果鬼璽對你沒有意義,為什麼要交給我?」
張起靈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皺著眉頭,又說了一次,「吳邪,你不該進來。」
「……不該不該、少在那邊對我說什麼是該什麼是不該――」起始的嗓音幾乎沙啞得無法聽清,接著變轉為憤怒的低吼,吳邪怒到幾乎要撲上去揍他,整個眼眶都紅了起來,「你不想要我進來。張海客也耍詐讓我差點進不來,但小爺我就是進來了!你要怎麼辦?再打昏我一次然後把我丟出去?」
張起靈靜靜地看他,過了半晌,竟是勾起一絲冷冷的笑,「如你所願。」
「張起靈你――」
如果是五年前的吳邪,或許會因為張起靈的話語與神情感到害怕,但此刻的吳邪卻氣到完全忘了要恐懼,幾乎失去了理智,想也不想地就是一拳揮過去,只見張起靈眸中的溫度一變,一把架住吳邪的拳頭,毫不客氣地往前一頂,將他整個人壓在床上。
「你他娘的放手!」吳邪用力掙扎,卻因為高燒脫水而無力,只能任張起靈壓制著,張起靈單掌扣緊他的手腕,另一隻手壓緊他大腿,整個人都壓在他身上,用力之巨,幾乎讓吳邪以為自己的骨頭會碎裂,他掙扎了幾下卻掙扎不開,猛然渾身失了力氣,而張起靈冷冷地注視著他。一直以來想要找的人就在眼前,距離近到幾乎交換著彼此的呼吸,他卻還是覺得,張起靈仍然跟他離著千山萬水那麼遠。
解雨臣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在腦海響起,他說:……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張起靈給你的鬼璽是假的、他根本就不希望你進去、如果他騙了你呢?而那時吳邪明明心想:我不會讓你騙我。
一路以來他苦苦地掙扎著,將五年拋擲成五百年,他究竟是為了什麼來這裡。吳邪看著張起靈,就像是他們從未相識那樣地看著張起靈、卻又覺得這的確就是他認識的那個人,張起靈一直都是這樣的一個人,只是被吳邪傻傻地忘了而已。
「張起靈,小爺我真會被你逼瘋……」不知過了多久,吳邪才啞著聲音笑道。
吳邪是真的笑了,那雙黑沉沉的眸中看得見自己的倒影,看得見自己雙眼發紅,透明的水光從眼眶側邊滑出,他不想讓自己像個瘋子,卻又覺得、自己即便算不上個瘋子,也早已成了傻子。
他明明一直是要笑就笑,要哭就哭,罕識風塵,天真未鑿。是什麼時候開始他忘記了笑的意思,目光永遠只看著一個人的背影;是什麼時候開始、當他想哭的時候也只能夠笑著;誰把他變成了別人,讓他再也不是「無邪」;是誰讓他顛狂潦倒,醜態盡出,痴心妄想以為自己一心為了一個人。
張起靈從來不會領情,他有自己的計劃、自己的使命,吳邪不過是這綿延百年的局中、小小的過客。
在臺下看著別人演戲,怎能投入至此,忘卻自己不過是過路人。
「……你可以打昏我,張起靈。你可以把我丟出去,我一定會守在外面,不管多少次,都會再爬進這道門。」吳邪拼命地壓抑著情緒的起浮,艱難地道,而張起靈沒說話。
「我絕對說到做到。」
話語後是一片的寂靜,吳邪想不出張起靈在想些什麼,也或許什麼都沒想。以前他總是疑惑,那悶油瓶子什麼也不說,一個人就會看著天花板發呆,他到底在想什麼呢?但現在的吳邪忍不住想,張起靈或許什麼也沒想,關於他吳邪的事,張起靈只怕從來也沒想過。
身上的壓制漸漸地鬆了,張起靈整個人的溫度都包覆著他,誰也沒想到這樣的姿勢看起來竟像是一種深切的擁抱,吳邪只是想著、不想看見那雙眼瞳中自己狼狽的倒影,因此閉上了眼睛。自己也不知自己的聲音為何輕得像囈語,「你說要我來接替你,所以我來了。我不會放你一個人在這裡。」
過了很久之後,他才聽到張起靈的嗓音,那聲音既低又沉,就像抵在他的心口間問。
「吳邪,你為了什麼?」
我為了什麼?吳邪也在心裡自問。
――小爺我哪知道自己為了什麼?你不就一禍害,還敢問我為了什麼?砰地丟下了一句十年後換你就跑,你難道不知道五年前那一句話就等於判了我死刑嗎!你要一個十年後就要進青銅門裡等死的人再能有什麼別的想頭!我除了祈求自己的兄弟安好還能怎樣?早死晚死都是死,我想說早點進來交個班、學習一下,搞不好還能讓自己活久一點!這樣又有什麼不對,犯得著被你趕來趕去的?
悶油瓶你他媽的就是個混蛋!
他想要這麼對張起靈吼,但卻又沒有辦法,想要哭,卻又只能笑,「我不知道。」
只因這幾年命運的交換,他們把一個人的生命中所有該有的快樂與傷悲也對半分了,不幸都給張起靈,幸運都給吳邪,從此之後張起靈就成為了吳邪靈魂中的一個部份。因此他才會錯覺看見有誰站在青銅門裡,悠悠一眼望穿生死的邊界,因此他在會在夢裡看見張起靈,看見張起靈對他說:吳邪,你沒有忘記。
這哪需要理由?吳邪一心一意、自以為是地為了張起靈,哪裡需要為了什麼。
若真要追根究柢,原因不過就是「你」一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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