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食鯨吞 - 第三章

徐沿安以前其實不姓徐，而是和宋繼瀾一樣，姓宋。

說得更精準一點，是在某段不算長的時間裡，和一個叫宋見暉的人一樣姓宋。不過在他死於十四歲那年之後，宋媽媽就崩潰了，逼著宋沿安改回原本的姓。

於是，宋沿安又變回了徐沿安。

這故事說來話長，宋沿安本來是有個哥哥的，而宋繼瀾呢，本來或許不會出生。

宋媽媽閨名叫宋家玉，家裡經商，經濟條件很好，還是個獨生女，看名字就知道這小女娃在家裡該有多得寵了。

小姑娘出落得非常美，一上大學，就被湯錦然這個孤兒院出身的窮學長給拐了，還未婚懷孕。

宋家的家長自然震怒，無奈女兒哭哭啼啼，非要嫁他。

最終宋家妥協了，讓湯錦然入贅，小孩跟著媽媽姓，叫宋見暉。

婚後的日子倒也過得有滋有味的，湯錦然大學畢業後，就頂著宋家的名號在外面做生意，誰不賣他面子，沒幾年，他開的公司還真做起來了。

宋見暉剛上小學時，外公外婆就意外走了，湯錦然接下宋家原本的公司，生意規模更加風生水起。

老公成材，兒子生得好看又聰明，雖然宋家玉為了生小孩放棄學業，但也覺得自己不虛此生了。

有天，湯錦然找老婆商量，說是有個朋友過世了，留下一個小孩，太可憐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流落街頭啊，要不咱們收養了他吧，也可以給兒子作伴。

宋家玉對於湯錦然言聽計從，自然同意了，這個原本叫徐沿安的孩子就此進了家門，比照宋見暉，跟著媽媽姓。

宋沿安那時才八歲，很多事都似懂非懂，但他卻清楚知道，湯錦然是個道貌岸然的人渣。

※※※

原本他和媽媽住在一起，但是媽媽幾乎不回家，任由他自生自滅，連飯都沒得吃。

真的餓到不行的時候，只能利用年齡優勢，看看路上有沒有同情心氾濫的人，願意給他這個小孩子一口吃的。

也曾趁著同學上體育課，溜回空教室，看看別人抽屜裡有沒有食物。

他的衣服沒人洗，有時即使打開家裡水龍頭，也沒有水，當然就不能洗澡，又髒又臭的，去學校也沒人理他。

那時他還小，卻已經清楚知道，尊嚴並不是他這種人能擁有的。

徐沿安管湯錦然叫湯叔叔。

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媽媽每天都會回家了，那位湯叔叔也開始頻繁出入家裡。

他和媽媽常常裸體疊在一塊，不想讓他看的時候會在房間，但大多數的時間，他們在家中的任何一角都能疊，一開始他聽到那種聲音、看到那種動作會怕，但久了就習慣了。

有次，媽媽把他叫到旁邊，不斷耳提面命，如果等一下湯叔叔來了，你就試著喊他爸爸。

他怯生生地照做了，男人笑了笑，揚起手就給他一巴掌，殘忍地說：「我不是你爸，野種。」

徐沿安嚇壞了，在這之後，每次湯錦然來家裡，他總是能躲就躲。

那陣子剛好是冬天，他常常全身顫抖，躲在後陽台聽著他和媽媽製造出那些動靜。

他們兩人也越來越奇怪，偶爾，甚至會一起用鼻子吸些白色的粉末，然後發出的聲音就會變得比平常還可怕。

這樣的狀況並沒有維持太久，因為媽媽的人生很快就走到了盡頭。

那天早上，他出門上學，媽媽還在睡，他不以為意，但是放學回家後，家門外都是警察。

湯叔叔也在現場，一臉悲傷的樣子，還掉了幾滴眼淚，一一應對警察的問題：對，我們是高中同學，她有些兼職工作和我的公司合作……是，今天也是約好了要談工作，但聯繫不上她才報警，沒想到……吸毒？沒驗錯吧？嗐！她兒子還小，可憐的孩子，以後可怎麼辦啊。

媽媽糊裡糊塗就死了。

後面許多事，徐沿安也都記不得了，但他永遠不會忘記，在進到宋家大門前，湯錦然對他的警告：「別以為改姓宋，你就是個少爺了，你也配？不過只是老子撿回來的一條狗，給我記好了，你這條爛命掌握在我手裡。」

多年後他回想起這段往事，總算明白湯錦然的心態。

與其讓他不知流落何方，對著哪個大人胡說八道，把他瞞著老婆幹的那點破事給掀了，不如將他留在身邊控制著。

反正房子這麼大，把他隨便丟著放養，一年都不一定能見上幾次。

※※※

宋家玉對待宋沿安的態度不鹹不淡，但這也不能怪她，她生活的圈子太過封閉了，周遭的孩子誰不是出生就帶著一股貴氣，從未接觸過像宋沿安這樣的小孩。

何況他的年紀還特別尷尬，已經半大不小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養得熟，真要當親生孩子疼入心頭，那對她而言有點強人所難。

所以說宋家玉養這孩子麼，就是吃穿都不會缺了你的，但情感交流的部分，那就只能說聲很遺憾，她真的沒辦法供給太多。

幸好宋沿安也不怎麼會去煩宋家玉。

他本來就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意識到了媽媽和湯錦然的關係是不對的，是對不起眼前這女人的。

所以剛到這個家裡時，他對待宋家玉的態度，特別地小心翼翼，甚至是帶有討好意味的──在他還不知道贖罪二字怎麼寫的年紀，他已經不自覺地在做這件事了。

而遇見宋見暉，是他人生中的重要轉折。

不誇張地說，見到宋見暉的第一眼，他真覺得這個哥哥哪天會被風吹走。

聽說當初宋家玉生他時早產了，孩子本來體質就不好，好在宋家夠有錢，能把他給養得精細，除了瘦了一點，抵抗力差了一點，倒也順利長大了。

到了國二時，也不知道是不是平日那些補藥，整天大補小補奏了效，他的身高甚至還比其他同學高出一個頭。

但或許是抽高速度太快，他非常的瘦，但四肢又修長，這讓他走起路來的時候，遠看就像是一隻滑稽的大猴子。

喔，不過哥哥長得很帥，所以是一隻雖然滑稽，但又帥氣的大猴子。

宋見暉對宋沿安非常好，和宋家玉不同，他是真的因為多了一個家人而高興。

※※※

第一天坐上宋家的餐桌吃飯時，宋沿安連筷子都不太會用，畢竟從沒人教過他，他是個連媽都不管的小孩。

他不敢碰餐桌的轉盤，自始至終只笨拙地夾著離自己最近的幾道素菜。

在不知道第幾次把食物掉在桌上時，宋家玉終於忍不住皺眉，臉上閃過一絲嫌惡。

宋沿安被她嚇得一顫，筷子從手裡滑落，在瓷碗上敲出清脆的一聲響，雖然只是掉在桌上，他也不敢撿，手足無措地垂下頭，一動也不敢動。

「弟弟還小嘛。」

宋見暉輕聲開口，替他解了圍。他夾了一隻雞腿到宋沿安碗裡，又撿起那雙筷子，重新放回他的掌心，溫柔而耐心地教他正確的拿法。

宋沿安愣怔著，眼前的哥哥簡直像是個發著光的神。

從此，他就黏上宋見暉了。

在徐沿安的記憶裡，無論他提出什麼要求，哥哥從來都沒有拒絕過。

所以在那一天，當宋沿安半是懇求、半是撒嬌，讓哥哥帶他去海邊時，宋見暉也只是無奈一笑，拿他沒轍似地答應了。

※※※

其實他們當時離岸邊並不算太遠，但意外總是來得太突然，讓人措手不及。

宋沿安的腳抽筋了。

奮力掙扎到最後，他的視線其實已經模糊了。

宋見暉發現了他的異狀，來不及多想，也顧不得自己都還是半大不小的小夥子，哪裡有能力把他給弄上岸去，一心只想趕快救弟弟，著急往他這邊過來。

溺水的人力氣是很大的，宋沿安攀上這塊浮木，就有了繼續掙扎求生的意志力。

宋見暉被他劇烈的動作給帶得，也跟著嗆了好幾口水，原本還算穩定的泅泳動作，也開始不受控制。

幸好，岸上有人發現了他們的不對勁──雖然這往後好幾年他總在想，當時被救了真的是好事麼？

總之確實是有人來救他了。

「先救我弟弟上岸，我夠高，往前游一點就踩得到底了，可以自己游回去的。」宋見暉又是咳，又帶點喘說著，那人於是先救了宋沿安。

「哥哥……」宋沿安的身軀蜷縮得小小的，被嗆得眼淚跟鼻水直流，眼睛都痛得睜不開了，還嗚咽著道歉：「對不起……」

「大浪來了！」岸上突然有人驚喊。

海浪的聲音其實是很低沉的，像是唰啦或是轟隆那樣的聲響，一瞬間就把人給吞吃入腹了。

宋沿安發出幼獸般的悲鳴聲，往剛剛宋見暉還在的那個方向奔去，但他的哥哥，已經不見了。

旁邊有人趕緊把他拉住，焦急喊著弟弟啊，別去啊，已經有一個人出事了，你不能再跟著去啊。

他奮力想掙脫，必須去救他哥哥啊，宋見暉身體不好，那麼怕冷，一直泡在海水裡，他會受不了的。

但小孩怎麼可能敵過大人的力氣。

宋沿安最後在自己撕心裂肺的痛哭聲中，哭到昏厥了。

※※※

宋沿安甦醒後面對的第一件事，就是來自宋家玉的巴掌和辱罵。

這個總是極力維持上流社會格調的女人，那一日簡直像是瘋了一樣。

她一下暴怒，不斷罵著讓他去死，一下又號哭，讓他把兒子還來，偶爾會笑，對著空氣溫柔喊著暉暉不怕喔，媽媽很快帶你回家。

宋見暉在意外發生兩天後才被尋獲，甚至已經看不出完整的人樣。

宋沿安在被湯錦然踹得只剩半條命後，奄奄一息地帶著他的行李，滾進專供給幫傭住的小屋去。

湯錦然被弄死了一個兒子，雖然憤怒，還是不敢把宋沿安──喔，現在又改回徐沿安了，外放到其他地方去，偏偏宋家玉自從喪子後，只要一看到徐沿安的臉，就會開始尖叫發瘋各種崩潰。

於是湯錦然最後決定眼不見為淨，把人給丟到傭人房，讓其他人盯著他。

書還是讓你照念，飯菜也不會少你一口，平常呢，你就不要晃到宋家玉跟前來礙眼了，能滾多遠是多遠。

※※※

相較於宋家玉的鬱鬱寡歡，湯錦然對於宋見暉意外身故的態度，就釋懷得很快，情緒也穩定多了。

本來麼，這孩子也不過是他當年用來綁住宋家大小姐的手段，誰知道生下來是個病貓，何況又不跟他姓，反正他還年輕，現在也有了錢，以後在外面自然不缺女人幫他生。

所以一開始他還能耐心安慰宋家玉，久了他也厭煩了，連這個家都不太愛回。

宋家玉像是沒有感受到丈夫的冷漠，她很快找到了新的目標，決定不計任何代價，也要把她的暉暉給生回來。

但事情並不如她想像中的順利，年齡限制，還有最關鍵的湯錦然，對於再跟她生一個孩子興趣缺缺，配合度有待提升。

她為此打了很多的針，還用了一些醫學手段，吃盡了苦頭，好不容易才懷上了。

徐沿安不發一語，掃著地上的落葉，聽著邊上其他幫傭碎嘴，每個人都一副瞭若指掌的態度，簡直就像每晚躲在宋家玉床底下，等著驗收製造小孩的進度似的。

這些人說，宋家很快又會迎來小寶寶。

一年多前發生的那樁悲劇，似乎已經隨著喜訊被人淡忘了，但徐沿安沒忘。

他時常會夢到哥哥，全身泛著青，只剩下左半張臉，右邊的臉肉都沒了，殘缺半片的嘴唇不斷蠕動著，喊著救我救我救我……

每當那樣的哥哥出現在夢裡，他就會哭著醒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難過，哥哥該有多痛啊。

※※※

宋繼瀾出生後，宋家玉對這得來不易的兒子寶貝得很，把他給保護得好好的。

幾年過去了，徐沿安依然不受待見。

那些幫傭就算使喚他做事，分配的工作也是離主屋遠遠的，因此，他從未見過這個宋家的二少爺。

這天學校段考提早放學，徐沿安中午就回家了，不過宋宅裡每天都有打不完的雜，自然不會讓他閒著。

這不才剛放好書包麼，新來的幫傭阿姨就拿了支掃把塞進他手裡，叫他去主屋那一區把落葉給掃乾淨。

他張了張嘴，正想說自己不能靠近主屋那邊呀，幫傭阿姨看他傻站著，還以為他是想偷懶，不由分說把他臭罵了一頓，趕他去打掃了。

徐沿安沒法，只好拿著掃把，拖著沉重的步伐去了。

※※※

徐沿安這年剛升上國三，已經比宋見暉遇難那年的歲數還大了。

少年人抽高得很快，雖然臉蛋還沒完全長開，但已經隱約能看出成年後的五官輪廓。

嚴格來說，他稱不上帥，眼睛也不算大，過直的鼻梁搭上薄薄的唇，看起來英挺，卻又顯得薄情，可以預想以後會長成帶有一些殺氣的硬派男人。

徐沿安一心只想趕快掃完地，離開這片區域。

他不敢賭，擔心宋家玉看到他後，本來已經恢復良好的精神狀況，又會開始變得異常。

他實在太過專注了，以致沒有留意到，身後有個小肉團子正在悄悄地接近他，於是在他轉身時，啪咚一聲，那個小肉團就被撞得跌坐在地上了。

小肉團雖然被嚇了一跳，但沒有發出煩人的哭聲，只是睜圓了晶亮的眼睛，那麼好奇的模樣，盯著眼前這個人瞧。

他的嘴裡似乎含著什麼，肉呼呼的右頰突起了一個小小的圓球，隨著吸吮的動作，一動一動的。

徐沿安只看了他一眼，就飛快將視線轉移其他地方，其實他還想再貪婪地多看幾眼，可是他不敢。

一開始那些幫傭私下還在驚歎著，這是大少爺轉世回來了哇，徐沿安卻嗤之以鼻，想著怎麼可能。

當年那場意外發生時，他也還是個孩子，時間一久，他記憶裡的宋見暉，原本的長相早已經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個常出現在他夢中，殘缺的可憐的樣子。

他很害怕，如果連他都忘了宋見暉的模樣，哥哥會不會恨他？會不會後悔犧牲自己的生命救了他？

如果……以後在那個世界相見，會不會彼此擦肩而過，他卻認不出哥哥了？

都說百聞不如一見，確實是像極了，眼前這小孩的臉蛋，每一處都能找到宋見暉的影子，一看就知道他是宋家玉信誓旦旦，一心想著要生回來的那個孩子。

但不論兄弟倆再怎麼神似，在他心裡，宋見暉是宋見暉，和這肉團子就是不同的人。

在某段時間裡，徐沿安常被湯錦然和宋家玉罵是掃把星，罵得久了，他也覺得自己真的會給宋家帶來不幸。

因此，他果斷地決定，得離這小孩遠一點，也不敢伸出手把那個肉團子扶起來，轉身就走。

「哥哥，等等我呀。」宋繼瀾第一眼見到這人就很有親切感，看他不理人，還走了，心裡著急，畢竟自他出生以來，哪有受過這種待遇呢？於是奮力從地上爬起來，邁開小肉腿，啪嗒啪嗒就跑著跟上來。

徐沿安停下了，等著他追過來。

宋繼瀾還有一點喘，卻急著獻寶似的，把握成拳的右手打開給徐沿安看，原來是他剛剛一直含在嘴裡的糖果，沾滿了口水，濕漉漉的，外圈融了的一小部分糖，全都黏在他小小的掌心上。

「哥哥，這個送給你。」他朝著眼前的人笑得那麼甜，帶了幾分討好。

小孩子表達喜歡的方式很單純，就是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分享給喜歡的人，但他沒有其他糖果了，只好把含到一半的糖送給徐沿安。

幸好還剩下一半，不然他就沒有東西可以送給這個哥哥了。

徐沿安視線盯著地面，耷拉著眼皮，沒有接過那顆糖，也沒有回話。

驀地，他伸出手，惡狠狠地推了宋繼瀾一把！

宋繼瀾愣怔著跌坐在落葉堆上，那顆糖也掉了，在他腳邊滾了兩圈，沾上了泥土後，看起來更噁心了。

「滾！以後不准靠近我。」徐沿安擺出最猙獰的表情罵，把宋繼瀾給嚇壞了，放聲大哭，這次終於把保母給引過來了。

※※※

保母為了掩飾自己的失職，把過錯都推到徐沿安身上，當然也有加油添醋的成分。

不意外的，宋家玉大發雷霆，那之後有一小陣子，徐沿安的日子可難過了。

但他不在乎，只要能斷絕宋繼瀾接觸他的可能性就好。

只是誰都沒想到，這個人人都寵的小少爺，竟然也有落難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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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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