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捧著友人的頭,像探親的人捧著簇新的電飯煲般,在萬頭贊動的月台登上回鄉的火車。
火車徐徐開出,逐漸加速,窗外鬱蔥的樹林化開了,一片深堪的綠色。
車廂擠滿了人,我坐在窗邊一個位子中,將那個頭放到膝上,輕輕撫弄友人的髮絲。我從來不知道他的頭髮這樣柔軟,按下如出水海綿;一會兒指尖又劃到他緊合的眼皮中,這片五厘米不到的皮,曾經順著他波動起伏的情緒眨個不停,或者索性緊閉起來,不想看清人間憂患。
對座一雙情侶挽著對方的袖子,在一片綠色中沉沉睡去,我身邊一位老婦剛剝開一個橘子,笑問我要不要分一小片。我揚了揚手,回報一個生硬的微笑,從背包中掏出一包餅乾開始咀嚼。
自從十三歲與友人一同離開家鄉,我一直沒有辦法回去,友人亦一樣。十七年後,因為友人,我終於可以回到我長大的地方。我離開座位打開車廂尾端的門,走到外邊點起一枝煙,呼出的霧與火車煙囪噴發的囂張的雲溶在一起,翡翠山巒頓成人間子宮。
小提琴聲幽幽響起,這是友人每晚放工後唯一的娛樂。十三歲時,我們走到對面街乘巴士到城市,我們早上七時上班,與數不盡的人在電腦前工作十三小時,以後每年遞增;回家鄉的路,也每年增長十公里。十八歲的那年,政府在電視廣告上說,為了讓人民享受豐足有意義的人生,政府特立例規定十八歲以上成人注射不眠針,更安排各地衛生局免費服務。幾天後我們收到政府的信件,通知我們去衛生局注射不眠針。友人捧出小提琴,為我斟滿一杯酒,酒色透明晶瑩,他先飲盡一杯,然後提起琴咿咿呀呀拉起來。我飲了那杯酒,頭有點暈,就被那傢伙帶去打不眠針了。
廿四歲時,我們每天已經要工作廿四小時,當我與友人都暗忖一天只有廿四小時,終於不用加班了的時候,老闆說每位員工由廿四歲起,減薪一千,以後每年遞減。我們說喂不公平,老闆說我們可以辭工不做,反正外邊也是一樣。我們唯有繼續我們早上七時上班,與數不盡的人在電腦前工作,廿四小時。
不久我因為氣管有毛病而被逼告假,遞信時老闆彈開幾呎遠大叫︰「放下就行了!混蛋!誰叫你貿然走進來!」。之後我便回家,躺在床上的感覺很差,我不能開工,也不可能睡覺,生活頓時沒了著落,但甚麼事也做不了,晚晚輾轉,呆呆地看著電視播放的陳舊默片;而友人,應該還在公司夜夜開工。然後,友人母親SEND E-MAIL來說,她病重,很想見見兒子,但友人要工作廿四小時,根本抽不了身。
一天,我在廚房咳得要命,友人突然回家,跟我說︰「我已經認不得回家的路了,你記得嗎?」我說︰「早幾天看電視時又想起來了。」他說︰「那就行了。請你回家鄉一趟,把這個帶回給我母親吧。」言迄已抄起鋅板旁的菜刀砍往自己脖子,血噴了出來,灑遍天花,還湧泉流往地板。友人一砍下就死了,刀子卡在頸骨裡,還沒砍乾淨,我拾起菜刀將脖子剩餘的皮肉砍斷,到廚房拿出一條熱毛巾將友人的頭細意揩拭,然後換過衣服,上網到火車站票務中心買票,執拾了簡單行裝,捧起那個頭,出門口。
我回到座位,再一次捧起友人的頭,我從來不知道他想些甚麼,如果我們有更多時間聊天,我想我不會記得他的小提琴聲。然而最近這個地方興起聽小提琴,所以我知道友人沒有死了,而是 與那些四處噴灑的血一樣,沒有任何紀錄,卻成為城市土地的一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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