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掌控的,跟不能掌控的。
「換句話說,生活就像強姦,如果不能反抗,那就只好開腿享受啦。」
對著那塊「真選組」的大門招牌,他一邊說著大有問題的發言,一邊將車進屯所。
在撞壞了這個月來第三個停車指示牌後,無視破掉的車尾燈,他終於順利倒車入庫。沖田是直到最近才拿到駕照的,在那之前,他幾乎都是和土方搭檔,一起巡邏──這也是他所謂「無法掌握」的事之一。
當然他可從不享受和土方先生一同執行任務的日子,不過,只要當作是能夠刺殺對方的大好時機,那就可以忍受。
所以他不懂到底有什麼好哭的。
萬事通的志村新八宣佈脫離,如果不願意接受這樣的結果,那就只剩下反抗一途,可那女孩卻寧願躲在沒人看到的地方,一個人哭泣。
她咬著唇,將一排紅色齒印烙在自己的唇上,握緊雙拳,身體發抖。從嘴中發出的是極力壓抑但卻無法隱藏的抽氣聲,還有,宛如珍珠一般,從水藍色眼眸裡不停流出的眼淚。
「這可不是小孩子該有的哭法啊。」沖田揉著頭,覺得有些受不了
今晚的月亮雖不似滿月那般圓滿,但也幾乎有了完整的圓。原本皎潔的月色被一層灰色紗幕籠罩,那應該是白天時飄在高空的雲朵吧,或者是現在才產生的霧氣呢?不管哪個都沒差啦,本質上,都是同樣的東西。
憑著微薄的記憶,沖田突然想起,霧氣會因太陽照射而蒸發,也就是說,就和夜兔一樣,同樣見不得光。
「不過,她可不是那種脆弱到一碰就會壞的人。」關於這點,與她交手無數次的沖田可以打包票。
在明知烈日會灼傷皮膚的情況下,她依然能夠撐著傘,和同伴成天玩耍,一點都沒有適應不良。這其中所要拿捏的分寸,比想像中還要困難,而她卻輕易辦到了。
「所以說,不能接受什麼的,都是騙人的吧。」
在本人面前無法說出口的話,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肆無忌憚地脫口而出。
其實早就已經知道了吧,這一天遲早會來臨的,沒有人能夠永遠在一起。
當自己的大姐三葉去世時,沖田就已經充分領悟到這點了。死去的人無法再次相見,但至少,離開的人還有重逢的時刻。
只要這樣說服自己,就可以放手讓對方離去。沖田想著如果有一天,當類似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到底該怎麼做。
是要欺騙別人,還是欺騙自己?
乾脆的妥協同意,是否代表這些年相處的時光,其實一點都不重要?那麼,死死地緊抓不放,露出難看的哭相呢?這種如孩童要不到糖的哭鬧模樣,也只會讓人心生厭倦罷了。
不管是哪一個他都不喜歡,雖然強裝瀟灑看來的確帥氣,但沖田已經過了裝酷的年紀,和那女孩不同,他已經是個真正的大人了。
「即使理智上理解,還是無法接受,是嗎?」
所以她……神樂還是忍不住哭了。沖田知道那樣宛如用盡全身力量,大哭一場的神樂,並不只為了自己而哭,或許在那之中,還包含了同為萬事通的另外兩人的份量。
他再度抬頭,發現濃霧不知何時已經散去,出現在眼前的,又是同樣的月亮。沖田突然覺得被月光拉長的影子有些礙眼,隨著他的步伐,地上的黑影開始扭曲,然後在下一瞬間,旁邊又出現了另外一道影子。
「都這麼晚了,還不睡覺地在等門,我在土方先生心中,永遠都是個小孩呢。」總悟停下了正要拉開屯所大門的手,頭也不回地說道。
在他身後先是傳來衣物的窸窣聲,打火機點燃香煙,接著就是一陣煙味。處於下風處的總悟皺起眉頭,不著痕跡地往旁邊避開。
「支那女孩呢?」
「她不想回去,我把她送到朋友家過夜了,老闆那邊我也聯絡好了。」
大概是沒想到他會做得這麼周全,土方驚訝地看著沖田,差點讓嘴邊的香煙掉到地上。
「哦、嗯,謝啦,總悟。」
「這樣的土方先生真是噁心,我都快要被噁心死了。」
總是扳著一張臉的土方看起來表情更臭了。同樣穿著真選組制服的他和沖田不同,只是站在那裡,就可以嚇哭一堆不聽話的孩童,這點無論是四年前還是四年後都毫無改變。
當然,兩人的職位也是,沖田依舊只是一番隊隊長,而土方也還是真選組的副長,是局長近藤甚為倚重的重要副手。
若說沖田有什麼覺得開心的地方,大概就是自己的身高,終於快要追上土方了,只要維持這個速度繼續長高,哪天用眼白俯視對方,也不是不可能達成的夢想。
「你這小子就不能說點好聽的話嗎?真是的,這樣下去我們可沒辦法放心啊!」
「沒問題的,土方先生,只要有我在,你隨時可以放心去死。」
剛好抽完一隻煙的土方「嘖!」了一聲,將煙蒂丟到旁邊的垃圾桶裡。他難得沒有針對沖田的話大作反擊,甚至無視沖田有可能抽刀砍殺自己的可能性,率先大步向前,拉開屯所的門。
納悶盯著那毫無防備的背影,沖田錯失攻擊土方的大好時機,就只是看著他在玄關處脫下鞋子,站到高了一階的走廊上,轉過身來。
「總悟。」
從土方口中吐出的是那樣熟悉的名字,但卻讓兩人之間的氣氛為之一變。
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讓總悟在刀光劍影中存活下來的第六感這樣說道。而那將會是一件令他討厭的事。
「近藤老大有重大的事情宣佈,跟我來吧。」
土方以過度冷靜的態度,領著他通過走廊,紙門開啟,原以為在這種時間空無一人的會議室,裡頭竟坐滿了人。
「二番隊、三番隊、四番隊……全部都到齊了啊。」沖田不由得笑了出來,也只有他在這樣的場合,還有承受眾人彷彿責難視線的餘裕。
沒等身為上司的土方入席,他毫不猶豫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大方坐下。那是除了土方之外,離局長近藤最近的位置。
沖田將刀從腰間抽出,擺到了旁邊的褟褟米上,眼角餘光還瞄到了坐在最後方的山崎,正畏縮地對自己揮手。
算上自己與坐在上位的近藤,以及其旁邊的副長土方,一共十三個人,真選組的重要幹部全部都到齊了。
「有什麼事情非得在這種時候說明呢?近藤老大,熬夜可是很傷身的,而且我也有想看的深夜重播節目。」
面對沖田這番大逆不道、無禮至極的發言,近藤雙手抱胸,爽朗的哈哈大笑。
「別擔心,我已經請阿年替你錄好了,你可以改天再看!」
他一笑,那張原本就像猩猩的臉孔,變成了如同獲得美味香蕉的猩猩那樣,開心的表情了。沖田有點擔心,再這樣下去,難保動物園的人不會誤將他們的猩猩老大給抓回動物園去。
絲毫不懂沖田內心的糾結,近藤停止笑聲,笑紋從他的粗眉和眼角後方褪去,在平淡中逐漸凝聚出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
「近日一則關於真選組的流言,我相信大家都已經聽說了。」他將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視線掃過眾人,最後停在沖田的臉上,「在此,我要針對這部份,做一份正式聲明。」
沖田同時也回望著他,對他而言,近藤的命令是絕對的,無論是什麼事情,都不能動搖這份決心。
「──傳言是真的,將軍下令,要真選組與見迴組合併改組。」
一瞬間,空氣凝結。
隊長們露出了相當符合各自個性的驚愕表情,每個人都張大了嘴,卻沒發出半點聲音。
能夠維持冷靜的,似乎只剩下土方和消息靈通的監察員山崎,前者還是那樣面無表情,後者則是把臉貼在地板,恨不得就此消失。
因為沖田的視線實在盯得他太過疼痛了。山崎想著如果目光可以殺人,自己大概已經成為生魚片切片了。
「這是怎麼回事?局長!」
「我們竟然要和那群混蛋共事,開什麼玩笑啊!」
「就是就是,反對霸凌,提高薪資福利!」
幾秒後,在寧靜中爆發出如炸彈一般的抗議聲,雖然有人趁亂想要撈點好處,但已結論來說,隊長們大都無法接受這樣的決定。
早已料到事情會如此發展,土方在心中嘆了口氣,扶著膝蓋準備起身。
咖──咻!
一陣銀光在他眼前飛過,劃破了叫得最大聲的十番隊隊長的褲子。他的褲子掉到地上,露出一條粉紅色的內褲。
土方眨了眨眼睛,發現沖田已經將刀收回,若無其事地又坐了回去。雖然很不想承認,不過,這小子的武藝又更加精進了。
「吵死了,你們這群傢伙,全部給我把頭塞到屁眼裡,好好反省。」不若土方平日的大聲叱喝,沖田的聲音不大,甚至可說是太過平淡了,「你們難道還信不過近藤老大嗎?」
這句話原該是土方的訓斥,而現在,卻宛若理所當然地從他口中吐出。沖田成功讓大家閉上了嘴,每個人臉色煞白,灰溜溜地不敢妄動。
「咳、那個,你先把褲子穿回去吧。」覺得眼睛受到強力攻擊的土方咳了兩聲,甩著頭想要驅散眼前那尷尬的畫面,他接著總悟的話繼續說道,「近年來,局勢安定,攘夷的激進派高杉失蹤許久,連同其一派也沒有再活動的跡象;想要推翻現任幕府的一橋派失勢,他們的計畫曝露了,藉此機會,我們也同時清除躲在暗處的天導眾。現任將軍成功地與天人訂立新的平等合約,致力提昇兩方交流。」
「雖然感到有點寂寞,不過,在和平的時局,倒真是不需要我們了。」近藤將雙手插入袖口,不住地點頭附和。
「說要改組,是打算縮小規模吧?」
「離開的人該怎麼辦呢?從以前到現在,我們也只懂得拿劍而已啊!是要我們放棄自己的靈魂嗎!」
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剩下的就是無法認同的怒氣。有位隊長說出了大家的心聲,引得眾人連聲贊同。騷動就像是漣漪一樣地擴大,最後抵達岸邊,卻被厚實的大地所吸收。
「我們之所以拿起劍,砍殺敵人,是為了什麼?」坐在上位的近藤不動如山,視線平穩,「如今,這個國家即使沒有我們這種人存在,也能夠維持和平,這樣不是很好嗎?」
「可、可是,這樣我們不就等於是棄子嗎……!」
「別開玩笑了!你這個蠢蛋!」
近藤瞠大眼睛,拍著自己的大腿,猛然站起。他抓住那名陷入極度恐慌的部下的衣襟,大聲怒吼。
「從什麼時候起,我們會開始計較這種無謂的事情?這難道不就是時局安穩的最好證明嗎?再說,難道你們以為自己會這樣放下劍、再也不揮砍嗎?無論何時,只要在需要的時刻,我們隨時都要拔劍而出,保護最重要的事物啊!」
近藤放開對方,改用左手握住劍鞘,右手拔劍,高舉至頂,像是在宣示一般,面對眾人。
「我們可是武士啊!」
他的話就像是拍打在岸邊的怒濤,就像是激烈的旋風,將人捲入其中。
大家停止動作,原本慌張的、疑惑的、憤怒的表情逐漸溶解,沉澱在名為「近藤勳」的男人身上,變回了隊長們該有的表情。
沖田默默地聽著這番話,他不是不能夠理解上面的人的想法,他甚至也能夠想像近藤的心情:對那個人來說,他不但要保護百姓,同時也要保護自己的部下,而這樣的結局,他是樂見其成。
但又有多少人,可以像近藤那樣豁達呢?至少,沖田自認無法做到,而這也是近藤之所以為近藤的原因。
沖田感到有些開心,因為他終於理解為何會選在這時召開這場說明會了。耐心等待晚歸的自己抵達,這正是近藤對一番隊隊長的尊重。
而沖田現在之所以還保有這樣客觀的視野,則是因為他有自信,憑著自己的身手和近藤的交情,自己不會成為被裁減的一員。
「那麼,各位,我把職位異動名單與退組報名表發下去。」在大家終於完全冷靜下來之後,一直窩在角落不吭聲的山崎站了起來,發給一人好張紙,「依其志願,大部分的見迴組隊員都會轉到行政部門,擔任文職工作……而我們真選組,很遺憾並不符合這個管道,不過,退組的組員,將會以政府的名義擔保,轉介到各個辦公大樓與研究機構,擔任巡邏警衛。」
聽著山崎那不是很有幹勁的說明,沖田一手撐頰,一手翻到了第二頁,上頭寫得人事異動令他睜大了眼睛。
「等一下,山崎,這是怎麼回事?」
「這個,雖然警衛的薪水會比現在少,不過工作相對穩定,也比較安全……」
「我不是指這個!」沖田將手中的紙張捏爛,發出怒吼,「為什麼近藤先生會調職,變成警察廳廳長!」
他的話引得眾人倒抽一口冷氣,急忙翻閱。
「土、土方先生!」眼看著即將要被抓狂的沖田砍殺,山崎向坐在一旁、事不關己的上司求救。
土方若無旁人的又掏出了煙,徐徐點燃。
「呼……」他用力地吸了一口,挾著香煙的手指指向沖田,「接了松平老爹的職位,這可是榮升哦,總悟,你應該要為近藤老大高興才是。」
「那麼你就可以順勢當上局長了,是吧?那還真是恭喜啊……要我繼續擔任你的手下,那我寧願去死!不過在那之前,我會先殺死你!」
沖田轉向土方,俊秀的臉上露出了厲鬼般的猙獰表情,向前踏出一步。
面對將手放在刀上的兇惡部下,土方面不改色地挑起右眉。
「別擔心,你不用死,見迴組的菁英份子大都受不了這種刀口下的生活,紛紛求去,相較之下,真選組依然保有人數上的優勢……縮編之後,『真選組』之名依然保留,新任局長則由原本領導見迴組的佐佐木異三郎擔當。」土方瞇起眼睛,原本就不善的眼神顯得更加可怖,簡直就是在挑釁了,「要跟近藤先生同進退的我,自然也不是副長了。」
「喂……等等!這麼說來……」在場之中較為敏銳的隊長終於察覺到不對勁之處,來回望著土方與沖田。
站在原地的沖田只是不住地大口呼吸,拚命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整間會議室只聽見他抓著刀柄的指節嘎嘎作響,無人膽敢出聲勸慰。
這幾年,已經很少看見沖田抓狂到這種程度的模樣了,比起正面對幹,他更喜好毫不費力地做掉對手。這和本身的實力無關,只是單純覺得「這樣比較符合效率」。
雖然本人絕對不會承認,但沖田在衝鋒特攻的策略上,以及處理隊上事務的手腕,越來越與他最討厭的土方相似。
他的個性相對沉穩,也甚少做出那些惹人惱怒的惡作劇了。
「改組後,一番隊隊長將由今井信女擔任。」
但一切的努力,都被土方那太過冷淡的口氣輕易打破。
無視於沖田充滿殺意的視線與那幾乎可以咬斷自己脖子的磨牙聲,他輕而易舉地說出了那本不該由他口中說出的話。
「恭喜你了,沖田副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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